一六三
李宅,後花園李覺道正在和他的父親李鴻漸下象棋,李送熹帶著李覺道的兒子宗敏進來,李覺道問他們兩個哪兒玩去了?這麼晚才回來?
李送熹今年十六,宗敏今年五歲多,姑侄倆關係親近像是姐弟。
宗敏爬去爺爺懷裡,李送熹挨著李覺道坐,「和小敏去前湖看人放風箏,想著你要帶我去聽戲,就回來了。」
李宗敏指揮著爺爺走棋,李鴻漸不聽他的。
「你東西收拾的怎麼樣了?我聽你哥說再過半個月就要走了?」
李鴻漸想送李送熹出國留學,閨女小的時候自己光教她那些打打殺殺的了,現在大了出落成漂亮姑娘,雖說跟她哥哥一直念著書,但他總覺得得出國鍍層金才好。
李送熹在一旁也指揮她哥走棋,李覺道順著她。
「重要的東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現在就是想起來什麼就添點兒。」
李覺道往圈椅里一靠,把棋盤讓給李送熹,說:「重要的東西帶著就行,其他那些等到了法國再買。」
李鴻漸也索性不下了,把宗敏抱在懷裡讓小孫子下,一邊說:「你們小孩子啊,小魚兒到那邊人生地不熟的,再說那外國人的東西跟咱這邊用的能一樣嗎?多備點好。」
小魚兒是李送熹的乳名。
李送熹讓李覺道站起來把位置讓給她,說:「放心吧爸,有阿良和忠叔跟著,還有平安喜樂她們,我們這麼多人能照顧好自己。再說了,到那邊兒還有舅舅照顧我,您就放心吧。」
李送熹的舅舅在法國研究建築,已經在那邊安家定居了,據說還找了一個洋人舅媽。
宗敏還是個小孩子,棋藝比不過姑姑,讓爺爺幫他,李鴻漸問道:「你們倆待會兒看戲去?」
一說這個李送熹就來勁兒,興奮地跟她爸說:「爸,你不知道,今天晚上大軸是從京城來的佟老闆和小彩霞,唱遊龍戲鳳,佟老闆唱得可好了!是不是哥?」
李覺道含笑點頭。
李鴻漸架炮,說:「你說什麼你哥都覺得好。」
最終這局還是李送熹輸了,她哪裡下得過她爸。
大嫂叫大家去飯廳吃飯,吃過飯李覺道就帶著李送熹去了戲園子。
什麼才叫角兒,今天園子一條街都堵上了,進來的時候好些人跟李覺道打招呼,說:「道爺好,大小姐好,怎麼兩位也來看戲啊?今天這戲好看!」
李覺道一一寒暄過後,帶著妹妹去二樓包廂。
因為李送熹愛聽戲,李覺道又疼她,他們家可不說是那種關著女兒不讓出門更別提逛戲園子的人家,愛聽戲是吧?想怎麼聽就怎麼聽,前排還是二樓隨便選,李覺道常年在戲園子給她包廂,不來戲園子也得留著。
坐在桌子前,李覺道看妹妹興奮的樣子,問她:「就這麼愛聽戲啊?」
李送熹說:「不愛聽,就圖個熱鬧。」
李覺道說:「看你這樣哥都擔心,你說萬一以後你看上個唱戲的可怎麼辦。」
李送熹語氣平淡地反駁他:「唱戲的怎麼了,人家也是憑本事吃飯。」
李覺道冷哼了一聲,翹著二郎腿向後一靠:「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李送熹湊到李覺道身邊,說:「哥,你說我要真看上個唱戲的你怎麼辦?」
李覺道摸摸自己的腦袋:「怎麼辦?哎喲,那你可真是難住你哥了,要真看上了就提前說,哥給他安排個正經事做。」
李送熹抱著李覺道的胳膊,「哥你真好!你放心,你妹妹眼光沒那麼淺,你未來妹夫肯定不差。」
李覺道依舊笑著,「行了看你的戲,多大點孩子就說這些。」
戲檯子上咿咿呀呀的,大軸還沒上來,李覺道和李送熹兄妹兩人招呼著隨從,一個是李覺道身邊的小武,一個是李送熹身邊的阿良一起打麻將。
要說麻將,李送熹很少能輸,沒幾個人願意跟她打,一打自己准輸錢,甚至還懷疑贏得那幾把是不是這位大小姐故意放水。
不過今天就圖個樂也不玩錢,打了幾圈之後佟老闆和小彩霞的戲就開始了。要不角兒唱得就是好,出彩的時候整個戲園子叫好聲能掀翻屋頂。
李送熹卻沒看台上,她看著台下那些瘋狂的觀眾若有所思,其實她愛來戲園子的另一個原因就在這,她不愛看台上卻喜歡看台下,看台下觀眾為之瘋狂,看人形形色色人走茶涼。
聽著叫好聲樓下前排有個位置特別突出,李覺道順著看過去說:「賀慶賢,最近風頭正盛,前幾天十九歲生日還把拐子衚衕的一家院子給砸了。」
賀慶賢是洪幫頭子賀嘯林的四兒子,姨娘生的。一年前青幫一個堂口的堂主帶著二十幾個人出走,都以為是叛逃了,結果一個星期之後這位堂主轉而接手了洪幫的堂口,後來才明白這是投敵了啊,像是逮著青幫幫主韓守義的臉狂扇好幾個巴掌。
打那以後,青幫和洪幫就不對付起來,今天你搶我的貨明天我鬧你堂口,前幾天賀慶賢憑喝了幾口酒的衝勁砸了青幫的一家妓院。據說還帶人燒了碼頭,但也不知道燒碼頭是他吹牛還是沒成功,沒宣揚起來,倒是砸院子這事倒是真真切切的。
李送熹問道:「韓老大沒追究這事兒?」
他們家和青幫走動的近些,尤其是最近李送熹和韓老大的兒子韓天賜都要出國留學,來往的也更為頻繁。
但是洪幫不敢跟李家硬碰硬,他是幫派怎麼了,他們李家也是趁槍的,按輩分賀嘯林還得管李鴻漸叫聲鴻叔,遇上大日子規規矩矩的行禮賀壽。
李覺道順手剝橘子給李送熹吃,回道:「誰知道他想的什麼,反正最近沒聽到消息。」
等到結束離開戲園子的時候,李送熹伸手一摸脖子上的懷錶沒了,李覺道讓阿良陪她進去找找,他在門口等會兒,正好跟幾個朋友說幾句話。
李送熹進園子穿過小院剛邁進門檻,迎面走來一個男人,儘管鬍子拉碴的,但看走路的架勢和身形年紀應該也不大。
兩人走近的時候李送熹看到他脖頸上有顆痣,紅色的,襯著燈光在白皙修長的脖頸上格外顯眼,等人走過去李送熹還特意轉身盯著背影看了看,背影也好看。
她還想讓阿良去問問那人是誰,再看就沒了人影。可惜地搖搖頭,進門上樓去找自己的懷錶。
包廂里她和阿良找了一圈也沒見,想來是落在樓梯或者園子里,剛想再出去看一下,忽然聽到幾聲槍響,再之後外面亂糟糟的鬧成一團,驚恐之中彷彿聽到有人在喊「殺人了!」
阿良護著李送熹趕緊往外走,走到園子里正好遇見迎面來找她的李覺道,李覺道護著她回了園子,說外面不安全。
剛才他正和幾個朋友說話,猛然間聽見幾聲槍響,之後就看見有人連滾帶爬地從戲園子後巷跑出來,一邊跑一邊喊著「殺人了!」
李覺道立馬轉身進園子找妹妹,他家小魚兒可不能出事。等外面安靜了,李覺道這才帶著李送熹離開。
至於懷錶,讓阿良通知戲園子老闆一聲幫忙找找。
到了第二天他們才知道,死了的那個是賀慶賢。
至於兇手是誰,洪幫還在找,翻了天的找,可那天戲園子里裡外外聽戲的看熱鬧的人那麼多,哪能找得著呢。
但據說,洪幫都認為是青幫乾的,可那天戲園子附近青幫的人都能互相證明,沒人去後巷,甚至都沒跟賀慶賢說話,更別提殺賀慶賢了。
賀慶賢身邊隨行的幾個人說,他們那天等戲散了原本是想去後門請幾位角兒喝杯酒,哪知道正走到巷子最黑的地方,從天上飛來一張大網罩住了他們,還從背後偷襲。反應過來之後看到就只有倆人但蒙著臉不知道長什麼樣子,雖說他們這邊人多後來還拔槍示威,有一個人說他打中了其中一個不知道穿墨綠還是黑色還是深藍衣服的人,但結果還是賀慶賢被人捅死了。
第二天飯桌上,李送熹聽到這話倒是想起來,昨天她在戲園子看見的那個背影,也是認不清大褂到底是什麼顏色。李覺道和李鴻漸正商量賀慶賢喪事誰參加的事,沒注意到李送熹的走神。
因為賀慶賢死了的事,最近街上很亂,雖說賀嘯林不缺兒子,而且死的還是個姨娘生的,但這無異於是在打洪幫的臉。幫里多少人嚷嚷著是青幫乾的,卻苦於沒有證據。
靠著中槍這條線,洪幫在醫院藥店連抓好幾個人,還是巡捕房的人出面讓他們別再換抓人了。
賀慶賢出殯那天,青幫派了葛先生去悼念,已經算是很夠面子了。
然而另一邊,青幫江漢傑的車卻被人攔住了,是一個漢子,他說:「華卿出事了,他讓我來找您。」
一聽名字,江漢傑讓他趕緊帶自己去,到了地方就見自己這個弟弟面色慘白躺在茅草窩裡,見著自己喏喏喊聲「大哥」就暈過去了。
江漢傑讓金剛趕緊背他上車,去醫院。那漢子說不能去,洪幫的人在抓他們,阿傑這才看到華卿穿著墨綠色的褂子,說回家。到家之後又叫來醫生給處理傷口,他們青幫有自己的醫生,干這行的當然要備著醫生。
華卿還沒醒,前院一陣腳步聲,江漢傑叫了聲「乾媽」,接著走進來一位夫人。看樣子三十左右,淚眼朦朧的,這是華卿的姐姐趙舒童,她在一旁看著醫生給弟弟處理傷口,還不夠心痛的,江漢傑好言勸著乾媽出來,讓醫生給華卿治傷。
在外廳,江漢傑說自己是怎麼接到華卿的,趙舒童問那個漢子呢,阿傑說他讓金剛帶下去吃東西了,她讓阿傑找來她要仔細問問華卿到底怎麼搞成這副樣子的?
她年初的時候給姑父和姑姑寫過信,說要華卿回青幫,當時姑父和姑姑就說人離家了,可她在松江等了近兩個月也不見人影,算算路程就算是走也該走到了,寫信找人一直找不到,沒想今天再見面卻是這副樣子,把她給心疼的喲。
趙舒童和華卿是姑表姐弟,他們老家算上趙舒童的丈夫青幫老大韓守義的老家都在唐城,華卿的媽媽趙虞是趙舒童的小姑姑,趙家是個大家族,叔伯姐弟眾多,只有趙虞和趙舒童的爸爸是親兄妹。
在那裡,原本趙家是大戶,後來父親去世,家裡的伯娘嬸嬸把她和母親給趕了出來,那時候她才6歲,也能記事,趕出來之後是姑父和姑姑接她和母親去張家住。
張家在唐城算是第一大戶人家,有田地莊子,有店鋪房產,對於多養兩口人也不算什麼事。張家對趙舒童母女兩個是完全當做自家人,尤其是趙虞,她小時候算是大嫂一手帶大的,小侄女也是自己看著長起來的,分外的親。
張伯津和妻子恩愛,對待趙舒童母女也是很好的,因此趙舒童小時候除了被趙家趕出來那段經歷,整個少年時期都過得十分幸福,是沒吃過苦的表小姐。
再說華卿,他是張家獨苗,張伯津還找了前翰林院的大學士給起的表字「華卿」,只可惜這小子不愛讀書,就只好當個小名用。和趙舒童差了十五歲,小時候都是姐姐帶他玩,跟親的一樣,去學堂、下莊子都跟姐姐一起。
韓守義是張家茶莊上的苦力,就是在姐倆下去玩的時候遇見的。
後來,韓守義救了一個幫派老大,拜做師父跟著混江湖,年幼不知事的華卿和陷入愛情的表小姐,就這麼顛沛流離到了松江。
幼年在碼頭戲園子跑,韓老大在松江一方面收編了師父的人,一方面能打講義氣混出了名頭,青幫就這麼在松江立了腳,繼而又接來了韓守義的兒子——他那去世了的童養媳生的——韓天賜來松江讀書。
在此之前,趙舒童知道韓守義有個兒子,華卿不知道。
儘管他當時也是叫韓守義師父或者姐夫,但其實在整個青幫,華卿無異於是小少爺的存在,忽然來了個韓天賜,幫里見風使舵,弟弟又怎麼樣,人家可是親兒子。
再加上華卿年少叛逆,當韓守義提到他在松江讀書還是回鄉讀書的時候,華卿賭著一口氣,說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