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和我的爺爺【中】

第十一章 我和我的爺爺【中】

我搬了小板凳到房檐下,肚子圓滾滾坐也坐不下去。頭頂上家燕嘰嘰喳喳返巢,天邊火紅的晚霞漸漸消失不見。我拉亮了梁下的電燈,各種不知名的昆蟲飛舞著沖向燈泡,碰觸后紛紛掉落地面,不一會就落了許多昆蟲屍體。魚塘邊某隻青蛙一馬當先呱呱地叫了兩聲,隨即響起蛙聲一片。

我和老爸當晚睡的是老爸以前住的那間屋子。屋子面積不大,十平米左右,牆麵糊著舊報紙,屋頂破舊的天花板上用圖釘釘了一層透明塑料布。屋裡的陳設很簡單,兩張松木架子床左右靠牆,中間靠窗的地方放著一張紅油漆書桌。屋子挨著爺爺的菜園,若是白天望向窗外,定是滿眼的綠,只可惜現在是夜裡,能看到的只有夜風中微微搖晃的黑影。

我睡老爸原先那張床,老爸睡六伯那張。熄燈后屋頂上突然出現許多淡藍色的光斑,忽隱忽現,似天上的星星在對我眨眼。身處漆黑一片的環境中,我彷彿就躺在浩瀚無際的星河裡,夢幻,縹緲。我驚奇地問:「老爸,屋裡為什麼能看到星星?」

老爸回答:「傻兒子,那不是星星。是發光的蟲子在塑料布上爬動。」

我又問:「是螢火蟲嗎?」

老爸解釋說:「是一種能發光的毛毛蟲。」

我不相信毛毛蟲也能發光,於是從枕邊拿起手電筒用光束射向屋頂原本點點光斑的地方。只見幾條蠕動的毛毛蟲兜在透明塑料布上,它們的樣子噁心極了。我趕緊關掉手電筒,屋頂上的熒光再次出現,甚至比之前還要亮。可這時,先前的美好景象早已從心中一掃而空。我很怕頭頂的毛毛蟲掉下來蜇到我,所以一直不敢合眼。過了好半天我終於忍不住再次打亮手電筒,跳下床直奔老爸那裡。原本已經微微扯著鼾聲的老爸被我吵醒,問:「怎麼了?」

我不想讓老爸覺得我害怕蟲子,於是說:「好久沒和老爸一起睡覺了。」

老爸拉開被窩一角,讓我鑽了進去。鑽進被窩我才意識到,即便躲老爸身邊一樣有可能被上邊掉下來的毛毛蟲蜇到。可又不肯明說,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和老爸說話。

我說:「老爸,明天帶我一起回家吧!我保證乖乖聽話。」

老爸說:「淼淼,爺爺辛苦一輩子把七個孩子拉扯大,如今我們都擁有自己的家庭,一年到頭能回來陪爺爺的時間少得可憐。你最懂事,老爸交給你一個任務,你替老爸多陪陪爺爺好不好?」

我想象著爺爺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樣子,頓時覺得心酸,於是回答:「嗯!我一定多陪陪爺爺。」隨後又問:「為什麼爺爺不搬到城裡和我們一起住?」

半晌老爸才說:「並非是爺爺不願和我們住一起。唉!養兒防老,殊不知孩子長大就要離巢各奔前程。可伶天下父母心啊!誰都不願拖累孩子。你現在還小,有些事慢慢你就會明白。再說了,爺爺已經習慣鄉間的泥路,城裡的水泥地板踩不出腳印,爺爺在那裡也不舒服。」

老爸大概是市政機關里待久了,說話總喜歡一套一套的,讓人聽不出其意。對我來說,聽不明白的話不就等於廢話。不過沒關係,只要記在心裡,我想,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轉移了注意力不再去想頭上高懸著的毛毛蟲,很快我就閉眼睡著了。

時至夜半,老爸將我搖醒,問:「淼淼,你是不是在被窩裡放臭屁了?」說著不停抖動被窩把裡面的空氣排出。

我咯咯咯地笑,表示默認。

老爸伸手摸了摸我小肚皮說:「肚子脹成這樣,是不是下午雞肉吃得多了?」

被老爸輕輕一按,我忍不住又放了一個臭屁。

老爸拉亮電燈,起身穿了衣服去堂屋裡找葯。老爸翻遍所有抽屜,只有些姑姑伯伯們帶回來的保健葯,而且大多還過期了。於是順手把那些過期藥品扔掉,動靜雖然不大,還是吵醒了爺爺。爺爺詢問一番,老爸說了我肚脹的情況。

雖然此時離立秋還有幾天,南方天氣也並未轉涼,可人老怕冷,爺爺還是回屋裡披上件軍大衣才出堂屋。爺爺從廚房碗柜上的木匣子里拿了兩顆草果,放砧板用菜刀搗碎,控出裡面的草果子,然後又從暖壺裡倒了杯開水,同老爸一起走進我在的這間屋子。

看著爺爺手裡一粒粒黑乎乎的東西,我直搖頭不肯吃。

老爸安慰我說:「草果子健脾開胃,就像濟公開胃丹一樣,不難吃。來,張嘴,啊……」

我將信將疑張開嘴,老爸把草果子全部塞進我嘴裡,那味道極不好吃。我想吐出去,無奈老爸捂著我的嘴。此時,爺爺拍老爸手臂呵斥道:「放手,當心嗆到。」

我喝了些水把草果子咽了,爺爺又讓我平躺下,他搓熱手掌給我揉肚子。每每我吃撐了肚脹的時候老媽就會給我揉肚子,爺爺比老媽力道更輕柔,而且更專業。想不到爺爺還真是技多不壓身,按摩都會。我想,要是爺爺進城開家按摩店,那些自我標板按摩師的傢伙恐怕都得失業。那些按摩師按過後全身又酸又疼,對小孩子也下狠手。要不是老爸老媽愛去按摩,我是定不會花那份錢買罪受。感受著爺爺手心傳來的溫度,看著依舊嚴肅沒有笑容的臉龐,我開始喜歡我的爺爺。

第二天就是星期天,周一老爸要上班,下午必須趕最後一班車回城。爺爺到菜園子摘了許多自己種的蔬菜,去魚塘里撈了兩條大魚,又給村裡養鵝的李老漢買了只大鵝。老爸走的時候比來的時候提得還多,回去估計又能和乾爸乾媽他們擺上幾桌。

送老爸出村口,我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老爸,少喝酒,多吃菜。」

老爸背上背著大鵝,左手提魚,右手提菜,朝我呵呵的傻笑著說:「知道了,你多幫爺爺做點事,別淘。」

爺爺之前問我想不想學做菜,我隨口就答應,不曾想爺爺是真打算傳我做菜的手藝。

首先爺爺教我認識食材,不同於在卡片上看圖識物,爺爺是親自帶我去那些食材生長的田間地頭近距離感受。

南方水稻八月就可收割。稻田裡金黃一片,清風掠過,陣陣稻香撲面而來,稻穗沙沙作響。這顏色,這氣味,這聲音,似要把時光都變得柔軟一般。

爺爺帶我到一方正在收割的稻田裡,這稻田已經收了一半,幾個大草垛立在田裡。爺爺朝正在弓著身子割水稻的農田主人喊:「馬二,我領著孫子來你家田裡體驗一下收莊稼。行不?」

那位叫馬二的叔叔三十來歲的樣子,聽見有人叫他便直起身子望向我們。大概陽光刺眼看不清楚,看了半晌確認來者才回答:「當然行啊!周先生能來,我家這田地真是蓬蓽生輝。」估計他也是第一次用蓬蓽生輝這個成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想著自己怕是用錯了詞語,於是摘下草帽用力地扇風,不讓我們看到他尷尬的樣子。

爺爺從馬二那裡要了一把月牙形鐮刀,彎下腰手把手教我割水稻。其實哪裡是我在割水稻,都是爺爺割倒了交到我手裡。待我懷裡抱了小小一捆水稻,爺爺指指不遠處的打穀機讓我把水稻送去那裡。

踩打穀機的阿姨,粗胳膊大手,眼睛不大,陽光下幾乎眯成一條縫,咋一看有些像劉阿姨。阿姨一隻腳踩著踏板,雙手接過我送來的水稻,只見她把有稻穗的一頭伸進打穀機,然後噼噼啪啪一陣聲響,再抽出水稻,稻穗上已經沒有一粒稻穀。

阿姨問我:「要不要踩兩下試試?」

我點頭。

阿姨走下打穀機,雙手掐住我腋下將我抱起放到踏板上。由於打穀機轉筒的慣性,踏板還在上下起伏,我兩隻腳站上去,整個身子都跟著上下起伏。感覺就像玩公園裡的蹺蹺板,煞是有趣。

中午日頭毒辣,干一陣農活就要休息一陣。坐在田埂上,馬二從一個草垛里翻出一隻鋁製茶壺,用土碗倒了兩碗水遞給我和爺爺。土碗里是粗茶加了紅糖沖泡的茶水,驕陽下清涼透骨,口感甜中帶澀,十分解渴。馬二站在爺爺對面,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說:「周先生,我家老爺子怕是撐不了多久了,到時候還得麻煩您來一趟。」

爺爺點頭嗯了一聲,把手裡的空碗遞還給馬二。我也把空碗交還,說:「叔叔,謝謝。再要一碗。」

下午馬二推著滿滿一推車稻穀準備回家,他邀請我們去他家吃晚飯,爺爺婉言謝絕。

馬二走後,爺爺從地上撿起一束掉落的稻穗,剝去稻殼,把裡面的米粒放到我手心,說:「淼,鍋里的米飯就是這樣來的。嘗嘗什麼味道,說說你的想法。」

我將米粒放進嘴裡,用力嚼碎,有淡淡的清香。至於該有什麼樣的感想,我也不清楚,反正不是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那般。我們這些出生在人造城裡的孩子,很少有機會接近真正的大自然。我突然想起老爸說的那句話,城裡的水泥地板踩不出腳印。大概因為我們的根是扎在泥土裡的,所以城市縱有萬般好,終比不上鄉間土壤厚實。當然這些感觸,我是很多年後才有。此時,單純只覺得好玩。

雖然戴了草帽,可是臉蛋還是被烈日灼傷,在田間的時候不覺疼痛,回家用清水一洗,火辣辣的疼。爺爺從一個小罐子里倒了些油脂給我,我聞了聞,一股惡臭的氣味,忙問爺爺這是什麼東西。爺爺只簡單回答兩個字,蛇油。

我憋著氣把蛇油塗抹在臉上,一隻蒼蠅聞著氣味就往我臉上撞。此時,我真是懷念老媽的雪花膏。

晚飯後爺爺又教我認香料,他先給我看那些香料的樣子,然後放我鼻子下讓我聞,最後用石研臼舂成粉末讓我用手指蘸了嘗味道。我皺著眉頭說:「爺爺,這些東西味道怎麼都是怪怪的?不好吃。」

爺爺低著頭搗研臼,緩緩地說:「風水講陰陽,延伸到做菜做人也一樣。做菜如做人,做人如做菜,人品即菜品,菜品即人品。食材為本,調料為魂,有本無魂是為行屍,有魂無本是為野鬼。陰陽調和,拿捏到位,菜品方為上乘。其實人生就如一桌筵席,好壞,全是修為。」

爺爺這番話怕是擺明了不讓我聽懂,我現在總算知道老爸說話為何總是一套一套的,敢情是從爺爺這裡遺傳。雖然聽不懂,我還是認真的點頭,因為我怕爺爺順帶連風水理論也一併傳我。

沒過幾天爺爺就讓我親自下廚。我只比灶台高出半個頭,根本看不到鍋里的情況,更別說拿鍋鏟翻炒。爺爺找木板在灶前給我搭了個檯子,站在上面我也同爺爺一般高。爺爺站在一旁指揮,遞炊具,拿佐料,我只負責操作。

爺爺輔助我做一頓飯,比他自己做兩頓飯花費的時間還要長。眼看自己做的飯菜上桌,我心裡還是挺有成就感的。一動筷子,我小小的成就感瞬間煙消雲散。米飯是夾生的,吃進嘴裡滿嘴跑。青菜湯里鹽放多了,鹹得像剛從鹹菜缸里撈出來一樣。土豆絲原本就切得大小不一,粗的不熟,細的粘鍋。只剩一盤蔥姜炒肉是正常的,可那是早上爺爺炒的,我只負責加熱了一下。

雖說是自己做的飯菜,可我連一口也吃不下。爺爺無奈地長嘆一聲,出門去附近宋婆婆家給我要了碗飯菜。爺爺若無其事吃著我做的那些東西,說:「要是明天再弄成這樣,你自己去討要飯菜。」

待我風捲殘雲吃完從宋婆婆家端來的飯菜,爺爺停下筷子也不吃了,他讓我把吃剩下的飯菜端給大黃狗,自己去還宋婆婆家的碗。我把飯菜倒進狗盆里,學爺爺平時那樣用木鏟攪拌均勻。大黃狗吃了一口就趴在原地可憐巴巴望著我。我把狗盆推到大黃狗鼻子邊,問:「不好吃?」

大黃狗自然不會回答,我又說:「大黃,給個面子,我保證明天一定做頓好的給你。」

大黃狗把臉轉朝一邊,我不依不饒又把狗盆推到它鼻子邊。持續數次,大黃狗實在耐不住,站起身勉為其難吃了幾口。看來我做的飯菜連狗都嫌棄。

次日下午,我依然弄砸了。爺爺又去宋婆婆家給我要了碗飯菜,估計這回宋婆婆都覺得奇怪,爺爺一個大廚,怎麼還到他家討要飯菜。爺爺照舊吃著我做的那些東西,換了句台詞說:「要是再弄成這樣,大黃都快被你餓死了。」

我扒著飯,轉頭望向大黃狗,心裡默默地說:「大黃,委屈你了,明天,明天我一定做頓好的給你。」

還好我天資聰明,一個星期就基本掌握了做菜的竅門,不至於把可憐的大黃狗餓死。

要說做菜,其實我不是很喜歡。無奈村裡沒有一個和我一般大的孩子,我除了和爺爺學做菜,似乎也沒別的選擇。村裡的年輕人一個個都往城裡跑,只留下一村子老人,村裡不再添新丁,大概用不了許多年這裡就會變成荒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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