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路向西
天邊已經熹微,萬千燈火撤去,黑衣人疲憊的在街上巡查。一夜的折騰並沒有帶來什麼收穫,只發現幾個玩忽職守的士兵飲酒懈怠,誤過點燈時辰。
人當場被依法處置,本該沒什麼要緊,但首領王毅枷卻覺得事出異常,命他們巡查半宿。如今他們只想著回去好好睡一覺,火燒屁股也不起來。
周延奎跌跌撞撞從巷子里走出來,拉著一個黑甲人大喊,自己要見王毅枷,有要事稟告。黑甲人看到這個站都站不穩的人一臉焦急,不敢耽擱,立刻帶他去孤仞山。
宛西城形似一隻葫蘆,前面中細城是葫蘆口,孤仞山是宛西城內唯一一座山峰,正處在葫蘆腰處,山高而形勢複雜,沒有人摸得清楚。山峰後面又是一片神秘莫測的荒漠,荒漠連著西北外夷腹地,鑽進去就是十萬軍隊也找不出來。有進又有退,絕佳的戰略要地。
王霸天自從聞知暉雲侯之事,便料到自己絕對不能置身事外,故而帶五千黑甲人隱避於此,又在中細城備下數萬兵馬,封城斷路,沒有允許不許他人靠近。
周延奎尚未到達山腳,就看到王毅枷率人匆匆而來,他看到周延奎並沒有意外,只是驚喜異常:「大哥,果真是你?他們給我這玉佩我還半信半疑,沒想到你真的回來了……咦,你怎麼了?」
周延奎看到他手上那塊熟悉的玉佩,眼前一片黑,好久緩不過神來。
「這……這是哪裡來的?」他瞪著眼睛,幾乎是用吼的,讓王毅枷和手下都嚇了一跳。
「這不是……不是你讓侍衛交給我的嗎?」王毅枷看著他蒼白而驚恐的面容,有些不好的預感。
「多久前的事?」周延奎勉強定了定神。
「半個多時辰……糟了!」王毅枷猛然一驚:「快!上山保護大將軍!」
手下知道出了事,趕緊原路返回,王毅枷欲要離開,回頭深深的看他一眼:「大哥,我相信你不會害爹爹。」
說完,立刻與手下向山上奔去。
帶周延奎來的那幾個人也立刻回去通知其他人,轉眼間這裡就只剩他一個。
周延奎實在支撐不住,一下子癱倒在地。
玉佩……那塊象徵著他家族身份的玉佩,被當時狼狽灰心的他當伙食費交給琦雲,如今卻成為自己父親頭上的一把利刃。
不行……
已經將要凌晨,天還是漆黑一片,彷彿要將人吸進去了般。周延奎看著山峰影影綽綽的輪廓,心彷彿被千萬隻手緊緊攥著,讓他喘不過氣來。
不要……
不要……
他不敢去想即將發生的事,也沒法讓自己前行一步,只能喃喃祈禱,在煎熬中等待結果。
西方出現了通紅的朝霞,明燦燦的,亮的耀眼。
周延奎在那一瞬間以為天亮了,一切都結束了,但隨即而來爆破聲和隕落的流星以及急促的示鳴鐘卻讓他立刻清醒。
那是西方的火光!
大火衝天而起,瞬間吞沒整個山頭,也吞掉周延奎最後一絲僥倖,伴著東升的旭日,為西域帶來光明一片……
周延奎張著嘴翕動一下,想說什麼,卻依舊是無聲。唯有眼眶裡的亮光肆意翻動。
他扶著手邊的石頭蹲下來,目光緊緊盯著山路口,期盼著……期望著……他不知道自己在等誰。
NO.2
周延奎渾渾噩噩的在街頭走著,哪裡都是焦煙味道,頭頂上的灰煙遮蔽了新生的日光,到處是灰濛濛的一片。
天亮前的大火將宛西城沉寂一夜的百姓吸引出來,人們紛紛議論萬仞山上這場突如其來的滅頂之災。
有些年紀大一點的努力挺直腰,遙遙的看著遠處山峰升起的濃煙,記憶彷彿一下回到十幾年前。
身邊屍橫遍野,天上地下滿目鮮紅。那才是人間地獄,滅頂之災。
突然有人大喊:「快,去城樓!鎮西大將軍夫婦的腦袋被掛在城樓上了!」一石起千層浪,人們震驚之下蜂擁向城門口跑去。
周延奎一邊跌跌撞撞自己走,一邊被人流狹裹,不一會兒便來到幾個時辰前才剛剛進來的城門口,那裡已經是人山人海,但並不妨礙他看到高高城樓上掛著的兩顆腦袋。
周延奎獃獃的看著,看著那兩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孔,恍若過了好幾個世紀……他無悲無喜,沒有眼淚與思想,只是怔怔的看著。
突然之間,他感覺有人在叫他,聲音很輕,卻聽的分明。他四下里尋找,一轉身,在人群中看到一雙熟悉的眼睛。
琦雲在他不遠處靜靜的站著。她一身青衣,沒有面紗,秀麗清雅。只一朵小小的赭色花瓣盛開在左臉,增添一份美麗妖嬈。
「玄色雖是萬色之源,我獨愛這一份紅艷……」
曾幾何時,有人小小的手捏著一朵禁花,大聲宣布。當時的他大氣不敢出,連哄帶騙說服她將手中之物拋入火爐。
「周延奎。」她又喊了一聲。
周延奎回過神,推開人群拚命的向她跑去。琦雲靜靜看著他靠近,卻在最後一剎那仰面栽倒——
人群中發出一陣陣驚恐的叫聲,周延奎趕到時,琦雲已經倒在一片血泊中,手裡還緊緊捏著自己送的臉飾。
他感覺全身都血液都在那刻凝固,身邊所有人都在一剎那消失的無影無蹤。他抱起她,看著她安然的笑容與幾乎斷成兩截的腰身,一時間天旋地轉,無限悲愴……
NO.2
宛西城外,和尚將王毅枷的屍體放在周延奎面前。
「我們撤離時,他突然率人從密道出現。琦雲沒來得及躲避,被他腰斬……」和尚娓娓道:
「本以為她活不成了,但她不願死去,提著一口氣堅持要下山見你最後一面。蒼天有眼,竟給了她這個機會……
這樣也好,這麼多年,她終於可以解脫了……我們兩家,也終於可以做個了結。」
周延奎看著王毅枷的屍體,神色凄然:「當年,你們是怎麼逃出去的?」
「當年火光未盡,你爹爹下令屠城。我娘一邊派親衛護送我們兄妹逃難,一邊將兩具年齡相似的男女童屍體焚燒。為了不讓王霸天有所懷疑,她又抱著屍體自焚在眾人面前。
而那些親衛為了讓我們活下去,全部自殺在風鷹面前,用數百腦袋換取兩隻酒桶藏身。風鷹用那些腦袋得到你爹的信任,將我們秘密送往父親的一位江湖好友身邊。
為了復仇,我們聯絡一些父親的舊部好友,重建被他滅掉的百花教,以此蟄伏。好在家父聲望不錯,生前受他恩惠者多,是以進展頗快。」
「再後來,你落草為寇,佯裝劫掠暉雲侯府,而琦雲以二小姐救命恩人身份進入侯府做她的貼身侍女,以此摸清易家底細,從而在三年後李代桃僵,劍指西域?」周延奎面無表情的為他補充。
和尚搖搖頭:「那時候,我們沒有這些計劃,只是想殺掉易繼之以解心頭之恨。可惜,中途出了疏漏……唉,罷了!」他突然嘆道:「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周延奎看著疲憊的他,忍不住道:「暉雲侯府大小姐,到底是怎麼死的?」
和尚眼裡閃過一絲錯愕,他喉間動了動,沉重道:「被我的妹妹平音芸,親手所殺。」
他至今忘不了那天。
攬月樓上,音芸挾持著自己的女人和肚子里的孩子讓他做選擇:
「你想背叛我們,還是回去履行你的諾言?」
「音芸,她們是無辜的,綺夢已經答應與侯府斷絕關係……」
「我只問你,要報仇,還是要這個女人!?」音芸冷冷打斷他。
他知道她心意已決,任憑自己怎麼選,今日都不會善罷甘休。綺夢護著自己的肚子,含淚望著自己,讓他幾近奔潰。
「我不選!」他憤憤道:「為什麼每個人都要按你的規則來?憑什麼你來掌控別人的一切?你腦子裡除了仇恨,還有什麼?」
音芸冷冷一笑:「我有什麼,你不是最明白嗎?我有決心和手段!」
音芸在綺夢臉上一劃,在她的尖叫聲中血如流水般湧出,染紅了胸口的衣衫。平音津怒吼著撲向她:「你這個瘋子!」
平音芸沒有光的眼睛更暗了,她飛快轉身將手裡的人用力一推——
「不要——」平音津慘叫一聲,努力去救人,可是已經太遲了,綺夢撞斷欄杆,如石塊般飛快墜落。平音津毫不猶豫也從攬月樓上一縱而下……
音芸愣了愣,片刻後手下匆匆來報,女人已經死了,左行使有教中手下相救,只受了輕傷。
暉雲侯已經帶人快要衝進來了,手下問她是否帶平音津離開。音芸的臉上恢復了冷漠,一絲殺意在她眼中蕩漾開來。
手下已經明白,打了個口哨就帶人消失在黑暗中。
攬月樓下已經一片通亮,哭聲叫罵聲不絕於耳。易繼之正帶人怒火中燒的衝上來,音芸嘲弄似的笑笑,看了眼不遠處昏迷的易琦雲,走到她身邊躺下來。
再次醒過來時,她們已經在樓下了,易夫人抱著死去的女兒痛不欲生,而平音津則在受著他應得的懲罰。音芸不屑地笑笑,一抬頭卻被正窩在嬤嬤懷裡瑟瑟發抖的易琦雲看個正著。
她不動聲色起身,走到她們面前:「小姐,晚上風大,我們先回去吧。」
NO.3
周延奎心中五穀雜陳,不知說什麼好。
平音津沉默片刻后,道:「當年母親要親衛送我們離開,音芸不願丟下母親,偷偷跑回去……母親自焚的慘狀,都被她看在眼裡。此後,報仇幾乎是唯一支撐她活下去的理由。」
周延奎沉默良久,又道:「那我師父師娘呢,是你們乾的對不對?我只知師父的陣法天下唯一,沒有密鑰誰也進不去。可我忘了,這陣法之前也屬於平將軍,從小將軍對她異常喜愛,一直帶在身邊親自教導……」
和尚:「那時我已與她分道揚鑣,但大概知道一些緣故。韓祁封是我爹爹的親信,他卻收你為徒。音芸前去問責,他和夫人羞愧之餘,雙雙自盡以死明志。至於其他人,恐怕就是她的傑作。」
「可我的玉佩為什麼又在現場?」
和尚目光深深的看著他:「你說呢?」
周延奎又想到海上那一個白色的身影,無奈閉上眼睛。
「所以,根本沒有什麼海上迷失方向,是你們下了葯吧?恐怕讓我去尋海上前輩也是師父的託詞,他早已知道了危險。還有那一船人,也是她殺的吧?」
和尚:「你師父是真心想救你。」
周延奎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她真的好殘忍。」
「之前,我也一直這麼想。」和尚平靜道:「她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冷血又無情,甚至為此恨她,想置她於死地。但是,你不是她,不知道這麼多年她過著怎樣的生活。
一場噩夢折磨了她十五年,十五年的每個夜晚她都不敢閉眼睡去,怕母親的尖叫和大火會讓她發瘋。建立百花教,許多人拉幫結派面和心異,時不時背後捅你一刀。她一個幼女,忍辱負重,周旋於虎狼之間,終於一統大業登上教主之位。
十五年的復仇路,面對那麼強大的敵人,許多人都退卻了,連我也在最艱難的時候離開、甚至與她作對,只有她一步步堅持了下來,最終報仇雪恨,告慰父母亡靈。這其中的血淚之苦,非是你我所能理解。
我恨她,也敬佩她,更可憐她……」
「她死了,百花教呢?」
「百花教自有自的使命和去處,從今天開始,再與我們沒有任何瓜葛了。」
……
太陽已經西斜,晚霞殘紅似血。周延奎掩埋了弟弟,與和尚同回客棧。兩人喝了一天一夜的酒,都醉的不省人事。
這段時間發生的大事莫過於朝上有人彈劾鎮西大將軍擁兵自重,有逆反之心。作為監察的風息堡以王霸天打壓、殺害朝廷官員為由,上書確認此事。
皇帝命人褫奪王霸天各項封號,將其歸為賤籍,並命風息堡暫且接管鎮西府,管理西域諸事。
周延奎睡了兩天才醒,老闆娘匆匆來告訴他,和尚已在房中圓寂。
周延奎去看他,只見他洗漱乾淨,靜靜地闔目團坐在床上,好像睡著了般。他的嘴裡含著一隻珍珠耳墜,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唇角還浮著一絲笑意。
周延奎從他身上找到一種桐油,能讓火瞬間竄起好幾丈高。他用這東西將他火化,連同那隻耳墜一起埋在客棧不遠處。
做完這一切,他向老闆娘辭行。老闆娘問他將去往何處,周延奎說他想一直西行,看看日落的地方是不是天涯海角。
「還回來嗎?」
「不知道。」
老闆娘沒有說什麼,只交給他一個包裹。周延奎打開一看,是滿滿的番薯干,和一包沉甸甸的銀子。
「她托我留給你的。」老闆娘平靜道:「作為一路護送她的報酬。」
周延奎含淚而笑,謝過老闆娘,帶著東西上馬,頭也不回的消失在西邊的沙丘后。
四個夥計看著他們失魂落魄的老闆娘,欲言又止。終於有人鼓起勇氣:
「老闆娘,聽說兩城之間修了官道,正好繞過咱們,咱們的客棧還要繼續開嗎?」
老闆娘一動不動盯著周延奎消失的地方,喃喃道:「當然要開,我還得在這裡等人呢。」
「等人?等多久?」
「誰知道,或許一年,或許兩年,也或許一輩子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