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林家的七姨太(一)
1913年初夏,回龍鎮觀音山。
林家大院座落在觀音山與通齊山之間的山凹里。屋后是一片桉樹林,兩邊是竹林,年深月久,竹子串進了桉樹林,挨縫生長。一些洋槐樹也夾雜其中,初夏,正是洋槐開花的季節。
林老爺坐在院子里,看書看得累了,正待起身,有洋槐花落到長袍上。老爺望望牆外,有數枝槐樹枝條伸進院牆。老爺沉聲叫道,「老楊。」
打雜小廝羅五兒顛顛地跑過來,說,「老爺,老楊還沒回來呢。」林老爺拍一下腦門,記起老楊告了假,說是家裡的女人不行了。老爺一時忘記了自己要吩咐老楊做的事,卻問,「他家裡有什麼消息沒有?」羅五兒說,「這沒聽說,只是老楊回去三天了,可能是不好。」老爺搖搖頭,嘆了口氣,往堂屋去。走了幾步,轉頭吩咐,「把院里的落花掃一掃,找個梯子,爬牆頭去把那些樹枝砍了。」
進得屋來,見大太太已經帶了丫鬟婆子擺桌子準備午飯。老爺說,「這才啥時辰?」大太太瞥了一眼,說,「你倒是不餓。你那幾個少爺小姐,都下學回來半天了,個個吵著吃。」
老爺坐了上席,一時無話。
討了六房太太,病的病,死的死,如今也只剩大太太和老六。
大太太是廣安人,大戶人家女兒,自小跟林老爺定親,十六娶過門,如今也快三十年,生了一男兩女。女兒們都出嫁了,兒子也已娶親。只是這個兒子從小是肺癆,結婚幾年也無所出。林老爺的所有希望,都在三太太生的二兒子身上。二太太生了一個女孩,不久就產後體虛過世了。四太太生了兩個女兒,五太太娶過門還沒圓房就上了吊。六太太是老爺三年前帶人平了土匪窩,從土匪手裡解救回來的女子。說是十四五歲,就被匪首擄到山上,當了壓寨夫人。
匪患才絕,又鬧了革命黨。渠縣1911年就脫離了清朝統治,林老爺也丟了差事,倒也樂得做個清凈散人,乾脆拖了家小,回鄉過逍遙日子了。
回龍鎮有大半田地都是林老爺的祖產,不怕丟了那些勞什子費力不討好,就落些虛名的差事。
老爺坐了半響,轉頭對立在一旁的丫鬟蓮兒說,「去,把六姨太請過來吃飯。」蓮兒猶疑地,看看大太太,大太太嗔道,「去唄,老爺讓去請,看我做甚?」蓮兒得了首肯,踩著小碎步去了。
由後門出了堂屋,轉過天井,正要去敲六姨太的門,看到二少爺帶著一粗黑男子從閣樓下來,蓮兒趕緊靠牆立住,低頭等兩人先走。
二少爺林紹沖卻第一時間注意到她,笑道,「蓮兒,給你說多少回了,不必拘禮,更不必怕我,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是平等的。」
粗黑男子姓李,跟二少爺是小時候的同窗,跟著父母去了嘉定府一些年頭,這次特地回來跟二少爺敘舊。
李少爺看了蓮兒一眼,又轉頭跟二少爺說,「看吧,這就是被封建奴馭得失去抗爭的典範。」
二少爺沒有說話,只是微笑。兩人走出天井,去了堂屋。一進門,大太太就大聲招呼,「老二,快帶李少爺過來坐。」二少爺問,「五妹六妹呢,她們怎麼不來吃飯。」大太太說,「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林家的規矩,有客人來,女孩子上什麼桌?」二少爺說,「恪卿哪裡算客人,自小一起長大的。」轉頭對婆子說,「羅媽,你去,去喊兩位小姐下來吃飯。」
大太太拿眼睛去瞟林老爺,老爺卻不看她,也不說話。
「坐坐坐。」林老爺說了三個坐字,顯得格外熱情。心裡卻有些主意,前面三個女兒都嫁了,人家選得不盡人意。眼看四女兒慶棠也馬上十八了,雖是上著城裡的女子中學,可女兒家到底是要嫁人的,眼前的李恪卿,家世沒得說。人也過得去,品行嗎,跟老二是朋友的人,自然也是好的。
大太太心裡明白,自己生的兒子不得老爺歡心,這個二少爺才是老爺的心尖尖,自己有多少的不滿意,也不能稍微露半分。
六姨太進門來,給老爺和大太太道了萬福,這才坐到下席去。
六姨太雖是從土匪窩出來的,卻比誰都拎得清,人也生得文雅,識文斷字,會唱點小曲。除了不生養,倒是比前面五房太太都得老爺心些。反正老爺子女多,也不在乎她會不會生養。
「蔣氏,」大太太開口跟六姨太說,「你家的遠親馮媽,我就安排到伙房打雜了。」六姨太蔣氏微微低頭應道,「全憑大姐周全。」大太太接著說,「管家老楊今天託人捎信來,他女人不成了。他得忙過喪事了來。再有,從前的老管家老周,他的孫女昨天來投奔,說家裡沒人了,我想讓她跟著蔣氏。」大太太後面的話是對老爺說,老爺微蹙眉頭,低聲說,「這些事,下去再說。」
大太太被這一搶白,正有些過不去,五小姐玉棠,六小姐明棠走進來。大太太吩咐婆子,「開飯唄。」
清梅抱了材禾,馮媽一把搶過,說,「周小姐,你是客,哪能讓你做這些粗活。」清梅說,「哪裡哪裡,我也是來林家找事做的,大太太那裡沒準信,我先在伙房打打雜唄,哪好意思白吃飯。」
做著事,馮媽問,「多大啦?」清梅拉著風箱,答,「十八。」「唉」馮媽嘆息,「這年紀,也是該找婆家了。要是家裡有個長輩啥的……」馮媽說不下去,都是苦命人。馮媽剛死了男人,兩個兒子跟人做長工,馮媽剛四十齣頭,想著自己還能做事,就投奔自己遠房表妹來了。
清梅不說話,嘴唇有些顫抖。爐灶里的火光在清梅臉上一閃一閃,像提示一些無法預知的命運。
自己生下來就沒了母親,父親前些年抽大煙欠了不少錢,跑了。跟著爺爺長到十八歲,爺爺也病逝了。清梅原本是定過親,未婚夫還沒成年就歿了。自此清梅落下克夫的名聲,十八了也再無人提親。
清梅正想得出神,羅五兒跑進來,說,「清梅,六姨太讓你去她房裡,以後,你就跟著她了。」
「那敢情好。」馮媽替清梅歡喜,說,「六姨太最是好服侍。她人好,沒脾氣,又厚道。」清梅也歡喜了一陣,沖羅五兒說,「你等等我,我包放馮媽那裡的,等我取了隨你去。」
清梅第一次見到六姨太,兩個人都有些愣神。兩人的眉眼竟有幾分相似。六姨太拿了自己不穿的衣服給清梅換上,說,「好看,果然是十八無醜婦,就是比我穿這些衣裳受看些。」清梅說,「哪裡,六太太才是清雅秀麗。」蔣氏有點詫異,問,「讀過書?」這些詞語,當然得是讀過書的女子才說得出來的。清梅說,「是,讀過幾年。」
兩人交談甚歡,老爺進來也渾然不知。林老爺咳了一聲,清梅慌了,往後一退,卻正踩了老爺的腳。「老爺,我錯了。」清梅急急認錯,老爺一臉慍怒,正待發作,卻看到清梅的臉,一下子就呆了。
清梅跑出蔣氏的卧房,內心忐忑,不知老爺會怎樣責罰自己。
房裡,老爺半天沒回過神來。
蔣氏點了煙袋遞給老爺,柔聲說,「老爺,你就別為難清梅了,她初來乍到,許多事要慢慢來。」老爺接過煙袋,吸了一口,說,「誰說我要責罰她。我只是看她眼熟得緊,愣神了。」
蔣氏噗呲一笑,抬頭說,「你且看她如何眼熟?」老爺恍然明白,說,「是了,是了。她跟你年輕時,像極了。」
蔣氏有些心酸,自己還不過三十,卻被提醒不年輕了。
老爺有些心事重重,嘆氣,說,「原是指望跟李家攀個親家,把老四嫁過去。只是這個事要個外人來提及,即便不成,也不傷顏面和氣,可去哪兒尋這個人來?」蔣氏想想,說,「後山的羅大爺,不是一向跟老爺交好么?何不找他去提?」老爺猛拍大腿,說,「對呀,我怎麼把他忘了。這樣,趁這些天恪卿在,明天就差人把羅大爺請過來,你看可好?」蔣氏笑笑,說,「這些事,你得跟大姐商量。」老爺說,「她,她能商量個啥事。」很是不屑。
清梅侯在卧房外,不敢離開,又不敢太靠近,怕聽到老爺和六姨太說話,又怕自己聽不到老爺和六姨太的吩咐。
洋槐花撒了清梅滿肩頭,香溢心肺。清冷的月光下,清梅如雕塑般站在天井裡。
李恪卿趴在二樓的欄杆上,看著清梅發獃。清梅身上穿著淺紫繡花旗袍,梳著一條齊腰的長辮,頭上扎著一條綠色緞帶。在純色月光里,清梅美得如仙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