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潤澤回滬
「你……費心了……」潤澤回答。
坐了下來,端起碗,吃了起來……
眾人見著潤澤開始吃東西,這懸著的心也算是放下心來。
總之沒有鬧死鬧活的,便說明問題不大。
潤澤將飯吃了,道了謝,便拿起農具下地幹活了。
話很少,只有寧寧遠遠的跟著,守護著他。
自從出了事,平常熱鬧的勞動場面,大家似乎都冷清了許多。
也都刻意的不去招惹潤澤。
潤澤每日都是按時上工、勞動,回來后也是很少,偶爾的點燈繼續著他僅有的殘片的翻譯工作。
他是這樣的,一年事情沒有幹完,總是忍不住的惦念。
不論多麼艱難總要有始有終才算是心安的。
既然曼琳的下落不明,凶多吉少但自己僅僅靠著自己的力量是絕少能完成的。
那麼只有將自己沉浸在某項事務之中他才能活下去……
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他無數次的追問,尋找生命的意義……
到頭來,這個意義似乎也變得毫無意義……
作為一枚火燭能夠燃燒自己散出點滴光與熱已經很是幸運。
若是這蠟燭,被融化了,或是踩碎,沖走,拋棄了,她本身的價值不再顯現,那一切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潤澤慶幸,自己還有點用處。
能翻譯,能下地幹活。
這或許就是活著乃至什麼的意義。
哪怕是星星之火也是光芒。
自己認可便已足夠。
勞動繼續著,潤澤自是乾的更多了,吃的更少了。
怕是半個月後,說是在下游100里的地方發現了一具屍體。
面目盡毀……
無法辨認……
通知潤澤去認屍體……
潤澤掀開白布的時候,那個泡的發白,浮腫散發著惡臭的屍體讓潤澤慘不忍睹。
面目都看不清了,如何判別?
上下打量,終於他看到了她手腕上的一個橡皮筋。
這橡皮筋上有著一朵用藍布做的小花。
潤澤記得這是剛來的時候,有一日曼琳在菜園裡看菜幫潤澤縫補衣服,一大塊藍布剩下了一小條,曼琳說是可惜,作了一朵藍花縫在了皮筋上。
說是幹活的時候可以把頭髮綁起來,這樣利落些。
潤澤看到急忙提醒他,幹個活還要綁朵花,應該多多注意自己,
需要樸素些。
然而女子總是愛美的,曼琳想著若是被別人發現了再傳了出去,當然是不好的。
後來想了一個辦法便是,將它綁在手上,算是個手鏈。
那個時候潤澤想不明白為何只有一個頭花可有可無的東西,能讓曼琳如此堅持,非要帶著這隻頭花呢?
或許這就是女子愛美的天性吧……
這一個美字竟然能讓曼琳冒著這麼大的風險……
如今看來,倒也是幸事,他靠著胳膊上的這枚頭花判斷出這具屍體就是曼琳的……
但他又幾曾不希望沒有這枚頭花……
如果判斷不出,是不是就還能有希望……
一個知識分子,飽讀詩書文學哲學的當代學者,此刻竟然靠僅有的迷信幻想支撐著自己……
潤澤指著這頭花,點了點頭,已經整個人不停的顫抖……
來了兩個人將潤澤扶到外面了。
後來叫了個拖拉機將屍體拉回,找了一個偏僻的地方生產隊的社員們挖了個坑,掩埋了。
至此曼琳的一生的道路走完了……
終結了。
潤澤守在墳前,無悲,無喜……
他們這對夫妻到了今日那當初的愛戀似乎早已磨損終結了。
他們更像一對伴侶。
每個人身上都是一堆的毛病,愛情道後來似乎變成了革命的友誼。
他們休戚與共、命運相連。
彼此互相拖累著……
「走吧,安心的去吧,這人間已夠苦……從此天國無傷亦無痛……阿明我會注意的,聽說他在河西下鄉,他年輕怕是出不了什麼事……曼琳你就安心的去吧……」
潤澤只獃獃的坐在墳前,寧寧似乎懂事一般遠遠的守護著……
曼琳這一生似乎是大海里漂泊的一艘小船。
見過了驚濤駭浪,享受過風平浪靜,遭遇了暗流擱淺……
她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個中國人。
在這時代的大潮中她似一粒微不足道的砂礫……
或者是一粒微塵……
颶風吹過,這粒微塵再也找尋不到,飄遠了……
生命的終結不過是呼吸之間……
潤澤想著自己的日子怕也快到了。
也快走到了人生的邊上了……
人們總是這樣,常說生死似乎對自己並沒有太大的影響。
然而,至親的人的離去總是給自己迎面的衝擊……
不知怎的潤澤想起了霽月。
她似乎是潤澤心中的白月光。
或是應了那句話,「得不到的永遠都是最美的……」
在曼琳的墳前想起了霽月。
對於曼琳來說這恐怕是極不公平的,但潤澤想了,他的靈魂出軌了,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
雖然殘忍,但潤澤無法欺騙自己的內心。
雖然已經活成了個糟老頭子,但內心深處住著的少年還是耿耿於懷當初的遺憾。
或許這才是完美的,這才是最好的結果。
求而不得,那記憶中的霽月便是所有美好的化身。
潤澤在霽月身上賦予了太多太多關於女性的美好。
聽聞她身體不好,似乎在帝都療養……
聽聞她按照家裡的約定嫁給了另外一個數學領域的大專家。
在學界具有頗有聲望的影響力,他們夫妻琴瑟和合,似乎傳為佳話,很是恩愛……
潤澤是羨慕的也是慶幸的,她一切安好便是對自己最好的消息。
是啊,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他也成為了一個老者。
心中的那個少年,也只屬於那個少年。
雖然已經沒有過多的淚水,雖然肉體似乎已經感覺不到了痛苦。
但內心的滴血的感覺卻從未消失。
或許成長就是這個樣子的,哪怕內心深處早已鮮血淋漓,但面容之上還如同沒事一般的掛著笑顏。
這就是成長吧!
不再如同孩子一般的哭鬧……
看慣了風雨,適應了苦難,存入心中,換做一幅笑靨面對人生……
不是苦就是更苦……
亦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人生總是這樣。
每個人都得面對真實而平淡的生活。
「喜怒哀樂」本就稀鬆平常。
「生死離別」本就是人生的常態……
哀莫大於心死,這是人生的終結……
潤澤照例是每天幹活,只是話越來越少了,有的時候半個月也見得能說上一句話。
他習慣了孤單,習慣了寂寞……
漸漸的似乎生產隊里傳起了一個傳聞……
說是潤澤將將獲的允許遣送返回帝都……
這個傳聞說了很久,後來終於塵埃螺釘,結果只是個謠傳。
離開此地還回帝都的是另一個教授。
他的情況更是特殊……
潤澤一時間很是尷尬。
但總是要面對的……
然而,謠言的傳播有的時候並不都是壞事……
潤澤的事情最終還是引起領導的重視……
「年紀大了,一身毛病……妻子工傷致死……」
這些讓領導改變了決定。
後來,又問了潤澤的勞動表現。
得到的回復倒是客觀公正。
三個月後,潤澤真的得到了一個新的通知。
說是他的勞動期限滿了,可以回去了。
那一日他收到通知的時候,神情寂寥。
似悲似喜,他去看了曼琳。
他想起來,曼琳曾經問她,若是當初直接離國,是不是更好。
那個時間潤澤堅定的說「不」
他說了:「我們都是中國人,不能忘本,新中國站起來了,我們這些留洋的人不為這個國家做貢獻,還指望誰?愛國是每一個中國人唯一的選擇!祖國需要我們做什麼,我們就踏踏實實的做什麼,不要因為自己出了國,留了洋,有些洋墨水就沾沾自喜,國家給我們機會教課,我們就踏踏實實教課,國家讓我們下地勞動,我們就下地勞動。能成為一隻蠟燭,能夠燃燒自己,能夠給這個社會一點光芒,已是三生有幸!」
這方慷慨激昂,曼琳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茬。
潤澤最後說了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無悔……」是修人的最高境界了吧。
不是什麼宏圖大志,不是什麼指點江山。
只是作為一個中國人,所想熱愛和貢獻的。
這一次不是虛言,潤澤被獲准返回上海。
回想在這裡已是勞動了五年了。
後來,陸陸續續大家都回去了。
曾經,潤澤用買牛剩下的一塊多錢,換了三包「大前門」散給老鄉。
老鄉們很是淳樸。
潤澤沒有想到,只是一包大前門,便能換回內心真誠的善良,還有長久的惦念。
這「大前門」的事情是很多年前的了。
潤澤沒有料到,老鄉們還記得。
走的那天,來了數十個老鄉,手裡挎著籃子,裡面放著稀罕的雞蛋,還有窩頭。
說是給路上吃的,這一路上怕是要一天一夜,總要有吃的再放心。
這些東西,珍貴的很,無不是老鄉們珍貴的東西。
潤澤自是捨不得拿,哪家不是有孩子要照顧的。
這些東西自己吃了,家人的口糧便是少了。
潤澤推脫,後來拗不過,拿了一個雞蛋和一個窩頭。
這在那個年代是最珍貴的好東西了。
卡車緩緩移動,跟潤澤一起這次回去了近20個人,這個公社顯的空了許多。
聽聞,接著又來了大批的知識青年。
年輕人總是創新的,但也是傳承的。
他們接過老一輩傳承下來精神,在農村這片土地上揮灑著青春和年華。
後來知識青年走後,又歸地方駐軍使用。
潤澤的歸程花了兩天一夜,終於到了上海。
潤澤被分配到了一處門房裡暫時居住。
收拾好地方,潤澤便急忙打聽阿明的下落。
一個禮拜后收到消息。
阿明他們這一批知識青年還短期不能回來。
回到上海了,只有自己一個人。
不管怎麼說總是孤單的。
但孤單似乎也是高貴的。
他想起了急切要完成的翻譯工作。
還好他零碎翻譯的稿件都帶了回來。
涓涓滴滴積聚,總共花費了六年多的時間終於完成了這部作品的翻譯。
回想建國已經二十多年,潤澤覺得自己尤其是到了研究所之後。
自己的工作成果終於實現了零的突破。
雖然成就甚少,潤澤也算是淡然,這麼多年他可觀察世事人情。
或是這樣可以深入、真切地體味到人的本性。
這年底全稿譯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