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中頓悟
事實證明,徐勝到底是多慮了,許家畢竟是許家,待客之道確實嚴謹。
及少時,未呆徐勝過多鬱悶,便有兩個丫鬟托著銅盤款款而至。領頭的年紀略大些,但也就十七八歲,後面緊跟著一個小姑娘,身形單薄,頂多十三四。
大丫鬟托著個小盤子,而小丫鬟卻端著個大盤子。
「先生,地上涼,怎麼就這麼坐著了?你瞧你頭一次來,我們不知你的口味,不曉得有沒有什麼忌口,隨便在廚房撿了幾樣,你要是吃不習慣,盡可告訴我們,我們吩咐廚房按著你的口味來。」大丫鬟笑盈盈地說著,側了側身子,示意小丫鬟把手中的盤子就近放在書桌上。她一揭蓋,登時熱氣騰騰,滿香撲鼻。
「這書......很有些意思,我看的深了,一時忘乎所以,也不知怎得就坐下了。」徐勝慌忙從地上爬起,抖了抖微皺的衣衫。
「先生真是個才學之士!」小丫鬟已經擺好了一應餐具,回頭對徐勝笑了笑,由衷讚歎。
「哪裡,哪裡」徐勝老臉一紅,也不願再多言。哪能怎麼說?總不能告訴二人,說自己是又餓又氣坐在地上拍大腿吧?那也太掉份兒了。
徐勝坐在桌邊,一打量,伙食還不錯,挺對他胃口的。有魚有肉、清蔬小炒、丸子鮮湯,共四菜,還有一盅也不知道是什麼玩意熬出來的羹湯,呈淡黃玉色,徐勝一嘗,只覺十分鮮爽,入口棉柔。
徐勝吃得還算盡興,飯菜味道上乘,分量也足,唯一讓他不大習慣的是——身邊站了兩個姑娘,從頭到尾,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要不,你們也來點?」
「不了,不了」兩個丫鬟一個搖頭,一個擺手,看得出來內心是拒絕的。
先不論許家的規矩——下人不得與主客共食,單是徐勝的吃相就夠讓人望而生畏了。他跟八輩子沒吃過飯似的,狼吞虎咽,左右開弓,實在難以勾起旁人的食慾。
「嗝!」
吃飽喝足后的徐勝狠狠地打了個飽嗝,半靠在椅子上,相當愜意。有那麼一瞬間,他恍惚中覺得自己還在家中,情不自禁地拍了拍肚皮。
這一幕徹底讓兩個丫鬟凌亂了。尤其是那個小姑娘,面色變地極其難看,剛才她還在誇徐勝是個才學之士,哪料到轉眼間就......成了位鄉野村夫!
要說徐勝是個才學之士,自然是放屁一般。畢竟他連個秀才都算不得,可要說他不是吧,也不盡然,總歸他讀了十幾年書,認得古典、會寫詩作賦,也習得一手好字。
要說徐勝是個山野村夫吧,自然是不妥。畢竟他從沒耕過一厘田,沒放過一天牛,可要說他不是吧,也不大合適,畢竟他從小在村林里長大,從泥地里長起。
客觀來說,他算個半吊子才學之士,半吊子山野村夫。
「哦,對了,你那盤子里裝的是什麼?」徐勝費力地壓下了自腹中由下而上的翻騰之感,也就是所謂的飽嗝,指著那個大些的丫鬟問道。
「先生,是這個月你的奉銀。」
「奉銀?!」徐勝猛一坐直,開口驚呼
:「還有銀子?!」
「那是自然,先生在許家盡心做事,許家自然是不會虧待的。」大丫鬟傲然開口,聽上去到很有幾分氣派。
許家的奴人手段還真有一套!
徐勝心中思量,這丫鬟儼然把自己也當成許家人了,雖然只是下人。他緩緩站起,揭開盤子上的紅布,定睛一看。
呵!
好幾排擺的整整齊齊銀錠,仔細一數,竟有三十六枚。
一枚一兩,三十六枚就是三十六兩銀子。
不少了,當真不少了。而今之世,天下百姓除卻京都等幾處極富庶地界外,一戶人家一年的花費不過三五兩,這足足三十六輛就是尋常人家大約六七年的花銷。
許家,不愧是許家,出手也太闊綽了,一個教書先生竟能有這般優渥的待遇!
一月三十六兩,一年就是四百餘兩,這好些錢的,比得上國子監博士的年俸了。那國子監的博士,官居四品,最起碼得是進士出身,就算是進士行里也得是靠前的,而徐勝呢?連個秀才都不是。
一念至此,徐勝心裡還是有些高興的,不過隨即又轉念一想:高興個屁呀,國子監的博士進可以建功立業,退可以精研學問、著書立說。他呢?怕是一輩子要寄人籬下,靠許家過活了。
一思及壯志難酬,上升之階被生生斬斷,徐勝不由得悲從中來,只好望著白花花的銀子也算是聊以自我慰藉了。
可是,他這副樣子落在兩個丫鬟眼裡,就變成了...貪財。
「先生,先生」大丫鬟連叫兩聲,徐勝才勉強回過神,察覺到兩個姑娘眼神的不對,他連忙咳嗽兩聲,以圖掩飾尷尬。
「你看你都吃完了嗎?若是完了的話,我們就將這些餐具撤下了,還有別的事呢?」大丫鬟的語氣中微微有了些催促。要知道,在規矩為大的許門,對客卿不尊重是要受罰的,然而大丫鬟對徐勝著實沒有好感,恨不能早點離開。
「哦,吃完了,你們趕緊收了吧,有事就快些去做,別在這裡耽擱了。」
「那先生我們就告辭了。」
「告辭」
兩個丫鬟手腳相當麻利,幾個眨眼間桌上就恢復了原樣,雙雙施了個禮,帶上門飛也似地跑了。
空蕩的屋子裡,又只剩下徐勝一人,伴著他的只有幾大架子古書。不得不說,有些孤寂。
他胡亂地翻看著書典,實在靜不下心,一想到功名不可攀,看書又有什麼用?
徐勝扔下了書,推開門,下意識地抬起了頭,又是星夜。
「只是」他自語:「上蒼如何與我何干?」
漫無目的,毫無知覺,星夜之下,許宅之中,二十二歲的徐勝頭一次覺得這般寧靜,同時又是這般......喪氣。他獃獃的站立著,如同一座雕像。
......
許久,又好像並非很久。片刻孤寂仿若永恆寂靜。徐勝眨了眨眼,而後長出一口氣,心頭的抑鬱一掃而空,眼中又升騰起許久未見的光芒。
剛才,他好像進入了一個奇特的空間,一種玄妙的境界。
好似輪迴,又好似凌駕於虛空之上,觀瞻人生百態。在「短暫而又悠長」的時間裡,他已經度過了百代人生、百樣人生。
「沒有人是圓滿的,從來都沒有。」徐勝沉聲說道,既像對著自己,又像對著天地。
是的,自古如此。無論是你是誰,無論你怎樣的強大,怎樣的驚才艷艷、心智無雙、姿容卓越,都會有缺陷,會有不可更改的悔恨,無法追回的過往。
有缺陷才真實,有悔恨才深摯。從來都沒有一帆風順,永世高歌,連神話傳說中的古之大能也要經歷九死一生,萬般磨難,徹骨之痛才能登臨高位,俯視人間。
徐勝第一回覺得自己矯情了。也許自己確實受了些波折,但是又怎樣呢?誰沒有經歷過苦難?世間苦海,何人不在?
功名斷了,又有何妨?世間大道焉只有功名一條?試看許家,從無仕宦之人,仍舊屹立南郡數百年而不倒;本朝武帝,大字不識,仍舊開拓萬里疆土;前朝袁天師,五十四歲出山,門人遍布九州,學說至今盛行。
徐勝在心裡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巴掌。他才二十二歲,一無病疾,二能溫飽,如何能失志如此?如何能惶惶困惑,不可終日?
生於娘胎,不可選擇;死葬黃土,那是註定了的歸宿。生死之間的過程,才是可以把握的無限可能。
一個人之所以能煊赫千古、流芳百世是因為這個過程;之所以遺臭萬年、萬世唾罵也是因為這個過程。
所以......徐勝有了決斷。不論其他,不究過往,忘卻身後事,只牢牢地把握住過程,走好生與死之間的旅途。
他又抬頭望了望星空,兀自笑了。只要他存在一天,只要他仰起頭看著星空,只要他對著星空冥想,那麼誰也無法否認它們之間的關係。
也許星空無邊無際、深不可測、幽不見底;也許生命在星空面前不值一提、微若螻蟻,但誰也不能抹除掉兩者的聯繫。
人長於星空的地方在於:人會仰望星空,也知道自己在仰望,而星空對此一無所知。
一點相思一點愁,
一絲歡喜一絲憂。
我與清風相邀飲,
不和明月做佳友。
徐勝不知為何又想起了十四歲時寫的第一首詩,他一直都認為那是他最好的一首。
此際,有風無明月,意興無美酒,但真正醉人的從來都不只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