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

我尖叫著翻身坐起，我的全身上下已被又黏又冷的汗水濕透，我急促的呼吸無法緩解。我把手按在心口上我的心臟跳動的聲音像急密的鼓點，我抬起頭來波晶亮的雙眸就在我的眼前，波的臉色蒼白透明的像一場可怕噩夢。

我說盯著波的眼睛說我做夢了。

波說嗯。波的眼睛里有我不想懂的東西。

我說，我夢見她了。

波說我也夢見她了。

我的心又飛快地在我的胸腔里猛烈地撞擊。我說我夢見小喬在流血，我夢見小喬死了。

波的眼睛突然變成了兩隻冬天的深井，波放在我膝上的一隻手也在一瞬間變得冰涼徹骨。

波的聲音變得很生澀。波說，我也是。

我看著波，我抬起我也一樣冰涼的手，放在我的嘴唇上，我的聲音和我的手一樣的顫抖著。

波，我說，你去開車，我要和你一起去小喬家。

一塊亮亮的月光如鏡如雪如水一般從窗外延伸進來，我抬頭看看，如深籃色天鵝絨一樣美麗而深厚的天幕上懸挂著一枚又大又圓的銀盤似的月亮。我突然想起今夜是八月十五的夜。是中秋節。

波開著車子以最快的速度載著我在夜靜人稀的路上呼嘯而過，我聽著發動機的聲音彷彿在聽命運尖利的嘲笑。我用手圈住波的腰，我把身體緊緊貼住波的後背，兩層薄薄的單衣下面就是波僵硬的脊背和緊張的肋骨，我能感覺到波呼吸時身體的起伏。可是一切都無法讓我真正感受到波的存在，波突然變得就像空氣一樣，我伸出手就可以觸摸到它，它就貼住我的皮膚浮動，可是我卻永遠無法真正感受到它的存在。我沒有辦法感受到波的存在，我緊緊抱著波的腰，卻無法阻止我的心正漸漸變得空空如也。我緊緊的抱著波的腰，我知道我畢竟永遠無法阻止住我可悲的命運猙獰的腳步聲。

摩托車在小喬家的門前停住。波迅速跳下車子向門口奔去。小喬家的大門在月光下泛出陳舊頹廢的浮光。波從口袋裡拿出一把鑰匙，那把鑰匙用銀色的絲線纏著並打著一個漂亮的絡。銀色的絲線和銀色的絡在夜色里流動著乾乾淨淨的光。波用纏著乾乾淨淨銀白色絲線的鑰匙打開了小喬家的院門。我認得這把鑰匙上的絲線，若干年前的一天，小喬把這把鑰匙塞進了波的手裡。那時我正站在遙遠的地方，看著小喬雪白的連衣裙在沉重的紅漆大門邊輕盈得閃過。

大門開了，院裡子湧出一股悶悶得濃濃得槐花的香氣。

小喬的房門關閉著，波伸出手去，波伸出去的手有點猶豫和顫抖，波伸出去的手青白得可怕。波的手輕輕地推了一下房門，門一下子打開了。我一眼就看到了小喬。

我一眼就看到了小喬。小喬躺在那張檀木大床上。亮得滲人的月光從窗外鋪下來在房間里像一張白紙，小喬的臉在慘白的月光里顯得比月亮還要慘白，小喬美麗的羚羊一般的大眼睛茫然地盯著房頂的天花板，小喬的身上蓋了一條淺粉色的毛巾被，小喬細瘦而蒼白的胳膊貼著身子壓在毛巾被上，壓在毛巾被上的那隻手的指尖和指縫裡有濃濃的血跡，那隻染血的手下面的毛巾被是一片濕漉漉的深紅色。波已撲上去緊緊地把小喬抱在懷裡，可是小喬的身體為什麼只隨波的手臂的晃動而晃動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呢！波向我轉過頭來，波的臉在月光下可怕的扭曲變形，波尖利的牙齒在月亮的白光中閃亮，我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在我的耳邊狂響著：「馬上給小蛇打電話，讓他快開車過來。」

小蛇開著油子單位那輛破舊的伏爾加趕到的時候，波的眼睛已經血紅血紅，小蛇在波血紅血紅的目光里心虛的垂下頭並且下忐忑不安的攥緊拳頭。雖然我知道小蛇其實已經來的夠快了，但是在波血一樣紅色的目光和尖銳的牙齒的閃光里，我和小蛇一樣一句話也不敢說。

波抱著小喬飛快地上了車。小喬的血從小喬的身體里不斷的洶湧而出滲過裹住她身體的淺粉色毛巾被流到波的衣服上再洇透波的衣服粘在波的皮膚上最後順著波的皮膚滑下來變成波的腳印清晰地留在地面上。我的腳踩著波留下的血腳印，好像踩著小喬和波的生命一樣。我的心一片冰涼。

車子飛速地賓士著，小喬在飛速賓士的車子里終於醒來，小喬的眼睛里一片茫然，她蒼白而乾裂的嘴唇輕輕的顫抖著，我低低而急切地呼喚著小喬的名字，小喬的眼睛費力的向我這邊移動，小喬的眼神終於在我的臉上漸漸聚焦，我知道小喬認出了我，小喬向我微笑了一下，蒼白的微笑在那張塌陷了血肉的臉上是一道不祥的符號。小喬的嘴動了動，我和波都聽得出小喬低低的聲音在叫的是波的名字。波的頭伏了下來，波說，我在這裡。小喬動了動手，波連忙抓住小喬的那一隻手。小喬喘著氣，用低低的聲音說：「我知道……你們會……來的。」我和波一起點頭。小喬還在微笑，那微笑在小喬的臉上像正在被一點點抽走似的漸漸的模糊，小喬繼續說：「好多年……了一切都不是……想的那樣。」我的眼淚流了出來。小喬想用力握住我們的手，可是小喬的手軟得像一團棉花。我和波都用兩隻手緊緊地包住小喬的手，小喬的手在我們的手心裡冰涼而顫抖。小喬又說：「還記得我……一起……摘槐花……」我一把抱住小喬，我大聲說：「記得，小喬，我們什麼都記得，小喬，我們一直是好朋友，從來都是好朋友。」

車輪在醫院的門口「吱」的一聲停住，波從我的手裡抱起小喬，小蛇已蹦下車來，一邊向醫院裡跑一邊大聲叫喊：「急診！急診！」，波抱著小喬匆匆跟在小蛇身後，我握著小喬的手茫然無措的跟在後面跑。小喬的身體在波的懷抱里輕薄的像一隻蝴蝶的羽翅。我緊緊地抓住小喬的手，我害怕一陣風吹過就會把小喬像一片落葉般吹走。

小喬被放在滾動的病床上，我還握著小喬的手，小喬的手在我的手裡縮小成一團。我握著小喬的手一直跟著病床走，我的心和眼睛第一次不在波的身上，從上車那一刻起忘記了他的存在。我只覺得小喬的手在我的手裡越來越縮小成一團。我一直跟著小喬在走，直到護士把我攔住，護士把我攔在手術室外面，小喬被推進了手術室，手術室的燈亮了起來。

我抬起頭，月亮又圓又大又白，像一塊水晶做的巨大的盤子，閃亮閃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