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育(五)
轉眼到十一月,太原的天一日比一日冷。
前線的戰事臨近關鍵時刻,越發緊湊起來,裴濟每日里接到的軍報也越來越多,時常要領著後方的將領們一同等最新的情況,並連夜送出自己的激勵與建議。
如今,正是北方軍民該萬眾一心,抵擋住突厥人最後一擊的前夜。
麗質本就希望自己也能做些什麼,經多日的修養,也已恢復了充沛的精力,當即在蘭英的牽引下,親自召見了留守在太原府的各將士們家中的眷屬,予以讚譽與獎賞,以示自己全力支持的態度。
隨後的幾日,她思來想去,又從皇后的私庫賬目上劃出一筆錢財,購入各大商肆庫存的所有棉布,號召城中的官眷和其他已進入農閑,且會做衣裳的百姓一起縫製簡單的棉服,到時送往前線,給軍中受傷的將士們禦寒。
如此忙碌,又是大半個月,直到十一月下旬,終於趕製出來近一萬件棉服,只等最後收尾,便要送出去。
這日午後,麗質見完裴家的幾個宗親眷屬后,便又趕回院中,陪著正在給最後兩件棉服收線頭的春月和青梔。
說來慚愧,她不會做這些針線活,若是現學,也趕不上時間,正有些為難的時候,反倒是裴濟從旁提議,可以讓旁人替她做兩件,便當是她這個皇后做的就好。
聽他說這話時,她下意識詫異不已:「三郎,想不到你竟會提議要我做這樣偷梁換柱的事!」
裴濟波瀾不驚,道:「這不是偷梁換柱,這叫事出從權。天下人想看的,無非是你身為皇后,是否做到天下人的表率。你會不會做衣裳不要緊,因為你的心意是實實在在的。只要教人看到你的心意,從中受到感召,便達到了目的。」
麗質聽他這般正經的解釋,一時又覺得有道理,幾番權衡后,便決定讓春月和青梔替她來做。
他倒是一如既往的看似古板,實則懂得變通與權衡。
只是她心裡到底過意不去,因此每日見她二人做時,便都自覺陪在一旁看著,不做別的事。
「好了!」春月一手捏著線頭,細細的銀針飛快的上下鑽兩回,便已將最後一處收緊,「一會兒交出去,小娘子便可不必再擔心了。」
她拿剪子剪短多出的線頭時,一旁的青梔也做好了。
兩人都將棉服捧給麗質,她仔細檢查過針腳是否壓緊后,又親自將衣服疊整齊,擺到準備好的托盤上,這才交人送到蘭英的府上。
魏彭如今在河東軍中的職銜已又升了不少,蘭英性子爽朗,骨子裡透著股令人敬佩的英氣,在此待久了,也與諸將的家眷們越發熟稔,深受眾人喜愛,加之又是親姊妹,這件事,便是交給她來一手操辦的。
將東西送出去,麗質這才覺得心頭一塊大石頭落下,當即鬆了口氣,坐回榻上。
方才她一心都在那兩件棉服上,進屋后,連衣裳都忘了脫,這時才覺得渾身湧起一股燥熱。
「小娘子,屋裡還燒著地龍呢,快將氅衣脫了吧!」春月捧著溫水與巾帕過來,伸手就替她解開氅衣的系帶。
麗質摸摸已滾燙的臉,忙又起身,拿帕子浸水絞乾,擦了擦臉頰降溫。
這時,青梔去而復返,手裡還捧著一卷書冊與幾封書信:「娘子,這是洛陽宮裡送來的,說是秦夫人新編好的書,要交給娘子檢閱,還有兩位太后,也回了信來。」
麗質一下接過她手裡的東西,信件中,除了兩位太后的,還有六局幾位女官和秦夫人等人的。
她先拆閱了女官等人的書信,一一回復后,這才將兩位太后的書信拆來閱覽。
李太后的字跡一貫娟秀靈動,裴太后的字則已有些歪歪斜斜了。她年歲漸長,手上力道不足,提起筆來時常顫動。寫信這樣的事,本可交給身邊的婢女來做,可她偏偏喜歡親力親為,直言要寫到再提不動筆時,才請旁人代勞。
照舊都是說了宮中的日常瑣事,言語間溫和又親近,信的最後,也都是囑咐他們夫妻兩個和孩子在太原要照顧好自己,不必擔憂洛陽的情況。
麗質看得極仔細,先是對二人的話一一回復,隨後又回憶著近來太原的事寫下,最後附了裴濟與元朗父子兩個的日常趣事,並叮囑兩位長輩不必挂念,才算寫完回信。
其實,她來太原之前,本以為兩位太后的書信都應當是寫給裴濟的,若有話要同她說,也多半是附在給裴濟的信中。
哪知,從第一封送來的信起,便統統都是寄給她的,令她心中感動異常。
她問過裴濟,這才知道,這都是裴家一貫的規矩——當年李太后隨夫在河東任職時,裴太后寄出的信,也都是送給李太后,若有話要交代裴琰,便在信尾多附一段。
如此甚好,不但讓人感到親切,更毫不隱瞞的坦誠之感,作為後來才加入這個家族的她來說,一點也不用擔心長輩們會繞過她,同裴濟說些她不知曉的事,因而免去了許多不必要的誤會。
待將幾封信都回完,已又過了一個時辰。
夕陽漸沉,睡了許久的小元朗醒了,被乳母抱進屋裡,張著兩隻蓮藕似的小手臂沖母親不住揮舞,嘴裡也時不時笑兩聲。
「小元朗是不是餓了呀?」麗質抱著兒子,滿心憐愛,先在他軟乎乎的臉蛋上親兩下,引得他笑個不停后,才示意乳母關門,解開衣襟給兒子哺乳。
好容易將小元朗餵飽,重新收拾好衣裙時,裴濟便回來了。
他一向自覺,當即主動將越來越沉的兒子抱起來,另一手拍了拍妻子的後頸。
這一拍,卻教他不由蹙眉:「冬日裡這麼冷,怎麼還出汗了?」
麗質一愣,這才後知後覺的感到背後濕漉漉一片,隱隱還透著涼意。
「大約是屋裡的地龍燒得太熱了吧。」
春月「咦」一聲,走近查看,替她塞了一塊汗巾在背後:「屋裡地龍雖暖和,卻也算不上太熱,小娘子穿得也不多,照理不該出汗才是。小娘子可有什麼別的不適?」
話音落下,正抱著兒子輕拍的裴濟眼光也一下落到她身上,關切地等著她的回答。
「沒什麼了,除了覺得熱,別的都——」她下意識搖頭,可話說到一半,卻像忽然意識到什麼似的,驚訝地瞪大眼睛,不由自主朝裴濟身上瞥了一眼,「去請御醫來看看吧。」
春月嚇了一跳,忙出去請御醫。
裴濟的臉色也有些沉:「怎麼了?」
麗質面色有些古怪:「我只是忽然想起來,上個月的月事已晚了十多日,到今天都還未來。」
裴濟雙眉緊縮,仔細揣摩她這句話,慢慢回過味來:「你是說,也許——咱們又要有孩子了?」
麗質垂下眼,望著自己才恢復平坦不過半年多的腹部,心中莫名有些堵:「先等御醫來看看吧。」
春月去得快,回來得也快。身後跟著的急匆匆趕來的御醫,見帝后二人神色各異,心中不免緊張,忙格外小心地診脈、詢問,待完全確定后,才長舒一口氣,道:「殿下是又有了一月有餘的身孕,才會有渾身燥熱多汗的癥狀。」
榻上坐著的兩人都沒說話,御醫一時也不知該不該高興,只好試探著道:「臣這就先下去替殿下開藥?」
倒是還在裴濟懷裡的小元朗,忽然咧嘴笑起來,露出上牙床上已經長得十分神氣的小牙齒,似乎十分喜悅。
麗質瞪了兒子一眼,隨即便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裴濟這才鬆了口氣,讓眾人都下去后,伸手攬著她的肩,道:「是我的錯,又讓你受累了。」
什麼時候有的,二人心知肚明。
那日他生辰后,她一連歇了幾日,都未讓他再靠近。恰好那日後,從洛陽帶來的香料意外受潮,統統不能用了,只好請身邊的宮人現制。
自二人成婚後,裴濟便命人私下將那西域香料的製法帶進宮中,如今他們用的都是宮中所制。
只是制香料也得幾日時間,待重新用上時,麗質本想著等多點幾日起效了,再與他親近。偏偏他只等了一日,便按捺不住,這才令她再度有孕。
「是,都怪你。」麗質別過臉去,不願看他,「我懷胎,可不光自己受累,你也得跟著受累呢。誰知,你竟不珍惜眼前的好日子!」
想著又要再經歷一遍已經歷過的痛苦,她實在有些氣惱。
裴濟此刻完全沒了平日的正經,放下威儀的身段,主動湊近妻子身邊,又將兒子舉高些,笑道:「我受累本是應該的,若能,我恨不得直接替你吃苦。你看看元朗,咱們正好再要一個,給元朗作伴,到時候兩個孩子年紀相仿,相互照顧,咱們做父母的,也能放心了,是不是?」
麗質沉默片刻,這才重新扭回頭:「既然有了,便也只好安安穩穩生下來。只是,往後可得注意些。」
不必她說,裴濟自然已將此事在心裡分析過一遍,確認自己的錯處,聞言肅起臉,鄭重點頭:「自然。這一回,都是我衝動了,沒料那香只斷了那幾日,便會失效,如今知道了,日後絕不會再犯這樣的錯。」
他也在元朗肉乎乎的臉頰上親一下,另一手去摸麗質的腹部:「有了元朗,再來一個這孩子,我這輩子都滿足了,不必你再受累。」
兩個人說著話,方才短暫的凝滯已徹底消解。
麗質靠在他懷裡,捏捏兒子的小手,一邊試著在兒子耳邊念「父親」、「母親」。
元朗仍是懵懂無知,全然不明白母親的意思,只是好奇地轉動小腦袋。
二人也不氣惱,一同多念兩遍,見他又犯困了,便讓乳母抱下去睡。
待傍晚的晚膳送上來,二人同桌而食,麗質忽然「哎呀」一聲,想起什麼似的,道:「信!得將這事告訴祖母和母親。幸好才寫的回信得等明日一早才會送出去,這時候拿回來還來得及。」
裴濟當即起身喚人,讓把信送回來。
「告訴祖母和母親,她們恐怕要歡喜得睡不著了。恰好母親學會做衣裳了,她定又會給孩子做兩件新衣裳。」
夜裡,兩人將事情都忙完后,沐浴梳洗,熄燈同卧在床上。
裴濟一手攬著麗質,另一隻手則自然地搭在她腹部輕輕撫摸,掩在黑暗裡的眼眸中盛滿溫柔。
「從前我還擔心你的身子恐怕難生養,如今一轉眼,都有第二個了。」他低頭去親她的髮際,聲音越發含糊,「說來,兩個孩子都是在咱們長途跋涉的前後有的——上一回是遷都,這一次是督戰。」
「嗯。這也是緣分。」麗質覺得臉上被他蹭得有些癢,不由伸手戳他胸口,「以後少去別的地方,留在洛陽挺好的。」
裴濟悶笑兩聲:「好,以後咱們長留洛陽,陪著祖母和母親,也看著兩個孩子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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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晚上這一篇就結束了,後面是三到四章大長公主和裴琰的番外。感謝在2020-12-0823:19:34~2020-12-0923:31:5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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