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雨歇本是過來例行公事的,沒料想倒是看了一出免費的戲碼,自是趣味盎然不捨得離場。等那個叫作蘇綰的姑娘在深受打擊之後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地出了內院之後,雨歇咂咂嘴巴,這才慢悠悠地想起了正事。曲終人散,人走茶涼啊!她搖頭晃腦地順著來時的路徑回了玄奘的居所。
一進門洞便看到房門開著,玄奘端坐在側對門的春凳之上,提著茶壺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面上神色自是一派恬靜淡然,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若不是她湊巧碰見了方才那一幕,還真以為確實是風平浪靜。雨歇瞅著他,心中不免思量,今日的事情恐怕是無獨有偶吧?看他的表情是萬年不變的平靜,還真忽悠得她也以為原來這金山寺也是可以那麼平靜的了呢。
茶杯遞到唇邊,他的手頓了一頓。
雨歇一瞥眼間恰好捕捉到了這一頓,愣了一下,電光火石之間便想起了那事,暗道要糟。那茶水採的是紫竹的精華,本是茶香四溢,雨歇怕那人起疑,初始還特意用了法術除了香味,可今日事出突然,她急著去看戲,反倒是忘記了這麼一出。如今這番,莫不是要被識破了?!
這樣想著,雨歇不由產生了一種捶胸頓足的衝動。生平最討厭的便是將原本簡單的事情複雜化嗷嗷嗷!
可結果倒有些出乎意料,他只是在那種不恰當的時刻頓了那麼一下而已,接下來就沒了異樣,對這突然改善質地的茶水沒有絲毫吃驚的樣子,神色如常,彷彿那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一樣。雨歇囧囧有神地抹了額頭的一把虛汗,對於這種從沒喝過好茶的人,或許他會以為這隔夜茶放久了放出了異味也說不準啊。
卻見他飲了一口茶,姿態甚是隨意,但是感覺卻分外優雅好看。
雨歇懸著的心臟也隨著那口茶一同入看肚子里。喝了便好,她的一番苦心也算是沒有白費。這樣想著,便覺得有些困了。雨歇伸了個懶腰,轉身準備回她的紫竹林好好睡上一覺。
「施主既然來了,不出來見上一面,便要走么?」聲音淡淡的,在馳隙歲月里磨砂了一圈,已沒有了少年時期的清悅,平添了幾分惑人的低沉。
雨歇一愣,伸懶腰的動作僵硬了下來。她一寸一寸地扭過腰身,面上儘是滿滿的遲疑之色。他放下茶杯,目光對準她的方向,幾乎要將她看穿,有一剎那間,雨歇差點以為自己的隱身術失效了。
「施主每月為貧僧奉上一壺香茶,卻從未現身,貧僧還未答謝。」話里誠意很足。
雨歇一抖,這說的大概好像也許……貌似就是她吧!
可是,這怎麼會?
她猶疑不定,心思幾番跳轉,怪不得今日一整日都是心神不寧,恐有意外發生。原來,這便是所謂的意外么?
「只是無功不受祿,貧僧受之有愧,還請施主日後不必再如此了。」話落,他竟是放下了茶杯,拿起了一本佛經,不欲再理會她的模樣。
他這幾句話前後的反差未免太大,雨歇愣是沒有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好半晌,她倒抽出一口涼氣。第一反應是,她是真的露陷了;第二反應是……格老子的,話說,她這是被過河拆橋了么?
被傷了面子,又被挫了裡子,雨歇氣不過,只猶豫了一瞬便撤了法術,在他眼下現了身。她存了幾分壞心思,動作故意放得很慢,身體幾乎是一寸一寸從透明之中回復過來。若是這天色再陰沉一些,環境再清幽一些,此情此景,還真是能夠嚇死人的。「我現在如你所願現了身,你什麼意思?你說!」
他將佛經放下,沒什麼表情,沒有吃驚也沒有恐懼。「施主息怒。」
雨歇雙手抱胸,從鼻孔里哼出一口氣來。「我很冷靜!」末了又斜睨他一眼,卡擦卡擦磨了磨牙齒,以示威脅。「你現在最好給我一個交代,我可不是個好脾氣的,你這麼趕我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因為我是一個妖怪?」她發誓,他要是敢說一個與「是」有關的字,她就立馬人道毀滅了他!
玄奘並沒有接收到威脅,依舊平靜。「不管施主是人是妖,貧僧都要謝過施主饋贈。」
此話一出,雨歇倒是奇了。「你不怕我是個妖怪?」她做張牙舞爪狀,露出兩顆白森森的獠牙,臉部籠上一層青灰,分外猙獰,「你不怕我吃了你啊!」
他很淡然,「施主若是想要吃了貧僧,又何苦等到現在。」
真是……沒意思!
雨歇惡意地揣測他其實就是個面癱。
她討了個無趣,訕訕收回獠牙,「你怎麼會識破我的法術?幾時看穿的?說來聽聽。我可是自認為隱藏得很好啊,本不應當被你發現的才是。」
玄奘起身,神態自若,彷彿方才那一番詭異的場景只是再常見不過的。「施主方才瞧熱鬧時,動靜有些大,貧僧不過是大膽推測罷了。」
雨歇猶如被一棍子打蒙了。好吧,這個理由很強大,十分強大,非常強大。你可以直接說是她自己不打自招的!
她頹了雙肩,沒想到她這看慣大風大浪的竟然會栽在一條臭水溝里。嗷嗷嗷嗷嗷!
玄奘繼續說道:「施主厚愛,貧僧心領了。但此乃佛門清凈地,多有不便,施主日後還是莫要再來的好。」
雨歇備受打擊,不可思議地瞪圓了眼睛。白眼狼啊白眼狼!白眼狼說的就是這種吧?!此人心安理得喝了她三年的茶水,如今更是理所當然地要趕她出去!這還有沒有天理?!還有,什麼叫作佛門清凈地?她難道是「不清凈」之人?
雨歇在心底已是各種撓牆咆哮,面上卻是不顯分毫。「你這麼殷勤地叫我出來,不會就是為了要趕我走吧?」
玄奘不緊不慢道:「施主言重了,貧僧並沒有要趕走施主的意思。施主幾番饋贈,貧僧自當感謝,但此地確實不宜施主久留。」
雨歇在心中默默翻了個白眼。「我對大師並未有所圖,雖然大師你長得確實是美貌如花傾國傾城,但是我心中已經有了他人,是以大師大可不必像防著方才那位姑娘一般防著我。」語氣中雖含了諷刺的意味,但心底多多少少還是想到那塊去了的。雨歇揣摩著,想必他早已發現了這茶水的微妙之處,選在今日發作,莫不是擔心自己會像方才那個姑娘一般百般糾纏?雖然這想法可能有點……那個啥。但是對美貌的物種來說,這樣想其實也不是太過分。雨歇雖然無法感同身受,但是善良體貼如她,還是能夠理解的。
理解歸理解,她是斷然不能夠讓他趕走她的。雨歇有些懊惱,早知道就該撐住不現身了的!也省得現在這些事。
玄奘低垂下眼瞼,讓人看不清表情。「施主言重了。」
不,她這還是言輕了。
「只是此處畢竟是出家之人所待之地,施主並不方便留在這裡,於名聲有礙。」
說來說去,還是要趕她走啊!
雨歇心中各種不爽利。「什麼名聲不名聲的問題,我可是妖怪,要好名聲做什麼用?你莫不是指望我以後學著那些無知母妖怪嫁一個凡人?大師也別拿你們的那套標準來衡量我啊!」
他連眼尾都不動一下。
他的語氣有些強硬了,「佛門後院不收女客。」
雨歇斜斜挑眉,涼颼颼道:「大師,現在的佛門弟子都是這般,恩將仇報的么?你既然喝了我的茶,也算是承了我的情,如今不說一聲就想著要趕我走,會不會太不道義了一點?還是欺負我是一介女流之輩?如此行徑,就不怕我說出去,丟你佛門中人的臉么?」
「阿彌陀佛,」玄奘抬手行了個佛禮,看也不看她。「施主言重了。」
雨歇冷哼一聲,繼續攪漿糊,「你其實就是嫌棄我是個妖怪吧?」
她要走,那也是她想走才行啊!被這樣急哄哄地趕走多沒面子啊!她今日若真是被趕走了,以後在別人面前如何立得了威嚴,如何抬得起頭來!這個該死的玄奘,竟是一點都沒替她想想。雨歇很不滿,後果很嚴重。她蹭蹭兩步跳上床,一屁股走下,胡攪蠻纏。「你嫌棄也好,不嫌棄也罷。總之老身今日個心情不好,就是不走了,你能奈我何?!」
玄奘有那一瞬間幾乎哭笑不得。
雨歇更加肆無忌憚地耍無賴,「有本事你就把我搬走好了!」
出家人更加註重男女大防,別說把她搬走這種話了,連碰她一下恐怕也是不敢的。對此雨歇很是自信。倒是沒想到,他竟然走過來,靠近她。「施主……」
「你別過來喔!」雨歇立即緊張地盯著他,故作狠戾地威脅他。「你再過來我就去找你們方丈,告你非禮我!」
他微微一笑,剎那間風華萬種。
雨歇一愣,心肝揪了一把。「你笑什麼?這麼……」這麼放\盪!
他很淡定地表示,「方丈不會相信的。」
雨歇怒了,差點從床上摔下來。「你什麼意思?你看不起我啊!嚶嚶嚶嚶……你這分明是拐彎抹角侮辱我呢,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們和尚實在是太壞了!專門欺負我們這些老實巴交的妖怪!我受傷了!我不活了!巴拉巴拉巴拉扒拉……」
玄奘默了一瞬。「施主言重了。」
「你想我言輕你就不要趕我走!」雨歇果斷表示,「被趕走什麼的多沒面子!我好歹也是有頭有臉的大妖怪啊!這日後要是說出去你讓我怎麼在其他小妖怪面前立足!要走也得是我自願走啊,被你趕走像什麼樣子!像什麼樣子啊!你這和尚太不懂妖情世故,太不善解人意了!」
玄奘:「……」
「你可是還要趕我走?」她微微仰起一張臉,眨眨眼睛,再次詢問,這習慣性稍稍挑起的語氣后隱隱帶著點的撒嬌意味恐怕是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
和尚雙手合十,看也不看她。「此乃佛門重地,多有不便。」
怎麼就這兩句借口?
雨歇嫌棄地掏掏耳朵,果斷打斷他的話,直直戳\入重點。「那你欠我的情呢,你不打算回報我了啊?不答謝我也就算了,你如今還要這般無情地趕我走,你這可不就是恩將仇報么!嚶嚶嚶嚶~」她做的這些說恩情的話,也實在是算不上。雨歇饒是臉皮再厚,也不好直接要人家報恩,便模稜兩可說了個「情」。
和尚的眼神微微閃了閃,也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快得讓人捕捉不到。
雨歇也不在意他不咸不淡的態度,自顧自喋喋不休:「你不會是不打算報了吧?我知道禮佛之人並不注重這些身外之物,你可別是拿這個當借口來搪塞我啊。畢竟我可是俗世中人,那大恩不言謝什麼的,在我身上可沒用。我可是很追求物質報償的!你可不知道,收集那紫竹精露可是很花費精力的,還有那聚……」突然之間意識到自己在說不該說的,她猛的一頓,硬生生轉了個話題。「你總該回報我一下啊。我這樣的要求也不算過分吧?雖然我原先是打算為善不欲人知,但既然你現在已知,那麼咱們就只好明著來了……」
一籮筐的廢話被打斷。
「施主想要貧僧如何報答?」他掃了一眼她抓在他衣袖上的蔥白手指,語氣淡然從容。
雨歇愣,他原先百般堅持,還以為能鬧上一陣。不料此人就範就得如此快,也算是在這關鍵時刻被反將了一軍。
因在此之前,她可從來沒想過報答這回事;在此之後,這番話也不過是隨口道來,雖然說了,可自己壓根就沒有放在心上,也就是鬧上一鬧,徒個痛快。如今人家這般直截了當地問出這個問題,她反而倒是噎住了。
報答?
她能要什麼報答?
如今的他又能怎麼報答?
……
雨歇訥訥,方才胡攪蠻纏的勁一下子消了個乾淨。她偷眼打量玄奘,見他確實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心裡不由暗忖,自己的說服力,居然也能變得這麼高?實在是……太神奇了!
她對著手指細細考慮了一通,很慎重很認真地道:「這個報答的事,我一時也沒有想好,還是從長計議好了。我什麼時候想到了,什麼時候再來找你報恩,你說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