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論如何,我們這個連過了江,出了國,踏上了這片我永遠都不會忘懷的異國土地。我並沒有發現這裡和國內有什麼區別,也許只是我自己的心裡有一些異樣吧。
連里有人興奮地東張西望,也有人只是低著頭沉默地走著。東張西望的人在漆黑一片的夜色中,甚至看不清腳下的路。低頭沉默的人,不知道心裡在想著什麼。顯然,我是不知道心裡在想著什麼的那個。
這片異域土地上的深夜,像是大口大口地吞噬著人們的胡思亂想。依稀可見的道路兩旁山的輪廓,壓抑著每一個人。那些東看西看的人很快停止了這無用的四顧,漸漸地,隊伍里甚至少了竊竊私語,只剩下紛亂的腳步聲和衣物摩擦的聲音,四周圍安靜的能讓人窒息。
寒冷的山風像是一把把鋒利的刀子,無孔不入。身上的棉衣顯得有些單薄,被冷風從任何一點縫隙鑽入。因為不停的走著,所以身上並不會太冷,有也只是冷風鑽進身體時的一陣哆嗦。真正冷的是脖子、臉和耳朵。每個人都把配發的白毛巾緊緊地系在脖子上,並用毛巾儘可能的捂住耳朵。
剛才還在滴著水的褲管,很快就結冰變硬了,我們每個人都是僵硬地行走著。
這樣地沉默行軍,有點兒壓抑,忽然讓人感覺有些不知所措。我來到這支連隊只有短短不到兩周的時間,還並不了解這支連隊,我甚至不太了解解放軍。當然,現在我們應該稱呼自己是志願軍,因為我們的軍服上再沒有任何與中國有關係的標誌,甚至文字。用線匝成一道一道的黃色棉衣和棉褲讓我們根本就不像是一支軍隊,更像是一群農民,我們本來就是一群由農民家的孩子組成的軍隊。我的父親也是一個農民。
其實全連除了那幾個和我一起從陝西來的兵,我再不認識誰了。即便是我們班的其他六個人,我都還沒有完全熟悉。不過我倒是很喜歡部隊中的氛圍,班長很兇,但人卻很好。班裡的其他老兵雖然經常拿我這新兵蛋子打趣,但也都沒什麼惡意。這和我小時候聽到的軍隊里長官都是凶神惡煞的故事顯然有些不同。班長說,我們是人民的軍隊,和軍閥不同。我雖然並不是很懂,但心裡還是暖暖地。
剛才在過江的時候,我看到了焦建康和袁大志,他們倆搭拉著臉,低著頭走在隊伍里。我想跟他倆打招呼,但過江時隊伍里不許說話。他們兩個是和我一起從西安被送上火車的其中兩個人,新兵訓練的時候,我和他們是一個班。在路上,要打仗的消息就是焦建康說的。而袁大志一聽說坐火車是要去打仗,頓時被嚇得手腳直哆嗦,臉都嚇青了,說話也有些結結巴巴。他說他家裡的孩子才剛出生,家裡媳婦兒還在坐月子什麼的。一路上念念叨叨,也並不是和我們中的哪一個人說,是在自言自語。我那會兒還覺得挺可笑的,這麼個慫貨,居然叫大志。
火車快到山海關的時候,有一段上山的路開得很慢。在夜裡,一車人都在夢鄉中。焦建康教唆著袁大志,一起跳了火車,開了小差。
我其實聽到了他們的鬼鬼祟祟,因為袁大志就在我身旁,但我沒有睜開眼睛去看,也並沒有管。在我的印象中,逃兵雖然不恥,但再正常不過了。我聽到的很多打仗的事情,很大一部分都是聽逃回來的人說的。我不想做逃兵,因為我知道那些做逃兵的人背後是怎樣被街坊鄰居戳脊梁骨的。聽說解放軍是說話算數的,犧牲的人家裡會有補助。我下面還有弟弟和妹妹,死了也不怕,還能讓家裡輕鬆些。我父親早些年出門遇到了日本飛機來西安轟炸,大哥去找父親,再也沒有回來過。而我父親死於那次轟炸。我娘一個人把我們兄妹四個人拉扯大真的不容易,如果我犧牲了,家人政府能養著,我也是願意的。
袁大志跟著焦建康跳車逃跑后,我一直在想。那袁大志回家了沒有,有沒有見到他那剛出生的娃和坐著月子的媳婦兒。什麼是坐月子我不懂,因為我沒有媳婦兒。長這麼大,我甚至沒有牽過女孩兒的手,也沒說過幾句話。不知道媳婦兒是個什麼滋味,但想來也是極好的。我還在想,打完仗,回家討個媳婦兒。就這樣,我在火車上一會兒想著不怕死,一會兒想著活著回去討媳婦兒。那時那刻和此時此刻,想的似乎都一樣。
後來火車到了東北,我被編入了我現在所在的連隊六連,六連一排三班。大約六七天後,我才知道焦建康和袁大志被抓了回來,還挨了處分!
後來聽袁大志給我講,他們跳車的第二天,去老鄉家裡討水喝。河北農村裡突然出現了兩個操著陝西話的人,著實可疑,就被村民綁了送到了當地的武裝部。再後來就被送回了部隊。只是從那以後,袁大志多了一個外號,袁慫慫。
他們倆剛被送回部隊的時候我沒見到,但剛才看他倆搭拉著臉跟戰敗的公雞似的,估計那個時候也很狼狽吧。
正在胡思亂想著,我身邊的蔡寧用胳膊把我懟了懟,輕聲說道:「哎,聽說美國人和咱們長得不一樣。」
從胡思亂想中被打斷的我有些心不在焉,隨意地嗯了一聲。
我的回應讓蔡寧有些興奮,他開始向我炫耀起他所知道的信息:「聽說美國人都長著黃色的頭髮,眼睛是藍色的!」
「嗯」
「你說美國人真的長得那麼奇怪么?咱們都說日本鬼子,可我見過日本人,長得和我們沒什麼區別。要是美國人真的長得黃頭髮綠眼睛,那不是比日本鬼子更像鬼?」
「嗯」
「聽說美國人里有一種人,全身是黑色的,那才真的像鬼呢!湖南湖北、廣東廣西、福建江蘇、四川雲南的人我都見過,日本人我也見過,就是蘇聯人和美國人我還沒見過呢!」
蔡寧是這支連隊中少有的南方兵,一個從浙江來的小個子。蔡寧說連里只有三個南方兵,他就是其中一個。我也只認識蔡寧,另外兩個是誰我不知道,知道了我也不認識。小個子蔡寧只長到我肩膀這麼高,看著很是瘦弱,卻比我要大上三四歲。別看他年紀不大,可從小跟著商隊行商,見識比我確實要多不少。光看那精明的眼神,就給人一種聰明的感覺。只是北方老爺們大多木訥,他這小個子便顯得有些油嘴滑舌過了頭。
雖然如此,但蔡寧也有他的過人之處。他總是能不知道從哪裡搜集到很多小道消息。焦建康和袁大志被抓回來的事兒還是他給我說的。我一直納悶,他是怎麼知道我與焦建康和袁大志認識的?
蔡寧畢竟是南方人,受不得凍。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但能聽得出他說話時牙齒都凍得在打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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