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陽初引

雲陽初引

第二章雲陽初引

這一日的泰安城春陽萬里,南門萬民街上門市林立,無數酒肆幡旗迎風招展,人群熙攘,或有布衣青年談笑風生,或是慈目老者閑庭信步,一眼孩童嬉戲,一眼美人嚶嚶,不看邊境狼煙,這大淵帝國彷彿依舊處在繁華的頂峰。

平湖酒庄,泰安城中的兩百年老店,上到王公貴族,下到布衣百姓,但凡有了空閑便都會小聚於此,王公貴族自是大魚大肉百年佳釀,百姓們也可小菜小葷幾兩清酒,錢足的進雅間,錢少的聚大堂,大家各享其樂互不相關。平湖酒庄還是帝都皇室御用接待之地,四夷朝臣、應考士子在每一年特定的時間都會在此短住,來者往往流連忘返,不舍移步。但這一切對於陶臣末來說似乎都與己無關,他就這樣靜靜的站在窗前,眼睛直視前方,平湖酒庄前精心設計的賞月湖似乎都如荒地廢墟一般,他本抱著報國濟世之心前來參加兩年一度的武舉,且憑他的武藝不說了無敵手,但起碼不至於出局得這般冤屈。他本輕鬆勝了三輪,奈何第四輪比試時被監考官以犯規為由冠冕堂皇的將他判罰出局,來之前他已經做好了應對不公的準備,怎知現實的黑暗比自己想象露骨了豈止百倍,想不到這看似強盛的大淵已然由內而外的爛透了每一寸肌膚,只差指尖那麼輕輕的一捅了。他之所以還未離開,是因為他還保有一絲僥倖,按大淵考制,凡進三輪后被淘汰者可由五監考官員合議擇優錄取其中部分人員,報吏部核准。陶臣末雖不甘心以失敗者中的優勝者之名而入仕,但他已經沒有其它機會了,他本可以選擇憤而離去寄情山野,但是他感覺自己少了這股傲氣,以武報國是他的志向所在,也是眾多至親的期待,他沒有離開的決心和魄力,他必須留下來等,哪怕被錄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陶兄武藝超群,又文采斐然,大淵不知擇優而用,而是權護裙帶,實在是可惜,可惜啊。」訥於風中的陶臣末身後突地傳來了一聲粗狂的嘆息。

陶臣末側身看去,只見一人身高八尺,體態魁梧,雖著漢人服飾,但只頭頂束髮,扎髻向後,自太陽穴一圈向下皆剃光抹盡,一看便知此人非中原人士,這也不足為怪,泰安城是四海之都,城中多有四夷蠻人,只是此人既知自己姓甚名誰,更知自己悵惘為何,陶臣末不由得起了幾分興趣,便頷首微笑,問道;「閣下是?」

「陶兄大才之人,自然也有辯物識人之能,何妨猜猜我是何人?」這粗獷漢子笑道。

陶臣末微微思量,道:「如若在下沒猜錯,想必兄台應該是北棄人吧。」

粗獷漢子朗聲說道:「哈哈,我這裝飾似乎太過明顯了?不錯,在下圖蘭冰穆。」

但凡略有見聞之人便都清楚,圖蘭這一姓氏只屬北棄王族,但陶臣末更清楚「圖蘭冰穆」是何許人,他便是當今北棄首領圖蘭庭懿的長子,按例制,此刻的圖蘭冰穆正在泰安為質,只是不曾想竟然在這皇家御用酒樓得見,更不曾想到其對自己好像甚為了解。陶臣末拱手道:「原來是圖蘭世子,早聞閣下英姿非凡,今日一見,世子果然好氣度,幸會幸會。」

圖蘭冰穆道:「陶兄客氣了,大淵皇帝特恩准我觀看這次武舉,有幸見得陶兄每一場比試,比起我北棄武士,陶兄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可以說少有敵手,也正因如此,我才知曉了兄台姓名,今日唐突,還望陶兄見諒。」說罷微微鞠躬。

陶臣末道:「世子過譽了,我陶某人若真有世子口中的一半之才,也不至於悵然至此。」

圖蘭冰穆擺擺手,微聲道:「陶兄武藝高強,內行中人皆瞭然於胸,且按大淵考制,武舉之人還需親寫自薦信,並參加戰略謀策,在下用了些手段,冒然看過陶兄的文策,陶兄不僅武藝高超,文采也是斐然,所以陶兄被裁出局並非技不如人,而是奈這世道,如若在我棄族治內,陶兄定然可以橫刀立馬,建立不朽功名,奈何如今我也只是區區質子,見陶兄無用武之地也只能是哀聲嘆息而別無他法。」

陶臣末道:「世道如何,天下人自有觀感,世子自然也是明白之人,不過我既為大淵子民,若是不能功表家國,便也只好做大淵黎民布衣了。世子與我不同,將來是北棄王者,自有功名可表,不必為我這樣的人覺得遺憾,更何況……這天下……像我這樣的人實在太多了。」

圖蘭冰穆微微一笑,嘴角有一絲邪魅,但一閃而過,十多年以來,他在泰安為質,一直秉守淵制,並按時入宮謁見淵帝,看起來一切都風平浪靜,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十多年以來到底做了些什麼,正如陶臣末所說,他將來會是北棄的王者,一個合格的王者不會盲目的等待,而總是會讓一切未雨綢繆。像陶臣末這樣有才能卻又不被大淵朝廷重用的人都在他的計劃之內,但是他沒料到,陶臣末已然了解了他的意圖,且在輕描淡寫間卸了他的暗力,不過他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十多年的質子生活已然讓他有足夠的能力不讓情緒溢於言表。

圖蘭冰穆微笑道:「陶兄不僅有大才,還忠義,我自忖不及你半分,陶兄既有濟世之心又有濟世之才,當真甘願被這世道左右而做一平凡布衣?」

陶臣末轉身看向賞月湖遠處,雖然正值白晝,但這賞月湖的精緻之色卻絲毫不減,目光所及,滿是水波瀲灧,垂柳輕舒,略沉頓,陶臣末道:「圖蘭兄看這賞月湖景色如何?」

被陶臣末這一問,圖蘭冰穆倒有些莫不著頭腦,只好順著答道:「賞月湖是一百年前大淵民間風水高人封岩封老前輩因地制宜巧施妙手而作,一花一木自有無盡意味,自然是妙不可言,陶兄這是何意?」

陶臣末有些苦笑道:「不是在下狂妄,封老前輩這賞月湖雖然巧奪天工,但比起大淵境內無數的奇山異水也算不得什麼,一輩子不過區區數十年,能賞得十之一二已然不錯了,所以,就算只為黎民布衣又如何,世道不理我濟世之心,自有山水懂人情,雖然抱負難了,但有好山好水相伴,已然是足夠了,世子以為呢?」

圖蘭冰穆哈哈笑道:「陶兄話雖如此,不過依在下看來,你心中必然不會自甘埋沒,不過陶兄有才識有心胸,在下是真真佩服,話說回來,你還有被錄用的機會,在下願兄台能順利覓得良機成就胸中抱負,今日既然叨擾,不知陶兄是否介意陪在下喝一杯?」

陶臣末拱手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可跟在圖蘭冰穆身後的彪形大漢卻有些不樂意,他似乎很不情願自己的主子在這個地方待太久,圖蘭冰穆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在他耳邊輕輕交代了幾句,這彪形大漢這才悻悻同意了,圖蘭冰穆向陶臣末拱手道:「陶兄切勿多心,這是從小便跟著我的屬下,我在泰安城中為質,言行自然需得約束,他是擔心我不便在這繁華之地久留而已。」

陶臣末掃了一眼這漢子,其實早在圖蘭冰穆打招呼之初他便注意到了這人,這漢子同樣作漢人服飾,但較之圖蘭冰穆更顯高大粗獷,雖看似糙漢一個,但雙目炯炯,時時打量著圖蘭冰穆身邊的每一個人,一看便知是圖蘭身邊最貼身的侍衛,陶臣末既知如此怎會介意,當下便笑道:「世子多慮了,這位兄弟也是出於你的安全考慮,我怎麼會介意。」

圖蘭冰穆要了雅間,叫了平湖酒庄的招牌「天上闕」,便招呼陶臣末入坐,兩人入席之後竟多探討武功山水,絲毫不提天下之事,再加之「天上闕」的醇香,陶臣末悵惘的心情竟然也一時豁然開朗,漸漸也就放下了明日的放榜之事。酒過三巡,日漸西斜,兩人酒足飯飽也不再強酗,各自說了些客氣的話便分道揚鑣了。

陶臣末有些微醺,回到房間未作太多遐想便即入睡,待醒來之時已是次日清晨,酒勁去后,陶臣末心頭不由得又想到了放榜之事,便梳洗出門,由於離放榜時間還有些時辰,索性沿著賞月湖吹吹晨風,想到昨日與圖蘭冰穆的談話,陶臣末深知圖蘭冰穆的用心何在,但是不管怎樣,圖蘭冰穆有一點至少是說對了,那便是無論大淵何其廣袤,自己這一濟世之心總歸是無處安放的,若此次放榜再無機會,那恐怕只得在等兩年了,但是他心中清楚,如今大淵朝內奸臣當道,官官相護,誰又能保證下一次不是依舊被排擠在外呢。想到此,陶臣末胸中更是沉悶,他也有自己的門道可混個一官半職,但是前有心中正氣,後有恩師教誨,他不願同這世道妥協,更不願辱沒家師門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來到太和殿前,已是人潮擁擠,有應試者也有看熱鬧的,看這情景,已然是放榜了,中榜者無不喜笑顏開奔走相告,榜上無名者或是面無表情或是嚎啕怒罵,一人見自己榜上無名,更是順手扔掉了手中兵器,暴怒不已,此情此景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旁觀者反倒是輕鬆的,或為中榜者拱手祝賀,或為落榜者哀憐嘆息,也有幾人指指點點極盡嘲諷之能。陶臣末擠在人群之中,見眾人悲喜不一,內心更是五味雜陳,這擁擠的人潮似海浪,洶湧冰冷,榜上的名字就如漂浮的斷木,陶臣末陷入這無際的海水中隨浪沉浮,那救命的斷木若隱若現,但始終看不清楚,他隨眾多的試子掙扎著,就在快要窒息的那一刻他似乎看見了飄向自己的浮木,伸手去抓,一點一點,最後,是真的抓實了。見自己名字赫然在列,心裡竟然沒有太多如預想那樣的興奮和滿足,他感覺自己已經陷入這世俗的泥沼太深太深了,名利對他而言似乎太過重要了,本可以靠實力一鼓作氣,怎奈何被擠入這淘汰擇優者中,一如此,才見真我,成敗於他而言,原來竟如此重要,是志氣還是他人期許,他已無從分辨。

擁擠的人群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定定的看著陶臣末,眼中滿是遺憾,他深知這位陶兄才藝過人但是似乎有些愚忠,要無明主,恐怕會平白埋沒在了這渾渾亂世,不過他是胸懷寬廣之人,見陶臣末榜上有名自然也是有心祝賀的。陶臣末也看見了他,便迎面走來,拱手道:「世子也到此瞧熱鬧來了?」

圖蘭冰穆微微一笑,道:「怎麼,陶兄榜上有名便不歡迎我這蠻人質子了?」

陶臣末搖頭道:「我雖在意這榜中之名,但以此等情形入榜卻非本人所願,慚愧慚愧,在下甚重此次成敗,未免太過世俗,倒是讓世子見笑了。」

圖蘭冰穆擺擺手,朗聲道:「我乃一粗人,並不在意這世俗規矩,只知有憂則慮有喜則歡,談什麼見笑不見笑,今日兄台高中,必是要有一番慶祝的,待陶兄受聖意臨訓后,我請你到一清幽處飲他幾杯如何?」

陶臣末道:「世子昨日剛請過了,今日恐怕是要換我坐莊了,這去處嘛,泰安城的大街小巷世子恐怕早已瞭然於胸,自然你定。」

圖蘭冰穆道:「好,只要有酒有肉,這世間便談不上艱難,我便先去尋找去處,到時在此等候陶兄。」說罷擺手朗笑,攜昨日那彪形大漢自顧去了。

陶臣末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他想,圖蘭冰穆為人自然不止於此,但是他身為質子卻一派樂天,這一點總是強過自己的,自己背負的東西太沉重了,若有朝一日能學得這圖蘭公子的半分,哪怕是做做樣子那也是極好的。

正思忖間,一太監於太和殿門前宣旨,召榜上有名者入殿聽取皇帝聖訓。按大淵考制,凡最終位列太和殿前皇榜之上的人都要入太和殿聽訓,主要是宣大淵禮制,朝臣綱紀,並附上皇帝期許,無外乎是廉潔奉公、忠君愛國,聽訓完畢后,榜中三甲要入宮接受皇帝恭賀,並有御賜晚宴,陶臣末等人自然是沒有這個資格的,所以聽完由傳旨太監宣讀的皇帝聖訓后再聽幾個朝臣交待,之後便各自散去等待兩日後公布的履職地。

陶臣末隨眾人出了聽訓廳,正待離開之時,一小太監追了過來,詢問道:「這位可是陶臣末陶大人?」聖訓聽完,稱呼也都有了。

陶臣末有些驚異,頓了頓,答道:「正是,不知公公何事喚我?」

小太監道:「陶大人還請留步,顏尚書有請。」

「顏尚書?敢問公公,這顏尚書是?他為何召見我?」陶臣末更加訝異了,他並不識得什麼顏尚書。

「陶大人剛來泰安,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顏尚書就是兵部尚書顏青摘大人,其它的小的也不知道,陶大人見了自然就明白了。」小太監答道。

陶臣末一頭霧水,但也只得跟著太監一路而去,走過迴廊,便到了一處茶亭,只見亭中有一花白老者,雖髮髻斑白,但身材筆直,雙目炯炯。陶臣末記得似乎在哪裡見過,但是卻尋思不得,倉促間也已經進了茶亭,小太監躬身退去,陶臣末俯身拜道:「草民陶臣末見過顏尚書。」

顏青摘單手作扶起狀,善目道:「不必多禮,坐。」

陶臣末道謝入座,顏青摘親身倒茶以禮,陶臣末再次恭謝,道:「臣末愚鈍,不知尚書召見所為何事?」

顏青摘飲了一口清茶,上下打量了一番陶臣末,說道:「老夫正是第三輪武試的評考官之一,見你武藝不俗,自然也翻閱過你的自薦文和兵法戰略策文,見識獨到文采斐然不講,只是你的武功路數頗有幾分故人影子,不知你師承何人?」

陶臣末這才想起,當日第三輪武試評考官中卻有這麼一奕奕老者,只是當日專註比試,后又被主考以犯規為由踢出比試,心緒繁雜,沒有過多記憶而已,經這老者提起才恍然想起,不過此刻他無意再糾結當日為何被判出局,稍有猶豫后便向顏青摘拱手道:「還望大人見諒,家師臨終前曾有囑託,博功名歸山野自由我決斷,如若應試入仕不得提他老人家半句,全憑本事和時運,所以大人所問的問題,小人怕是不能回答了。」

顏青摘聽后甚是驚訝,問道:「臨終前?原來……既然你有難言之隱,老夫也不必追問,只是從你武功套路里識得故人身影,如若沒猜錯,你的兵器應是長槍,因為你最大的優勢在於騎射,槍法,而不是對戰時用的短劍。」

陶臣末再一次起身拱手道:「大人。」臉上有些為難,也不再言語。

顏青摘長嘆一口氣,悻悻道:「罷了罷了,你越是不說,老夫便越是明了。你不說,老夫給你講個故事吧。」

陶臣末為顏青摘續滿茶杯,緩緩道:「臣末洗耳恭聽。」

顏青摘目視遠方,若有所思的說道:「四十年前,我便從了軍,在軍中多得故人關照,雖常常被捉弄,但也過得開心,還能學不少本事,後來,元仲十萬大軍犯邊,桐州連失十六城,老夫當時正在桐州青銘城駐守,聞訊領兵前往支援,不料元仲騎兵半路劫殺,老夫與一眾將士拚命抵抗,終究寡不敵眾,生死存亡之際,這位故人率數千精騎千里馳援,於危難之中救得上萬將士性命,之後整兵追擊,大敗元仲十萬鐵騎,此後,老夫跟隨這位故人征戰數十年,學得治軍之法破敵之策,更學得他二三武藝,奈何這位大將軍功高震主又得小人妒忌,憤而歸隱,從此杳無音訊,二十多年來,每到邊境戰亂,朝廷無人可用之時,老夫無不掛牽故人,你可知道這位將軍是誰?」

陶臣末若有所思卻是沉默不語。

顏青摘嘆息道:「你的戰略文策,槍法騎射無處不有故人痕迹,你此番蒙冤出局,未得更好名次,甚是可惜,不過好在這朝堂之中並非都是姦邪小人,老夫與京畿衛大將軍張高等人見你武藝高強,又甚有文識,數人皆有意在出局者中舉你入榜,最終雖未名列三甲,但也算報國有門,不談將來封侯拜相,至少須自律自知,不要隨了這污穢朝風。」

陶臣末不料這堂堂大淵兵部尚書不但記得恩師往事,對自己還不忘悉心教誨,心中大為感動,不由得拱手正色道:「臣末謝過尚書大人和其它諸位大人的厚愛,臣末不才,得各位大人賞識甚感惶恐,現今既為大淵臣子,自當永記尚書大人教誨,律己自知,忠君報國。」

顏青摘眼神有些迷糊,全不見了剛才那般透亮,不知是想到了已故袍澤還是無奈這朝局混沌,良久,才緩緩說道:「此次武舉三甲儘是官宦之後或與之相關切者,老夫雖為兵部尚書,卻手中無權,左右不了朝政時局,惟有儘力在像你這樣的人中力舉二三,否則真是擔憂到用人之時無一人可用。」

陶臣末見老尚書有些悲切,也沒說些安慰的話,只是躬身傾聽,再加上老尚書一些話語讓他想到了已故恩師,自己也甚為傷懷,此刻的沉默才是最好的平靜方式。

良久,顏青摘才又開口道:「老夫說這許多顯得有些啰嗦了,兩日之後才能決定你們的任地,此事老夫再也無權干預,至於你們何去何從,全看上天願再給大淵多少氣數,不過不管今後要往何地任職,還望你切記老夫今日之言。」

陶臣末點點頭道:「自從家師仙逝,數年間從無一人對我有此點撥,大人交代,小人必定銘記在心。」

顏青摘私下召見陶臣末本是想探尋故人蹤跡,陶臣末隨雖閉口未言,但顏青摘已然明了,這才諄諄教誨,因朝中還有公事要辦,顏青摘先行去了,陶臣末隨後出了太和殿。

出了殿門,圖蘭冰穆果然在此等候,寒暄幾句,圖蘭冰穆便引著陶臣末去了一處靜雅酒肆。

圖蘭與陶臣末入座,那彪形大漢自行在旁邊一桌坐下,仔細打量著每一個進進出出的人,陶臣末不由得問道:「世子,何不讓這位兄台一起飲兩杯?」

圖蘭冰穆無奈的搖搖頭,說道:「這我可做不了主,在這皇城,我是大淵質子,就連跟著我的棄族兄弟也都緊緊的看著我,不讓我喝酒,不讓我閑逛,更不得與陌生人接近,我是花了好大功夫才說服他准予我和你共飲的,你說我苦是不苦?」

陶臣末啞然失笑,道:「世子有此兄弟還當真是煩惱。」

圖蘭冰穆擺擺手道:「我們別說這獃子了,你也別一口一個世子,直呼名諱也並無不妥,我聽來還自在些,來喝酒。」說罷舉杯相邀。

一杯酒盡,圖蘭冰穆問道:「這榜是入了,陶兄可有穩妥去處?」

陶臣末臉色又變得肅然,緩緩道:「應考之前倒是有那麼幾處去處,不過事態如此發展,有些東西也已然看清了,如今再談有何去處也是多說無益了。」

圖蘭冰穆點頭道:「也是,我在朝中十多年,這朝政如何甚是清楚,只是陶兄當真就此聽天由命?」

陶臣末為圖蘭冰穆添滿酒,問道:「圖蘭兄既說清楚這朝政時局,若不當我外人,可否願意為在下分析一番?」

圖蘭冰穆覺得有時候甚難猜測這為陶兄的意圖,每次想按自己的意思走下去,卻又被這位仁兄問走了,自己答回來又會發現先前的問題似乎顯得有些淺薄,不過他沒有猶豫太多,「陶兄哪裡話,反正今日無事,我也不妨為陶兄說道說道,」圖蘭冰穆飲了一口酒,繼續說「大淵太祖皇帝當年設左右宰相,無非是想防止朝臣獨大而左右制衡,可現今天下人人皆知,朝堂之上雖仍有左右宰相之名,實際上卻是左相秦庸一人獨斷,咱們這位秦相由軍隊入手,培植親信,廣散門生,右相百里忌總領下的刑部、吏部兩大尚書都是秦相的門生,恰好我們這位皇帝陛下又是秦相女婿,百里老宰相明知秦相獨斷專權卻也無計可施,為表抗議只得請病告假,任憑秦相胡作非為,如今戶部、刑部、吏部三位尚書,安、靖、佑、渤四州的刺史,以及安、涼、桐三大軍州的將軍可都是秦相門生或者子侄,兵部尚書顏青摘大人雖非秦相一派,但是兵部除侍郎外的要員都是秦相的人,且近年來顏尚書與秦相多有衝突,被換掉恐怕是遲早的事兒,毫不誇張的說,如今大淵天下可有一大半是秦相的,這絕非危言聳聽。」

陶臣末道:「這就是了,大淵朝廷向來視北方諸部為最大威脅,這也是圖蘭兄為何在泰安為質的原因,哦,在下實話實說,圖蘭兄不要介意,靖、安、桐三洲與北棄領地接壤,自是大淵重地,而這些軍州的實權又都在秦相控制之中,圖蘭兄認為如我等閑人豈有任職可能?即便這些是我理想去處,又敢作何妄想?即如此,還不如聽天由命來得痛快。」

圖蘭冰穆這才明白陶臣末要他分析朝政時局的原因,不由笑道:「有理,看來陶兄經武舉一事,也看得通透了。」

陶臣末無奈的搖搖頭,舉杯小飲,說道:「是啊,我本抱著僥倖之心以期挑破這俗世陳規,經此一事才發現自己想得太過簡單了,不過此次泰安之行也不是全無收穫,一來也算掙得半分名利,二來嘛,有幸結實圖蘭兄,已經甚感欣慰了。」

圖蘭冰穆本想再說些什麼,不過頓了頓卻打住了,陶臣末見圖蘭冰穆欲言又止也不追問,二人你來我往,酒意漸起,兩人都是謹慎之人,酒意上涌便不在談論時局,只是說些世間奇聞、兒時趣事,這樣推杯換盞,再無他話。

兩日後,任地次出,陶臣末赴任渝州雲陽,具體職銜由雲陽府參酌后具奏上報。這一結果似乎不算太壞,陶臣末本是渝州淺城人,淺城距雲陽三百餘里,雖從未曾親往,但多少有些耳聞,不同的是淺城在渝州內鏡,雲陽則是邊境軍鎮,南與黔州接壤,是渝黔交接之地。

陶臣末等人到兵部、吏部領了官碟便需赴任,他本想看能否再見一面顏尚書,不過賜發官碟這類小事自然不需由兵部尚書親為,眾人領了官碟聽了些交代便匆匆去了,臨出府門,陶臣末不由得回頭多看了一眼,只見遠處長廊下立著一位半百老者,不是顏青摘又是何人,雖看不真切,但自幼習武的陶臣末還是能有所感覺,才兩日不見,這位顏大人似乎倦怠了不少。顏青摘也無話語,只是抱拳以示,其中多少寄語,一老一少自是不言而明,陶臣末抱拳以還,並深鞠一躬,后緩緩轉身而去未再回頭。

陶臣末簡單收拾了行李,拿上了自己兵器——一桿銀色長槍,這桿長槍是伴隨恩師五十餘年的兵器,喚作梨花槍,只是從家而來一直原封未動,槍套都未曾解開過,這朝中怕還是有多人識得此槍的,陶臣末為隱恩師名號,從未曾將之帶到考場,此刻輕撫長槍,心中不甚感嘆,收拾妥當,陶臣末回頭看了看自己居住多日的房間,緩緩關上了房門。行至樓下,酒庄夥計已經牽來寶馬,正欲上馬遠行,卻見人群中又出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圖蘭冰穆堅持要送陶臣末出城,這一送便是十餘里地,臨別之際,圖蘭冰穆取下自己手腕上的獸骨手鏈,緩緩說道:「陶兄此去千里,你我就此別過,冰穆身在異鄉無他物可贈,這是我棄族男兒特有的獸骨手鏈,還望陶兄收下,將來風雲際會,但願再見之日還可把酒言歡。」

陶臣末見圖蘭冰穆說得懇切,也不拒絕,接過手鏈,拱手抱拳道:「圖蘭兄所贈,陶某必將珍藏,我來去無物,除了前幾日在夜市所淘的這柄斷刃之外當真是無所相贈,還望圖蘭兄不要嫌棄。」

圖蘭冰穆拱手還禮,結果段刃,笑道:「既是陶兄精心所淘,圖蘭必當領受,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陶兄,就此別過。」說罷跳上駿馬急馳而去。

陶臣末望著圖蘭冰穆遠去的方向,心中隱隱感覺到,他們的交集絕不僅止於此,這種感覺在數年之後皆成了鮮血淋漓的現實。

雲陽,因在雲水之陽而得名,雲水由城南而過,水寬流緩,每逢雨水天氣,沿雲水上空儘是白蒙蒙雲霧,恰如純白綢帶纏在山間城際,登高而望,仙氣雅然,雲陽城立於這一片如雲仙霧之北,所以世人又解雲陽是「白雲之陽」。但數百年前,雲水此河段卻是水流湍急,時有船沉人溺,雲陽城牆也被沖塌過數次,前人觀天象悟地理,於城西五里雲水急彎處,封蔭山上開山鑿石,減緩流勢,這才止了雲水禍端,以呈福安之勢。雲陽地處渝州邊境,三面環山一面水,太祖皇帝在此設軍鎮在於銜接渝黔軍務,因黔州諸部雖多有歸順但時有反叛,雲陽便成了黔州后固之地,但時過境遷,黔州諸部也在各代帝王的持續征伐下盡數歸服百餘年來少有再叛,這雲陽城駐軍和供應也就逐年少了下來,現如今雲陽城中駐軍只有區區兩千,且多年盛世,駐軍鬆鬆散散,少有操練,雲陽軍力與當年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陶臣末倚馬而行,越到終點越是山高水險,隨著路人指引,一路繞山而行,只見青山隱隱,蒼翠欲滴,低頭俯視,山谷河險水深,激起層層水霧,盈盈騰空,好一派「雲霧騰空起,千山蒼翠滴」的世外景象,陶臣末頓覺心曠神怡,不由得放慢了前行的步伐,如此行了十餘里地才見地勢漸有開闊,不遠處山谷間便是渝州雲陽城了,陶臣末進了城門,只見這雲陽雖沒有大淵都城泰安那般宏偉壯麗,但白牆青磚,朱窗琉璃,也算別有滋味,街上行人自顧遊走,商販吆喝此起彼伏,遠離戰火的軍鎮難得有這般祥和。雲陽城並不算太大,陶臣末詢問了幾個路人後很快便找到了將軍府,接待他的是一位半禿老者,審看了官文後便為陶臣末安排了住處,具體作何安排還需等明日將軍府宣威大將軍等人商討。

入住妥當,陶臣末閑來無事便決定出去走走,也順便看看這雲陽城的民風民物、構造擺設,只見雲陽城東、西、北三面環山,城南則有雲水鋪直而過,城外唯有的一塊空曠地便是城東藏摩山與東城門雲安門之間的三四里地,過了這藏摩山便是黔州地界了。城南雲水水深流緩,江上點綴著數葉扁舟,划波起痕,岸邊閑人臨江垂釣,怡然自得,如此景象可是千里之外的泰安城所不能有的。雲陽城築在群山之間,地勢可不像北方州府那般平坦開闊,所以城內街道也並不寬,多數民居還依山而建,方丈檐間,層巒疊嶂,確有一番南疆別趣。

陶臣末閒遊到日落方才回到住處,再加上這數日趕赴任地舟車勞頓,略作了梳洗便掩被而眠了。

若說對自己職銜沒有心思那是不可能的,不過歷經武舉一事,陶臣末顯得有些心灰意冷,也未做過多思慮,次日一早,在昨日接待官的帶領下便去到將軍府拜見了雲陽府宣威將軍以及其兩位副將與雲陽府尹。

這宣威將軍名叫田忠義,長得略顯斯文,看起來不像是沙場染血之人,兩位副將分別是黃見斯、吳道恩,這位黃副將有些發胖,但眼光冰冷,總像是在審視目光所及之人,吳道恩看起來與眾不同一些,較前面兩位要略顯精神,雲陽府尹閆宇面容清瘦,一對八字眉,一把山羊須,看起來甚是精明。陶臣末跟著接待老者的指引一一拜見了諸位大人。

閆宇稍稍打量了一番陶臣末,示意入座,便即說道:「你一路趕來,甚是幸苦,因你奉吏部官文來履武將之責,本官過來無非按例傳訓,你當銘記皇帝聖訓,盡心盡責,以報皇恩。」

陶臣末拱手道:「屬下謹遵大人教誨,定不負聖上和諸位大人厚望。」

閆宇稍稍點頭,望向宣威將軍田忠義,說道:「那具體領軍中何職,便由田將軍安排吧。」

田忠義向閆宇行了一個拱手禮,便轉向陶臣末,悠然說道:「雲陽城偏居大淵西南,山高水險,軍務相比之下是艱苦了些,你既來履職,需做好萬全準備,切不可有懼苦抱怨的念頭,本將與諸位大人作了探討,雲陽將軍府也並未有太多空缺,如今黔州有異動,兵部早有軍令,令雲陽府嚴控流黔糧布、兵器,你便去雲水白楊渡履職,任白楊渡游牧尉。」

陶臣末也無他念,只知這游牧尉大概是個從七品,但既是初來乍到,再加上也早做了心裡準備,所以也就應允而去了。

來到白楊渡,拜見了渡口總委竇明,這竇明慈眉善目看上去甚是和藹,查看了陶臣末的官文之後,竇明說了些客套話,並讓陶臣末無需顧忌,這白楊渡都是一家人,之後簡單做了介紹便命巡防總管魏文忠領陶臣末去安置食宿並交代軍務。

這白楊渡是雲水入黔的最後一道關口,雲水流經雲陽后饒了個大彎轉入黔州境內,這白楊渡正是雲水突破城東南藏摩山的山口邊緣,此處水域不甚寬,水流略顯湍急,渡口兵營建在岸邊,背靠藏摩山,前有滔滔江水,後有蒼翠青山,雖離了城中喧鬧,但卻另有一分恬靜舒適,看這些房屋樣式,應是不久前才翻修的,還有八成新。

隨著魏文忠往前行著,陶臣末不由得開口問道:「魏大人,不知我等在這白楊渡的主要職責為何?」

魏文忠擺擺手道:「什麼大人不大人,我雖名為巡防總管,實則什麼品級都沒有,在這白楊渡,總共也就二十來人,大家除了稱呼總委一聲竇大人以外,在無外人的情況下大多兄弟相稱,上了年紀的叫聲叔伯就行,按理說,你是入了皇榜的武舉人,且任了游牧尉,我等應該稱呼你一聲大人才是。」

陶臣末含笑道:「這倒不必了,就按文忠兄弟說的,兄弟相稱更顯隨性,這大人長大人短的,我倒有些不自在。」

魏文忠也不由得笑道:「是啊,我等本就是粗人,這些規矩多了便讓人不甚舒服,況且啊,兄台剛來,可能對這雲陽府還不甚了解,凡坐鎮將軍府的無論是將是兵大多是雲陽本地人,而外地任職者幾乎都被派來白楊渡了,所以這渡上的兄弟也都互幫互助,少有爭鬥,畢竟本來就身處異鄉嘛,不過我倒有些不解,你可是武舉人,為何讓你來這白楊渡做個小小的游牧尉,這大淵朝廷還真是知人善用啊。」

陶臣末無奈的嘆了口氣,說道:「如今世道如此,也沒什麼可抱怨的,既來之則安之吧。」

「也是,誰叫我等既無裙帶又遠在異鄉呢,我十五歲入伍,在這雲陽城待了快八年了,咳,還有兩年準確的說是在這濕冷渡口渡過的,不說功勞也有苦勞吧,但有什麼用呢,還不是閑在這無所事事。」魏文忠說這些時帶有兩分笑意,看似抱怨,實則早已習慣了,陶臣末看著這個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漢子有這般心態,不由得心寬了兩分。

說話間,兩人已到了營地,由於陶臣末是將軍任命的游牧尉,所以單獨住著,魏文忠幫著稍微收拾了一下,說道:「反正無事,我帶陶兄去轉轉?」陶臣末也正想先看看這白楊渡的情況,便跟著去了。

魏文忠介紹道:「這白楊渡還是三百年前太祖皇帝為管控黔州軍務才設的,後來平定黔州后沒多久便不再駐軍了,平時都是一些山民商賈渡河轉腳之用的,前幾年,黔州諸部又開始叛亂,聽說洞湘與桐平兩部已相互征伐數次,洞湘府司楊明珍更有一統黔州脫離大淵的野心,朝廷數次調停根本無用,聽說最近正準備派兵征繳,為了限制中原物資流入黔州,這才又重新啟用了白楊渡,所以駐紮在渡上的將士們主要負責檢查來往船隻,盯防過往人員,扣押了些兵器貨物,封在了渡上的倉庫里,平時需要按例巡查,除此之外,也沒有其它事情可做了,總而言之,這渡上是較為清閑的。」

陶臣末問道:「適才你說這渡上的將士多是外地人?依你剛才所言,要盤查來往船隻行人,本地人來豈不是更便於發現問題?」

魏文忠搖搖頭道:「白楊渡離雲陽城有十餘里地,水寒山深,本地人誰願意到這清冷之地,這職自然而然就落到我們這些外地人身上了,發不發現問題也只有儘力而為,誰叫軍令難違呢。」

陶臣末也不再問,只是聽魏文忠詳盡的介紹了一番該地環境和平日趣事,之後便領命任職,他與魏文忠二人各領一對士兵輪次巡查,無事時便臨江垂釣,切磋武藝,或者和魏文忠一起到竇明的漁船上喝喝酒侃侃大山,之後便是每月按時回雲陽城述職領命,這樣苦中作樂,日復一日,轉眼便已履職近一年了。由於雲陽城本就偏處西南,信息不通,就算偶有軍令,也只是直達雲陽將軍府,與他這白楊渡毫無瓜葛。韶光飛逝,一年不長,但這世間之事都是瞬息萬變,一年光景,足可以讓一切翻天覆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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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陽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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