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西出陽關無故人 藥王谷之戰10
無涯這一生,從未像現在這樣害怕過。
他不怕離別,不懼生死。
十多年前與一眾同窗好友離開長安樹城分別的時候,他有過不舍,但沒有害怕。因為漫漫江湖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大家有緣自會再見。
後來在少室山上,即使面對著虎視眈眈的藥王谷,面對著那些他不可能打敗的敵人,他有過膽怯,但也沒有害怕。因為在他身邊的,是一群志同道合肝膽相照的人。那些人值得信賴,值得託付,是彼此最堅強的後盾。
七年前下定決心逃離傾城的時候,他有過猶豫,但也沒有害怕。他知道那些他抓不住的東西總會失去,但那些他在乎和在乎他的人,總會在某一天,或者某個地方,等他回來。
在長白山面對著皚皚白雪的時候,他有過遺憾,但也沒有害怕。誰能沒有遺憾?誰能事事如意?他已經做了選擇,即便有遺憾,也並不後悔。
即使是南珍被夢蘿抓走時,他有過擔心,但也沒有害怕。他相信夢蘿並不會傷害南珍。
即使是在上京面對胡龍飛和阿邱阿璐時,他有過退縮,但也沒有害怕,他相信自己一定會逢凶化吉。
即使是眼下,面對著這麼多的洶湧如潮的葯人,他有過絕望,但也沒有害怕。人固有一死,為了朋友,死得若有意義,又有何懼。
但現在,他害怕了。
那揪心的尖嘯聲已經漸行漸遠,一眾葯人們隨著這聲音往濟世堂正北方向狂奔,已經不見了阿丑的身影,就連也無涯被夾在人群中,推推嚷嚷著被動前行著。
無涯害怕的是,他可能再也見不到阿丑了。
一想到此,難過之意湧上心頭,任那些葯人吞噬了他。
眼看葯人大軍退去,毓兒和野鬼便上前探看惜蕾和催命的傷勢。惜蕾中的毒並非致命,毓兒雖不能一下幫她解掉,但也有克制之法。催命身上儘是刀劍傷痕,但他仍緊緊握著驚泣劍,小心戒備著野鬼。
昊天和小四也終於解開彼此的心結。經過小四的運功療傷,阿邱也脫離了危險,她在昊天懷中暈了過去。
但之前暈過去的酒鬼,經過毓兒簡單的救治之後,此時卻掙扎著醒了過來。經此一役,眾人都已經筋疲力盡。
懷山此刻體內氣血橫流亂,脈象波動,他知道這是走火入魔千兆。但他還不能鬆懈,他只能強行壓制住了自己的殺意,凝神靜氣。
他知道,若不是阿丑憑一己引開了那些葯人,即使是他自己走火入魔也不能保全眾人。
就在這時,一雙溫柔的手按住了他的頭。拇指輕揉太陽穴,食指順著印堂穴向上至神庭穴,拇指向下繞耳根至百會穴,最後止於風池穴。
這幾個穴位被毓兒的手指輪番按過幾次之後,懷山躁動的心終於平靜了一些,他說道:「毓兒,謝謝了。」
毓兒搖了搖頭,只是心疼地看著懷山。
「你會怪我嗎?我若再勇敢和堅強一些,如千手軒轅所願,便不會是這樣。」毓兒說道。
「毓兒,你要知道,你的勇敢和堅強,不是為了藥王谷,不是為了千手軒轅。為什麼一定要聽他的?」懷山安慰著毓兒,「你要承擔這一切,我便會陪你承擔;你要離開這一切,我便會帶你離開。」
「可是,是我的選擇激怒了他,才害了大家。」毓兒說道。「我想報仇,卻沒有報仇的能力。雖然一直信誓旦旦,到頭來卻連報仇的決心和勇氣也失去了。這些年,是我連累了你,也連累了大家,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懷山打斷了毓兒的話,「還記得嗎?那年在少室山上,你已經把自己嫁給我了。從那一天起,從那一刻起,我們的命運就已經連在一起了。」
「可是無涯和阿丑他們……」毓兒難過地說道,「清陽和青鳥他們會來得及嗎?」
「我不知道。」懷山答道。他緊緊地抓住毓兒的手,然後將她一把擁入懷裡。
他在毓兒的耳邊說著:「不管來不來的及,等這一切過了,便再沒有人再能威脅到你了。相信我,自由離我們只差一步了。」
毓兒緊緊地抱著懷山,然後點了點頭。
此時酒鬼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咳嗽不斷。
「酒鬼師傅,你怎麼樣?」懷山對著酒鬼問道。酒鬼沒有說話,只是甩了甩手示意自己還活著。
「你先替他們療傷,昊天和野鬼先生會保護你們。」懷山對著毓兒說道,然後他走向濟世堂門外,看著遠去的葯人,似乎內心在糾結。
終於,他逼自己做出了選擇。
「無涯,千萬別死了。」懷山說道,然後他轉過身,朝著相反的方向,往靈香閣飛去。
而酒鬼終於站穩了身子,他甩開了毓兒的手,想也不想地便向著葯人奔跑的方向追去。
毓兒攔不住他,只是看著遠處,難過地說著:「酒鬼師傅、無涯、阿丑,大家都別死啊……」
濟世堂往北,是斥火道。待那片大火燒起來的時候,尖嘯聲已經停止很久了。
熊熊火焰像長龍一般從斥火道湧出,燒在了葯人們身上,一時間哀嚎四起。
刀砍在他們身上時,他們沒有喊過疼。
劍刺在他們身上時,他們沒有喊過疼。
但此時烈火燒在他們身上,卻彷彿將這些葯人們的神志燒醒了一樣。
沖在最前面的人已經被火燒傷,他們在後退。但後面的人卻還在往前沖。
他們哀嚎著,推搡著。有的人倒下了,其他人就從他的身上踏過去。
於是不斷有人被推倒,不斷有人被踐踏。
場面一片混亂,陰沉的天空像是又要下雨。但烏雲散落開來,只是將天色變暗,卻更讓這燃燒的火顯得格外囂張。
直到天空中出現了大量的飛鳥,耳邊傳來了陣陣梵唱和竹竿擊地的聲音。
清陽和青鳥終於出現了。
而在他們身後,一大批丐幫和少林的弟子也已經穿越過風劫道來到了藥王谷,為首的正是丐幫幫主王天寶和少林寺智德大師。
原來懷山早已見過清陽,清陽和青鳥消失的這段時間,是分別去了丐幫和少林寺搬了救兵。
青鳥之所以會和清陽一起,是因為她知道,單憑她一人,是沒有辦法從藥王谷手中救出蜀州城主的。
於是,丐幫王天寶這邊,四大外姓天字輩長老尹天元、武天衛,高天威和張天輝,已經率領著眾多丐幫弟子與葯人們交上了手。
少林寺智德大師這邊的武僧們也不甘示弱。
葯人們有的在逃命,有的為了逃命又揮起了刀劍。
火光之下,殺聲又起。那些飛鳥們也像利箭一樣沖向了葯人。
沾上鮮血的人,都是劊子手。乞丐是,和尚也是,葯人也是,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你不殺我,我便殺你。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智德看到了身受重傷的酒鬼,連忙走上前去問道:「趕上了嗎?其他人呢?」
「其他人沒事,」酒鬼喘著氣說道,「先救無涯,還有一個引開藥人的姑娘,一定要找到他們。是死是活都要。」
智德點了點頭。
葯人們倒下了一批又一批,但仍兇狠至極。丐幫弟子和少林武僧也在逐漸減少。
藥王谷的葯人們用的是刀劍,他們沒有感情,殺伐果斷;而丐幫和少林弟子的大部分武器卻是竹竿和木棍,他們平日與人對戰,都講究傷而不殺,所以現在面對藥王谷的葯人,竟一時間竟又落了下風。
但不管是誰最終獲勝,這場死傷慘重的戰役,都沒有真正的贏家。
斥火道的火始終在燒,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趨勢。
戰場之上,葯人們終於被丐幫和少林弟子聯手逼退,死的死,傷的傷,逃的逃。
贏了?
贏了嗎?贏了又如何,到底贏得了什麼?
酒鬼踩著腳下的屍體,使勁兒地翻看著,一個接一個,他看得很仔細,生怕錯過了任何一個。
「不能死,千萬別死!你不能死,不能死!」酒鬼一邊翻著屍體一邊大喊著。他此刻好恨自己,因為他竟然不記得無涯今天穿什麼顏色的衣服了,面對著眼前花花綠綠的屍體,他已經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智德看在眼裡,他指揮還活著武僧加入了酒鬼。雖然他知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但即使機希望再渺茫,他也和酒鬼想法一樣。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丐幫弟子也在清點自己的死傷人數,尹天元問王天寶:「是往前走,還是留在這裡?」
王天寶看著忙碌的酒鬼和智德他們,又看了看自己身邊的人,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生死有命。」
然後他帶著剩下的丐幫弟子頭也不回地走向了濟世堂。酒鬼沒有去攔他們,智德也沒有。
丐幫四大長老各自對著死去的人拱手行禮,然後也轉身離開。
智德知道,在丐幫弟子眼裡,比起尋找一個生死未卜的朋友,報復藥王谷顯然更為重要。
死亡,在丐幫眼裡,都早已經習慣了。乞丐,本就是生活在最底層的人,他們認為自己本就是賤命一條。丐幫,終究也只是一群乞丐而已。
造福社會,維護一方,並不是乞丐該做的事。
生命這種東西,對他們來說,在不在乎都是一樣。他們並非無情,只是,他們不得不這樣。
因為既然當了乞丐,能值得他們珍惜的東西,便早已經失去了。
智勇大師曾說過,和尚和乞丐,其實都是失敗者。
一個還在和紅塵反抗,一個早已經出家而逃。
「找到了!在這裡!」一個僧人對著眾人大聲喊道。
無涯終於被一個僧人從死人堆里翻了出來,酒鬼和智德聞聲連忙走上前去。
此刻的無涯雙眼緊閉,渾身是血。酒鬼探了探無涯的脈搏,心裡一喜,便想扶起他帶他到毓兒那裡,卻發現無涯雖然沒了知覺,嘴裡卻仍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什麼。
因為氣息虛弱,無涯聲音太小,酒鬼聽不太清,他把耳朵湊近了無涯,終於聽清了無涯的話。
他說著:「阿丑……阿丑……」
酒鬼看向智德,智德似乎明白了什麼,便指揮少林弟子繼續尋找。
但他們眼前的大火仍在燃燒,並已經漸漸地燒到了他們腳下。幸好無涯被發現及時,在晚一步,也會被吞噬在火焰里。
那些本來盤旋在天上的飛鳥,在失去了青鳥的控制之後,也不管地上的人是死是活,便都衝下來去啄他們的肉,眾人不得不揮著手用力地驅趕著。
而斥火道那邊,很多人早已經被燒成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