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2章 人生不過爾爾
常言道,行惡之人罪不容恕,千人罵萬人唾,死後不得超生。
眼下沒有千萬人,除了安化侍之外,也沒人能體會安化侍對溫白書的憎惡。
溫白書所作所為並非為惡,這點安化侍心裡清楚。
他只是做了尋常修士該做的事,受了尋常修士該受的蠱惑,他這些年也並沒做什麼喪盡天良的惡事,可他殺了澹臺夭夭,在安化侍這裡便是十惡不赦。
修行界每天都會死人,修行者很多都難有善終。
可安化侍心裡的澹臺夭夭卻只有一個。
現在她沒了,安化侍才想明白一些東西,不過都已成了馬後炮,悔不當初,悔之晚矣。
安化侍在溫白書屍身旁待了好久,他找來一些鋒銳木條,將溫白書的屍身撕裂成七八塊,隨後將它們拋給路過的野獸分食。
過了幾日,野獸不喜歡吃腐爛的屍肉,他便靜靜等候烏鴉啄食腐肉,直到溫白書的殘軀化作一地肉糜,徹徹底底消失在這方人間,他才感覺到自己已經很疲憊了。
安化侍緩緩起身,漫無目的地走向溪流,他沒有尋短見,也沒有故意餓著自己,畢竟澹臺夭夭跟他說過,只要她不來找他尋仇,那麼他這條命永遠都是欠著她的,他可不能如此稀里糊塗把自己搞死了。
他不能死,所以他吃了幾條溪流游魚,生吞活剝後繼續上路。
一路上他該睡就睡,醒來便繼續行路,身上的衣衫破破爛爛,就這般走了不曉得幾多光陰。
等到他走出這片大山,他已經形似一位落魄的乞丐。
沒有人會相信這副尊容的傢伙,曾經會是無數人聞風喪膽的北江人屠,曾經會是拖刀三千丈豪邁上青雲的絕代大人物。
眼下的安化侍滿頭白髮污濁,一身泥垢滿是血痂瘡疤,衣衫襤褸拄著一根木棍,木棍的把手處已經被他盤得有些包了漿。
可這些安化侍都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夠活下去。
只要不斷氣,只要還活著,那便夠了。
三日後,安化侍來到一處小鎮,得知自己還在東陳境內,準確來說應當是東陳和南靖的接壤地域。
一位好心的茶攤掌柜收留了他,他給他煮了一碗白粥,這讓安化侍又想起了一個人。
茶攤掌柜跟他說,跨過眼前這片山脈,再往前便是南靖王朝了,那裡有一座很大的城池,叫做南淮城,裡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人事。
安化侍聞言淺笑,搖搖頭沒有多說什麼,他婉拒了掌柜要留下他的好意,要了跟趁手的拐杖繼續上路往南。
茶攤掌柜望著他的背影,一時間嘖嘖嘴巴晃晃腦袋。
「唉,這狗屁的世道,年紀輕輕的娃子都糟的不成樣子嘍。」
凡人的歲月,向來都過得很慢。
對於東陳和南靖之間的這片界山,過往的安化侍剎那間便可跨越,而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卻是經歷九死一生,足足耗費了十三年的勞碌奔波。
界山連綿無盡,安化侍每日都在山麓奔波,除了要承受體內真氣絞殺的煎熬,還要應付山中各種索命的危機。
這些年來,他不下十次差點被豺狼虎豹吞噬,可最終從血泊里活著站起來的還是他,畢竟想當年他縱橫江湖靠的就是心狠手辣,在還未成為修行者前,每一次進山打獵他都遊刃有餘,也正因如此,溫叔牙才能每一頓都有肉吃。
期間他也遇到了不少土匪惡霸,嘯聚山林攔路搶劫,有一些重情重義講究江湖規矩,見安化侍實在是窮得叮噹亂響,倒也沒真把他怎麼樣。還有一些不講道義濫殺無辜,安化侍自然對這些傢伙沒什麼好感,索性大打出手全部殺了。
還是曾經在舒荷老宅里說過的那句話,他安化侍,即便沒有修為在身,也依舊很會殺人。
這十三年來,安化侍的身子骨硬朗了不少,雖說傷勢還在惡化,但長年累月在山中經歷荊棘,最起碼從外相上看開始結結實實的,加之他生得本就人高馬大,一些土匪窩子竟還想將他納入麾下,可安化侍還是選擇繼續往前,畢竟他現在要做的僅僅只是活著而已,別無其它。
十三年,安化侍越過南靖邊疆,再次回到了南靖王朝的土地。
按理說只需他表明身份,在南靖便可以頤養天年,可他沒有去招惹任何葉家門閥,也沒有去尋求任何道宗修士的幫助,他要的就是眼下這般樣子,畢竟他的日子也沒剩下多少年了,安安穩穩地做個凡人,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又過了三年。
某一黃昏,南淮城的月亮出來的很早,已經半掛澄澈。
正祥街的鋪子已經紛紛歇業,闌秀坊的花船也已經開始營生,胭脂河的香氣四處瀰漫蒸騰,街中央那座陽墓大貘也依舊矗立,只不過被當地衙門當成了告示牌坊,上面密密麻麻張貼滿了各種通牒,一層糊一層,將那巨大墓碑搞得又胖了不少。
宣德郎衚衕里,破舊的舒荷老宅對面有一家裁縫鋪子。
裁縫一家三口,姓張,張裁縫和妻子王氏兢兢業業,膝下有一個剛學會說話不久的小丫頭。
小丫頭每天都會在黃昏時分出門,先去十字巷口買兩串冰糖葫蘆,再回到家對面敲敲舒荷老宅的銜環,張裁縫夫婦瞧見了也從不管她,很顯然這丫頭不是第一次這麼幹了。
「長纓,一會兒記得回來吃飯!」
「家裡煮了地瓜,給泥巴帶兩個去,熱乎的!」
能看出張裁縫人好心善,從屋子裡取出一個白包裹,交到小丫頭手裡后便忙著回去做工,小丫頭從包裹里掏出一隻地瓜,掰了一半又自己藏起來一個,這才將剩下的裹好,來到舒荷老宅門口嘭嘭敲門。
「泥巴!泥巴!」
不多時,舒荷老宅大門緩緩開啟一角,一位披頭散髮的乞丐探出身子,他用髒兮兮的手撥了撥臉前白髮,朝小丫頭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讓我來猜猜,今兒你又偷著藏下了多少?」
「哼!我給你吃的你還說我,不跟你玩啦!」
小丫頭聞言氣鼓鼓準備離開,乞丐見狀立刻伸手告饒,可好像是知曉自己臟,怕弄髒了小丫頭的衣裳,那隻手伸到一半便縮了回去。
小丫頭很明顯只是想找個台階下,見狀噗呲一聲轉身鑽進了老宅。
「臭泥巴,每次都好心當做驢肝肺哦!」
「哈哈怪我怪我,誰叫我又臭又傻呢。」
臟乞丐點頭哈腰地緩緩關門,對面王氏此刻探出了頭,乞丐朝她微笑示意,王夫人亦笑著予以回應。
宅內空空蕩蕩,到處生滿了半人高的雜草,唯有一方搖椅還算個擺設。
乞丐回到搖椅上舒坦躺下,抱著一本叫《三清》的老舊書卷默默品讀,小丫頭則東瞧瞧西望望,兜了一圈回到乞丐身邊,將手裡的糖葫蘆分給他一串。
「泥巴,你是教書先生嘛?」
「怎麼可能,你哪裡見過這麼邋遢的教書先生?」
「那你總抱著它看啥子?」
小丫頭指了指書。
「哈哈,閑來無事,瞧著解悶兒唄,你不也是沒啥事,不然為啥總來我這啥都沒有的破宅子亂瞅哩?」
「誰說的,你這宅子里可有意思啦!」
小丫頭指了指四周地上。
「泥巴泥巴,你上次跟我說,這地上的溝壑都是神仙們打出來的,還有那邊那些柱子上的血跡,你還沒跟我講完到底是咋回事呢!」
「哈哈,我年紀大啦,記性不好啦,讓我好好想想,不過要是全講完了,你會不會不再來給我送吃的了?」
「嗯......應該會吧!」
小丫頭天真無邪,竟很認真想了好久。
乞丐聞言哈哈大笑,想要摸摸她的頭,可看了看臟手又算了。
「只要你給我帶吃的,你想要聽多少故事,我就有多少故事。」
「噗,泥巴你吹牛!」
「是真的啊,你們平日里傳說的那些神仙,我以前還見過哩!」
「吹牛吹牛!我已經五歲了,我娘說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少唬我,臭泥巴!」
「哈哈哈,你若是不信啊,那我便現在給你講一個。」
「我要聽上次那個,還沒講完呢!」
小丫頭指了指北方,那裡有一大片被重新填補的牆體,能看出從前應該是一個大洞。
「哦,這個啊,好說好說,哎呦呦我年紀大啦,記性不太好了,我得想想從哪裡開始講起,哦我想起來了,話說當年呀有這麼一位大俠,他叫做李墨白,那可是咱南靖王朝北境響噹噹的大人物哦!」
「很大嗎,有多大?」
「要多大有多大,稽查司你聽說過沒?」
「沒有!」
「我們紅纓都沒聽過?那就是小老兒我說屁話了,不大不大,一點不大!」
「哈哈哈,泥巴你又吹牛啦!」
「是啊,我這老毛病啊,就是改不了了你瞅瞅。」
「好啦好啦,趕緊講吧,那李白白後來咋啦,為啥要在牆上打洞呀?」
「這個嘛,要說起一位英俊瀟洒風流倜儻的少年俠客,還有一位下流猥瑣一無是處的糟老頭子,話說這倆人呀是爺倆......」
「泥巴泥巴,你現在不就是糟老頭子嘛,那那位風流倜儻的俠客啥樣子哇?」
小紅纓抱著小臉聽得津津有味,可這話卻把乞丐搞得微微一愣,隨後他哈哈大笑咳嗽了好久,不斷點著頭滿溢唏噓。
「是啊哈哈,不過你問我我也不清楚啊,咱這副尊容,跟風流倜儻哪沾的上邊,我只是個糟老頭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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