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小蛇又站在院子里了。其實這些日子小蛇經常到我這裡來站在陽光燦爛的院子中間,大聲問嫂子你需要什麼?小蛇為我的房子里背過米,為我的爐子拉過煤球。小蛇的身後總是跟著燕子,兩個男孩常在這間屋子裡吃我做的飯,小蛇大聲地叫我嫂子燕子用金屬器具敲擊一樣清脆的聲音叫我嫂子,滿院子滿屋子裡總是充滿著清亮而朝氣的聲音。我總是安靜地聽他們叫我,我知道這稱呼不會叫太久了。
小蛇又站在院子里了,小蛇的身後沒有跟著像小蛇影子一樣的燕子。小蛇叫嫂子,小蛇又叫嫂子,小蛇抬抬頭目光閃爍著看看我然後又低下了頭,我扶著門框,我覺得我是一個老人了。
我說小蛇,你有什麼事。
小蛇還是沉默著,我說小蛇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小蛇的聲音小小的猶猶豫豫的,小蛇說:波哥的事兒有戲。我點點頭我說我知道,小蛇抬頭看看我,眼底里有一絲詫異。小蛇說有個人能擺平這事兒。我點點頭,小蛇又猶豫了小蛇說那人是個女的說完后小蛇抬起頭來看我,我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你繼續說吧,小蛇眼睛里的詫異更深,小蛇盯著我的眼睛小蛇的聲音裡帶上了好奇的意味,我知道小蛇好奇的是我的態度,「那女的答應幫波哥,但她讓波哥和你分開。」
不小蛇,其實我和你的波哥從來沒有在一起過。
我問小蛇是不是xxx,小蛇聽到我說出的名字之後,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神色。我看著小蛇驚詫的臉色,心裡浮起淡淡的悲傷,某個夏天的晚上在一股加雜著脂粉味兒的青草氣息的背景里一個已經進入不惑的女人從霓虹燈下緩緩而誇張地走出一下子真實地展現在我的面前彷彿觸手可及。我遙遙的回想,我不明白波為什麼一直當我什麼都不知道似的牢牢地隱藏著這些事情。
我聽見小蛇說「嗯……真的……真……是的嫂子你、她……她、她丈夫死了,」
我點點頭。
「她對波哥她想讓波哥和和她和她……」
我說小蛇你別說了我一切都知道。我一切都知道,是的,因為我和一切都無關。小蛇怯怯地看著我,我沒有想到過打人的時候那樣兇狠的小蛇居然還會有這樣怯懦的時候。
小蛇喃喃地說不是波哥叫我來的其實波哥不願意可是只有她能救……
我說小蛇不用解釋我明白,小蛇臉上有了光彩小蛇說我知道你一定會明白的等我哥出來還管她幹什麼。我笑了一下,其實小蛇什麼也不明白,小蛇永遠不會明白波不肯同意她的要求並不是因為愛我。小蛇叫我,嫂子。我笑笑小蛇的聲音從我的耳朵里溜走,我說以後別再叫我嫂子了。小蛇認認真真的說:「嫂子,你一定是我的嫂子,永遠都會是我的嫂子的。」小蛇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小蛇亮晶晶的眼睛讓我感動。小蛇亮晶晶的眼睛在秋天的陽光下散發出水蜜桃一樣的氣息。小蛇其實一點也不像一條小蛇,小蛇是個好孩子。
波的判決書下來了,波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剝奪政治權利五年。儘管方卓明的老爸像秋天稻田裡的田鼠一樣拚命的活動而波仍只是被判了三年有期。有些人說那個叫波的男孩有個好姑姑。我看著電視,波的「姑姑」這時正在電視上不知念著什麼並且一臉嚴肅。我認認真真的看著她,我敢說,年青時的她一定讓不少的異性為之著迷過。從那一天起每天到下午三點半我就打開電視並調到市台,正如後來流行起來的詞一樣「鎖定」這個頻道。從那一天起我看每天下午四點市台的新聞並且看得很認真。
這是波第一個可以接見外面親友的日子。在看守所里度過的漫長的看押時期里,除了公檢法之外波沒有任何權力見到外面的任何人。判了刑之後的波反而可以有權利去見自己想見和想見他的人了。今天是波入獄后第一個見親友的日子,小蛇和燕子一大早就跑到我這裡來叫我。不小蛇我不去我不能去也不想去。我對自己說我放棄了。真的,我放棄了。
市台的新聞里正在播著有關她的新聞。自從我開始鎖定這個頻道后我發現她的出視率極高。我看著電視上的嚴肅正經的女人,她因電子顯像管的處理而平板的面容讓我發現歲月是憔悴的,她肥胖的下巴上細細的皺紋就足以說明一切的問題。新聞節目播完了,我關閉電視走到窗前,窗外沒有風,一片落葉正從那棵一半已枯死而另一半仍生機盎然的梧桐樹上輕輕緩緩的飄落,那片落葉還沒有完全黃透,在陽光的清白的照射下你可以順著經絡的方向看到一些鮮艷的綠色,那一點的綠色在泛黃的葉片里更顯得嬌艷美麗和新鮮。
小蛇和燕子回來的時候有些沉默,小蛇看著我,小蛇對我說嫂子波哥問到你呢讓你好好保重自己他說他其實挺想你的,小蛇的話說的很快。我笑笑,我知道小蛇在撒謊,然後我就想起還從來沒有人為我撒過謊呢,我不拆穿小蛇的謊言,我知道小蛇是個好孩子。我扭頭看看窗外,並不美麗的陽光順著那棵不知是何時栽在院子里的,半枯半榮的梧桐樹的樹冠之間撒下來,撒成一地斑駁的碎影。我扭頭看著窗外,那是一九七八年五月上旬的一個的午後,並不美麗的陽光順著那棵不知是何時栽在院子里的,永遠蔥榮的梧桐樹的樹冠之間撒下來,我坐在用草編好的「寶座」之上,我的臉上有著枝葉的朦朧的影子和陽光並不明亮的碎塊,我的裙兜里有一小袋熟花生,我的膝頭上有一本打開的小人書,還有幾本就散落在我的腳下。在這個空曠荒涼的地方讀書能使我忘卻家裡叫人難過冷清。就在那個幸福的時刻,突然我發現空曠的院子里多出了兩個奇怪的影子,在正午的陽光下斜而漫長地伸向東方的空地,我吃了一驚,一下子站了起來,小人書掉在地上,然後我就看見了一雙清澈如水的晶瑩的眸子。突然間,幾乎周圍所有的狗全部狺狺地吠了起來。那一年,我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