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9章 紅顏落盡子規啼(三)
陸潛。
因為陸潛。
說完此話的姜京佐,和安化侍一同陷入了沉默。
即便過了這麼多年,陸潛的確是安化侍難以磨滅的痛,此刻聽姜京佐這麼說,安化侍也心中一片瞭然,當即也不再客套收下了大帝舍利,只是他現在已經打不開雲戒了,唯有將大帝舍利放入自家袖口內側。
「如此一來,那還是要感謝姜大俠。」
「無需,還是那句話,我不是為你,此間事已了,我也該離去,現在送你回去見你娘。」
「前輩,請等一等!」
安化侍聞言立刻探手打斷,姜京佐見狀不解,可還是尊重他,沒有馬上施展空間大神通。
「幹嘛?」
「前輩若要離去,那我便恭送前輩,只是我不想再回去見他們了。」
「為何?」
姜京佐依舊面色無悲無喜。
「這個......您也知道,我現在混成了這副樣子,回去也只能讓我娘對我提心弔膽,侍天門肯定會為我的傷勢殫精竭慮,可您也能瞧出來,我現在的狀態糟糕透頂,即便有真天境仙人救我,恐怕也無法將我的諸家氣機理順,既然恢復修為已經無望,餘生註定是個卑微凡人,那還不如就不見了,我就順著這條路往前走,走到哪裡算哪裡,遇到有人的地方便住下,今後好好做個凡人,不再參與天上那些飛來飛去的事兒了,如此一來我也清靜,這兩百年來我過得實在折騰,我也想好好歇歇了,累了,嘿嘿。」
安化侍笑得很濃,姜京佐聞言亦微微動容,不過姜京佐向來不是那種勸諫之輩,聽完后緩緩點了點頭。
「我懂了,那你好好保重,遇到事情,可以找我。」
姜京佐指了指安化侍的衣襟,那裡是存放三清古經的地方。
安化侍明白姜京佐的用意,剛想出言道謝,面前人已經隨風飄散不知所蹤。
來得快去得也快,毫無留戀也毫不矯情,這便是鬼剎劍姜大俠的自生風流。
原地只剩下安化侍一人。
這次是實實在在只有他一個人了。
「哎呦卧槽,真他娘的疼啊!」
剛剛形勢緊張還沒有感覺,此刻四下無人,五感便變得敏銳清晰起來。
魔宗、道宗、刀宗、鬼道、大浩然正氣、佛宗、祭師源流。
數種不同種類真氣在體內紊**雜,互相衝撞互相抵禦,渾身筋脈被頻頻撕裂,又在太古神體和古仙寶血的自愈力下緩緩再生,如此循環往複無止無休,令安化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除了齜牙咧嘴外也根本無計可施。
安化侍現在又有些感謝溫叔牙了,若非從小便挨了那麼多鞭子,他對疼痛的忍耐力不可能那麼堅韌,此刻雖痛苦煎熬,卻並不會讓他行動遲緩,他緩緩伸了個大懶腰,朝四面八方慢悠悠地看了一圈。
「好閑啊。」
安化侍已經許久沒這麼清閑過了,他好像一直都在奔波勞碌,隨著一直追求的物事全部離他遠去,此刻一股空落落的虛無感洶湧襲來。
此地還算是枝繁葉茂,並未受到大戰餘波荼毒,料想應當是距離北絕之淵極遠之外了。
眼前有一條蜿蜒的小河,河水清澈,上有一座木橋。
木橋殘破卻結實,橋那邊可見蜿蜒的山勢,隱隱有蟲鳴鳥叫鑽入耳膜,林間的微風也是極好的,安化侍現在雖神識閉合,可對自然的感受卻敏銳了不少,他似乎能從空氣中感受到沁人香甜,這可是從來都沒有過的神妙體驗。
畢竟從小到大,未入修行江湖前的他天天聞血味兒,入了江湖的他更是天天被人砍,折騰來折騰去,到頭來折騰了一場空,本來還心緒低落,可此時望著這小橋流水,望著那雲捲雲舒,一時間竟對這方人間又多了一抹和顏悅色。
他摸摸背後,鬼徹刀第一次不在他的身邊。
剛剛分配骸骨時,安化侍便將鬼徹刀留在了安苾鳶身旁。
畢竟以他目前的能耐,已經抗不太動完全覺醒的鬼徹了,即便他生得身軀魁梧孔武有力,可凡人之軀畢竟是凡人之軀。
至於那副和他相處多年的棺材就更別提了,此刻也安安靜靜放在安化侍的雲戒里。
第一次身邊沒了這兩個老夥伴,安化侍的確是感覺很不舒坦,可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輕鬆,畢竟放下了棺材和屠刀,這也預示著他貌似真得可以重新做回平凡人了。
對於接下來的凡人生活,安化侍也不清楚他還能活多久,可仔細想想倒也沒什麼不好的,畢竟就連真天境仙人也有隕落之輩,這世上誰都會死,早死晚死其實也都差不多。
腦子裡冒出這個想法的安化侍狠狠打了個激靈。
這可完全不像他。
安化侍不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變了,以往即便是一夜白髮,他都沒有像現在這般,對生與死看待得如此透徹放下,而這種無畏生死洒脫不羈,也恰恰是他多年追尋都尋覓無果的境界。
眼下他堪破了,卻也無用武之地了。
倒是也好。
安化侍心裡這般想著,抬腳邁步下意識想要施展夜行書生,結果卻四仰八叉左腳拌右腳,結結實實摔了個大大的狗吃屎。
「噗!」
他娘的,做凡人也不簡單啊。
一時間,安化侍的臉色又哭又笑。
他的心緒的確異常複雜,對於做出剛剛那個決定,他心裡若說不悔是不可能的。
不再見娘親,不再見侍天門眾,不再見江湖客,也不再見那些未斷割捨的紅塵情緣。
前路不再有花粥,也不再有鷗鷺忘機,更不會有雲海泡腳了吧。
這樣也好。
安化侍心裡還是這般想著。
從地上緩緩爬起來,安化侍靜靜順著河水行走,可還未等他走出一里地,面前山麓上便緩緩迎來了兩個人。
心遠江湖,可江湖卻不請自來了。
這倒是安化侍萬萬沒想到的事情。
若來者是別人,安化侍恐怕第一時間就會傳喚姜京佐,可此時來的不是別人,竟是在北絕之淵中分別不久的澹臺夭夭。
此刻的澹臺夭夭依舊滿臉冰霜,曾經那位紅衣道門小師姐已經死了,現在的她也徹徹底底淪為魔徒。
在她身旁還跟著一個熟客,是白玉樓主溫白書。
這兩個渾不搭調的人湊在一起,雖男俊女靚,可怎麼瞧都極其令安化侍看不順眼。
不知為何,再次見到澹臺夭夭的安化侍,竟勾起不了一絲一毫的逃生心思。
安化侍也不想再折騰了,此刻的他心境一片空靈,剛剛那股無畏生死的想法依舊濃烈,這讓安化侍此刻極為鎮定,甚至緩緩抿起了左側嘴角。
雙方走到一處,安化侍率先開了口。
「真是不容易,你這條被打跑的喪家犬還敢回來。」
這話自然是說給溫白書的,只不過溫白書向來臉皮極厚,聞言搖著羽扇言笑款款。
「安道友說這話就太小瞧溫某了,溫某是讀書人,讀書人最是堅毅不屈,剛剛那種形勢下溫某不得不慫,可現如今已然不同了,安道友修為盡廢已是凡人,竟還膽敢寄情于山水之樂,依我看說這話的人應該是我,安道友你見了我們還敢不逃,光是這般氣魄便足以令溫某稱道。」
「少他娘的假惺惺!老子現在人都廢了,你就真不打算給我留條活路?」
安化侍的確該慫就慫了,雖說他堪破了生死關,可畢竟活著總比死了強,安化侍雖想通了,可他也根本不是傻子。
「留活路?想當初在蒼梧絕嶺奈何橋上,殊不知安道友將我連人帶筆丟入黃泉之時,你可曾想過給我留一條活路?」
溫白書言罷微微淺笑,這一笑滿溢睚眥必報的野望,令安化侍不寒而慄瑟瑟發抖。
當然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安化侍現在沒有神通護體,已經無法抵禦溫白書的氣場侵襲,安化侍看向一直沒開口的澹臺夭夭,可過了半晌還是吞吞吐吐,畢竟他和她之間,的確僅憑唇舌是不能夠說清什麼的了。
「夭夭......」
「住口,你沒資格這麼叫我,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
澹臺夭夭對安化侍的態度依舊冷冽。
安化侍聞言一聲長嘆。
「如果我猜的不錯的話,你們是為了大帝舍利而來的吧?」
安化侍緩緩掏出大帝舍利,他很清楚以他現在的能耐,也根本就沒必要藏著掖著。
按理說以姜京佐的改天換地手段,溫白書和澹臺夭夭是決然找不到這裡的,他們之所以能夠如此精準定位他,很顯然是他身上某種物事泄露了行蹤,而且不用想也能猜出是何物了。
「不光是大帝舍利,還有你身上的三清古經。」
溫白書這次倒很直率,在他說完此話后,澹臺夭夭也跟著接了一嘴。
「不止。」
澹臺夭夭望著安化侍,眼神冰冷。
「還有你的命。」
她冷冷的道。
安化侍早就料到她會這麼說,此刻他已經無悲無喜,默默攤開雙手靜靜等候。
「夭夭,你若是真的想殺我,上一次你早就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
「上一次若殺了你,便不會有後來的種種機緣,溫白書不得魔祖信賴,魔祖並未告知他北絕之淵細節,可我卻清楚知曉太古神族之事,也知道北安骸骨內蘊藏大帝舍利,僅憑四大劍聖是萬萬拿不到此物的,老祖傳訊於我,說你的侍天門已經非同凡響,此次有諸葛燃燈這隻自作聰明的螳螂,我們只需要隱忍到最後,就能夠成為那隻最得利的黃雀,現在看來,果不其然。」
澹臺夭夭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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