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君子·美人 第二章:月正圓,好分別
「司獄大人,我們不跟著他么?」黑暗中冒出一個聲音。
宗千劫搖搖頭,「我們從來不管出了無歸橋的事。不過,該報給鶴京的消息當一字不落。」
大離山下的官道上,路邊停著一輛黑幽幽的馬車,車前兩匹紅馬上面各坐著一個覆著黑紗的窈窕人影。
重冥的身影在山腳出現,這馬車上的身影皆是側目看去,一人低語:「殿下,他下山了。」
空氣中一陣沉默,過了會兒從車帳內傳出一聲輕柔笑語:「咯咯……故事開始,大離終於要地震了……」
隨著馬蹄踏踏,馬車在大道上飛馳而去,隱沒在了地平線。在原來的位置處,不知何時已換了身行裝的重冥正站在那裡,他靜靜望著馬車走遠后抬手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張平淡無奇的面孔。
這時,月光下他的臉龐線條開始詭異地變化,很快變成了另一張臉,稜角分明,劍眉星目,卻格格不入地散發著一股子溫和氣。
重冥按摩著臉上的肌肉,望著那馬車消失的方向一陣鬱悶。這大離公主膽兒也真是肥,還真敢冒著被朝堂彈劾的風險讓他進這大離天牢。只不過,這女人到底要他做什麼事情?
他百思不得其解,終是苦惱地搖了搖頭,接著騎上林間早就備好的馬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大離山腳。
大離山作為大離最奇峻的山群,縱使中間那座直插雲霄的山峰是人皆聞風喪膽的大離天牢,這周遭大小城鎮里因奇山怪石而來的旅人依舊是絡繹不絕。
浮萍鎮就是這大小城鎮里毫不起眼的一座。已是夤夜時分,鎮子里燈火錯落,只有幾家夙夜忙著女紅的還點著燈。一片靜謐的鎮子里街有一家樸素的麵館也亮著火,叫柏記麵館。
柏記麵館前的桌子上坐著個容貌出眾的姑娘,一對頎長如玉的美腿無所顧忌地展露在空氣中,百無聊賴地前後擺動,香腳上耷拉著的木屐也輕輕地搖晃。
木屐突然停止了搖晃,雙腿也不動了,柏紅思撩了撩髮絲,忙從桌子上下來,剪水的清眸仿若彎成了月牙,笑嘻嘻著看向那從青石磚上走來的墨衣青年。青年牽著馬緩慢而行,看到柏紅思望過來,頓時笑以回眸。
「小白,你再來晚點兒,我就關門了。」
「那不行,你就要去京里發展了,這一別誰知道還有多久才能見到?還有,是蕭不是小,音要讀准了。」
蕭白左顧右盼總算找了個樁子把馬韁纏了一圈,接著拍了拍胸口墨衣處藏著的羅剎面具,走過柏紅思的身旁,徑自進了麵館。
柏紅思笑著跟上:「怎麼?捨不得我?」
蕭白坐下來喝了口水,想了想還是把話補齊:「我指的是見不到你煮的湯麵。」
「誒?你擱這兒裝大樹呢?趕緊去煮一碗來啊,肚子都癟了。」
「知道了,知道了!小——白!」
柏紅思翻了翻白眼,那不還是捨不得她嘛,蕭白這愣頭青就是故意的。沒費多少功夫,柏紅思端了碗熱氣騰騰的面過來,沒好氣地擱到了蕭白面前。
蕭白抓起筷子就呲溜了一口,隨著細細咀嚼著那筋道獨家的麵條,情不自禁露出愜意的神情來。柏紅思一看心情也好了些,美眸中泛起笑意,一瞬間好似又回到了兩年前她把一個半死不活還顧著叫囂報仇的笨蛋背回家的時候。
柏紅思托著腮定定注視著那張滿是愜意的臉,看得久了忽心中一動,鬼使神差地來了一句。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鶴京?」
「不去。」
蕭白聞言不假思索地一句回絕,借著熱湯把嚼碎的面渣咽了下去后才看著柏紅思道:「我會去鶴京,但絕不是現在。」
柏紅思輕輕點頭,那雙水靈的眸看向了別處,心思卻仍在這裡,「你還想要報仇雪恨?」
蕭白嘴頓了頓,接著把碗端起來「咕嘟咕嘟」喝了個一乾二淨,他看著空碗里模糊的影子,一股寒氣於眉間綻放。
兩年前,他也曾鮮衣怒馬,也曾意氣風發,然而在一場陰謀中卻讓他毀去了音容。幸得他守住了秘密活下來,隱姓埋名成為了浮萍鎮麵館老闆娘未過門的夫婿蕭白,同時亦是紅雪閣紅字堂刺客榜第一的重冥。
「唉,算了算了,這兩年你是徹底從愣頭青活成一根筋了……」
柏紅思唉聲嘆氣著收了碗,當她站起來時蕭白也站了起來,他信誓旦旦地說道:「老闆娘你放心,等我了結我的過去,我就去鶴京風風光光地娶你過門!」
柏紅思出神地看著蕭白的眼睛,那雙眸子比兩年前更為深邃,望一眼彷彿就要陷進去一般。柏紅思撲哧一笑,捏著筷子在蕭白腦袋上用力敲了一下,故作嗔怪道:「笨蛋,說了多少遍,是我娶你!」
蕭白撓了撓頭笑道:「是是是,你娶我,這樣除非你休了我不然我兩輩子三輩子都是你的人,永遠離開你不得。」
柏紅思莞爾笑著走進了后廚,走著還笑罵了兩句,可那笑容在進了后廚之後卻漸漸消散,浮現一抹愁悶與悵惘。
「你是去了結你的過去,我也是去了結我的過去么?過去……過去……」
她心不在焉地擦拭著碗,月光透過窗子把她的面孔照出幾分楚楚可憐的落寞。蕭白靠在後廚的門框,一陣陣欲言又止,直到看著柏紅思抹乾了手,他都沒問出一句話。
蕭白知道柏紅思也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但他沒有問過,因為柏紅思也沒有問過他的過去。可許多時候,並不是對方不願意說,只是在等你先開口。然而開口,又哪有寫出來那麼輕而易舉。
「搭把手!」
「好。」
蕭白幫著柏紅思收拾好衣裳首飾行囊,費了好一番功夫后,兩人在桌前坐下,總算鬆了口氣。
「老闆娘……」
「嗯?改主意了?」
「沒有,我就想說,你衣裳真多,怪不得我幾乎沒看見你穿重樣的衣……誒,耳朵……疼疼疼!」
柏紅思狠狠地把那熱乎乎的耳朵擰了一下,聽到求饒才心滿意足地收回了手。蕭白揉了揉耳朵,幽怨地看了眼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碎碎念了兩句。
「你說什麼?」
「咳,其實我挺好奇,你何必帶這麼多無用的雜物,這些到了鶴京再買就是。一碗面就要收我兩片金花,兩年來我一碗都不曾賒欠,你難道還能缺了錢不成?」
柏紅思伸出了白皙的手,手上或多或少地有些細繭。
「幹啥?」
「面錢呀,你不說我都忘了。」
蕭白拍了拍額頭,暗罵一聲造孽呀,乖乖取出了兩片拇指大的燦燦金花放在那張惹人心疼的手上。柏紅思一看頓時皺起了黛眉,動了動手指,「還差一片!」
「為什麼?不是兩片金花一碗嗎?」
「漲價了,現在是三片。」柏紅思說得理所當然。
蕭白撇著嘴又放了一枚,忽然覺得那手看起來也不是那麼惹人心疼了,反而有點蠻橫無理。
大離制錢有三樣,桐葉,銀元,金花。一千五百枚桐葉可換一塊銀元,十塊銀元等價一片金花。三片金花有足足四萬五千桐葉,抵得上尋常百姓家一年的盈餘。
柏紅思笑嘻嘻地把金花裝進了錢兜里,拍了拍鼓囊囊的錢兜頓感心滿意足。那錢兜很特別,上面綉著一條紅鯉魚,卻是一條有著三尾鯉魚。
這其實是蕭白曾經的錢袋,只不過柏紅思見這鯉魚心生歡喜,於是就讓蕭白送給了她。柏紅思又哪裡知道,這是蕭白故意給她看到,三尾鯉的圖案在江湖上意義非凡,代表得是大官的子嗣。見著有這三尾鯉圖案的任何物事,綠林山匪是絕不敢打劫的,因為若是得罪了大官,被興師動眾滅了寨子就會得不償失。
三尾鯉的綉不同於尋常女紅,乃是出自大離王室專供的御紅坊,綉出來的三尾鯉活靈活現難以模仿,更者,若是偽造了三尾鯉,便要終身在牢獄過活。
「老闆娘,要是鶴京有人問這錢袋哪來的,你就說是你夫君送的。」
柏紅思翻了個白眼,「本來就是我夫君送的。」
「那要是別人還問你夫君姓什麼呢?」
「那我偏不告訴他,問我我就要答嗎?」
蕭白啞然失笑,一陣搖頭,「要是真有大世家的人問你這東西來處,你就說是姓雲的夫君贈給你的定情信物。」
「那不行!」柏紅思斷然否決,「一個長得好看的破錢袋怎麼能作定情信物,你可別想糊弄我!」
「這只是個借口。」
「借口也不行!」
蕭白不由瞠目結舌,久了才回過神來,滿臉無奈道:「行,定情信物我會認真考慮的,不過你夫君姓什麼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姓林。」
「不是,是雲,天上飄的那個雲!」
「哎呀,記住了記住了!」
柏紅思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不想再討論這個蕭白尤為在意的話題。兩人許久無話,柏紅思站起身來,在門外的桌子上坐下看月亮。
「這圓月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看。」
「我倒覺得月牙比滿月更耐看。」
蕭白也走了出來,靠在門邊嘟囔道,惹得柏紅思又活動了一番手指。一陣玩鬧后柏紅思收了手,在蕭白身旁的門檻上蹲坐下來,望著如明鏡般的滿月悵然若失道:「玉盤掛在天,人間好團圓,怎麼到了我這兒卻要分別呢?」
蕭白正揉著腰間疼痛的肉,聞言收回了手在柏紅思腦袋上大膽地敲了一下,嗤之以鼻道:「我看這月亮也圓不了幾天,過了十五這天又要開始長殘……人間團圓?呵,到頭來還不是得各奔東西。」
柏紅思聽著聽著忽然笑了,她破天荒地沒有回敬蕭白那一下敲擊,伸手拉著蕭白坐下來,挽住那手臂靠在那殷實的肩膀上。
「老規矩,我先睡,你趁我睡著的時候離開。」
蕭白微微頷首,好似變成了溫暖軟和的枕頭,任由柏紅思枕著。聽到那呼吸聲逐漸變得細軟又平勻了,他才笑眯眯地撥了撥這女人的髮絲,又勾了勾那瓊鼻,輕柔地抱起送入了麵館之中。
月漸朦朧,墨衣青年牽著馬走出了浮萍鎮,再一次走入了波瀾壯闊的江湖,只是這一次,他已不是隨波的浮萍,而是將要攪波弄浪的擎天巨槳。
他回頭笑了笑。
「鶴京見。」
……
翌日清晨,柏記麵館里的柏紅思悠悠醒來,正樂呵呵地哼著調子背上行囊,忽地調子一停,她撓了撓三千煩惱絲,有些迷茫地嘀咕起來。
「對了,他以前姓什麼來著……哦,林,對,天上飄的那個林!嘻嘻,我記性真好,噠啦噠啦噠噠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