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手心裡的小魚兒
天氣真熱,太陽瞪著熾烈的眼睛,熱氣向上蒸騰著,四處發燙,讓人窒息,我懷疑在外面走著走著,會不會被慢慢融化掉。
姐姐拉著母親,我扯著姐姐,眼看就要匯入滾滾人流中,姐姐突然拉住母親問,「娘啊,咱啥也沒有,咋逮魚啊!你看人家,也有網子也有水桶的……」
「是啊……」母親頓了頓,「可是你爸爸不在家,家裡只有一個掄網咱也不會使啊,算了,你們太小不能下水,我還得在岸上看著你們,咱們先去看看熱鬧再說吧……」說完,拉著我們匯入人流被裹挾走了。街道上塵土飛揚。
眨眼間人們聚集到村西口那條大路北邊的池塘前,水並不深,數不清的魚兒浮在水面上大口呼吸著,彷彿向逼上來的人群挑釁,「來呀來呀」,人們迅速挽起褲腿,「撲通撲通」跳入水中,那些魚兒瞬間隱遁了。
水中的青壯年揮舞著雙臂大叫著,雙腿「嘩啦嘩啦」蹚動著水面,將雙臂插入水中瘋狂攪動著,老頭兒在岸上用掄網追逐著浪花下的魚兒,有人用撈網追擊著慌不擇路的魚兒,水面很快渾濁起來,碧綠的水面變成灰色,越來越多的人們圍攏過來,更多的人陸續加入到蹚水隊伍中。
婦女和孩子們大多圍在岸上觀看,大呼小叫著。水裡的人們更加興奮,有調皮的大孩子索性一個猛子扎到水底,再次露出頭來時,頭上身上都沾滿了黑泥。
水越來越渾濁了,簡直成了泥湯。越來越多的水藻被扔上岸來,被人們踩爛踩碎,和入稀泥。在岸上,有些孩子滑倒在稀泥上,惹來母親的大聲呵斥。不時有人收網,網兜里翻騰跳躍著幾條白花花的大魚,引起人們的陣陣噓聲。笑聲、喝彩聲、吆喝聲,同時夾雜著手掌拍在孩子屁股上的聲音、孩子抗議的哭叫聲。
這樣壯闊宏大的場面,無異於一場關乎生死的暴動。
有些人胡亂撒網,意圖攪動水面,驚嚇魚兒,魚兒在水面上劃出一道道魚線,人們瘋狂追逐著魚線下網。眾人大呼小叫,喊聲和應答聲此起彼伏,不斷有魚被「啪啪啪」地扔到岸上,女人們則迅速撲上去抓起魚兒放入桶內。池塘里的魚兒越來越少,人們桶里的魚兒越來越多。
池塘里的水藻要麼被魚網兜走,要麼被人甩到岸上,幾乎都消失了。泥湯也越來越濃,人們越來越興奮,張牙舞爪地亂躥,捉魚的人們甚至比魚兒還多。水底嚴重缺氧,魚兒在腿間和手指間倉皇逃竄,不時浮出水面急速喘氣,行動越來越慢,完全失去了往常箭一般的反應能力。水面上每個翕動的黑點就是一條魚兒,這些黑點徹底暴露了魚兒的行蹤,反灣捕魚的高潮開始了。
我們娘仨兒也許是這次反灣大潮中最落寞的人了,母親拉著姐姐,姐姐拉著我,我們獃獃地站在岸上看著熱火朝天的人們。水中沒有為我們忙碌的親人,我們不必為誰喝彩,就那麼傻站著、艷羨著。姐姐失魂落魄地歪著腦袋,我則噘著嘴巴挽弄著破爛的衣角。在我們面前穿梭來去無比興奮的人們太忙了,甚至都來不及同情我們一下。
漸漸地,魚兒密度變小,剩下的多是潛伏在水底的大魚。靠胡亂撒網已經捕不到魚了,有經驗的捕魚者則端好掄網,沿人少的岸邊來回逡巡,等待大魚逃跑時暴露的魚線,以備隨時撒網。更多的人則端著撈網,警惕地觀察著水面上的黑點。有的摸魚能手口銜魚兜,在水下的泥窩裡摸來摸去,時有收穫。有些強壯潑辣的女人也下到水中,端著篩子隨時準備插到那些黑點下面,起獲那些因為缺氧而行動遲緩的魚兒。
渾水摸魚,真是一種殘忍的捕魚方式。
我當時太小,這些場景我甚至都不記得,母親若對此事閉口不談,這段回憶就被時光的灰塵永久埋沒了。當時的我,只是沉溺在不能為爸爸踴躍下水捕魚而歡呼雀躍的傷心失落里,深陷在對別人水桶中那些白花花的大魚兒無比羨慕的情緒中。
反灣的所有時刻,他們的世界都是彩色的,唯有我們娘仨兒的世界是黑白的。就連最熟悉的鄰居也假裝沒看到我們,只是匆忙在我們身邊穿梭。關於這點,我並不在乎,我猜他們是因為好心,而不是因為忙碌,因為他們明晰地知道,此刻並不適合來打擾我們的悲傷。
魚線漸漸平息了,黑點也越來越少了,有些黑點太小,已不值得下網打撈。人們對這片泥漿越來越失去吸引力,很多人低頭看看水桶,滿意而歸。扶老攜幼,左擁右抱,邊走邊談論著魚湯或煎魚的做法和香味。此時,天空滾過幾聲巨雷,天色慢慢陰沉了。
有人大叫著:「打雷嘍,要下雨了!」接著,大家提著各自的戰利品一鬨而散。
唯有我們娘仨兒沒動,一來我們根本不想兩手空空地混在他們凱旋而歸的隊伍里,跟他們談論魚湯或煎魚的做法;二來我們那個時刻,並不想回家,只想透透徹徹地淋一場雨。說話間,厚厚的濃雲已成壓境之勢。
第一滴雨落下來的時候,姐姐正好揚著小臉兒,那滴雨水正好落在她小巧的鼻尖,她眨著眼睛,沒有動。風旋即從身後猛然吹來,使我們趔趄一下,打了個寒戰。母親看人們差不多被村莊的破屋斷牆收走了,我們身前身後唯剩這片破池塘,這才拉拉我們的小手兒,平靜地說,「我們走吧!」
姐姐似乎並不捨得走,因為我發現她在挪動腳步前,又向身後狠狠地望了一眼池塘,被母親拽出幾步后才將目光收迴轉向前方。母親邊走邊說,「或許有人逮魚多的吃不了,會送給咱們一點點的。」我和姐姐都不說話,兩顆小腦袋裡不知道在想什麼,雙腿機械地走著,四隻眼睛緊緊地咬著地面。
姐姐突然掙脫雙手蹲下身去,手指著地面,抬頭對母親叫道,「娘,你看,一條小魚!」我順勢望去,果然,在泥地上的碧綠水藻間,安安靜靜地斜躺著一條雪白的小魚兒,看那樣子比瓜子還小,用我們農村人的話來形容,就是「哪怕放到眼裡也迷不了眼睛啊」,就那樣小的一條小魚兒。不過在當時我們的眼中,它分外美麗,又小巧玲瓏。
母親看看,笑著說,「咦,比針眼兒大不了多少啊,成不得鹽做不得醬,快走吧!」說完,就要去拉起姐姐。姐姐卻抽回手,將那隻粘在泥巴上的小魚兒小心翼翼地揭起來,然後輕輕放入我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