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相見
黃懷德安靜的站在門口,褲腿筆直,他這人愛潔,或許是作為醫生的通病,或者說是一種職業素養,比如洗手,一般人隨便沾點水,再一甩,就完事。而黃懷德平時洗手,就採用平時作為醫生多用的六步洗手法,從指間指腹,手心手背,手腕分開洗的,很嚴謹古板。
顯然,這樣的性格,傳自他的老中醫爺爺。
剛摸了自行車把,有些塵土,臟一些,他就有點不安,想要迫切洗手。
從初中到高中直至參加工作,他對獻殷勤的姑娘一直不假以顏色,哪怕在父母的眼中,都要成了大齡青年,也找不到心儀的對象,是有原因的。
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總是想找一位清水芙蓉般的姑娘,做自己的妻子。
其他類型的,豐滿成熟還是小家碧玉,他都不是很愛好,比如李敏儀,他是沒有什麼感覺的,這位女同學,精緻爽利,處事大方,按一般人看來,真是很好的姑娘,但他生不出絲毫的想法。
今天火車上遇到的張霞,讓他的眼前一亮,不過,張霞有未婚夫了,看樣子關係很好,讓他躁動的心,歸於平靜。
直到他看到許秀冰,他一眼就喜歡上了。
和許秀冰並排走著的李敏儀,在他此刻的眼睛里,已經和空氣無異。
許秀冰穿著白大褂,身形健美,筆直,梳一個馬尾辮,靚麗青春,一雙眼睛又大又圓,水汪汪的,美目流盼,俊逸洒脫。
這不過是黃懷德的錯覺。
許秀冰的心情很不好,礙於姑媽李梅的面子,又是李敏儀過來尋她,不得不出來見上黃醫生一面。
她這幾天,無論是吃放還是穿衣疊被,眼前夢裡的都是田宗生的影子,又想到田宗生的未婚妻到來,許秀冰的心就像被鈍刀子割那般疼痛。
她是心痛,也頭痛。
哪有什麼心思,去正眼看黃醫生。
及走的近了,黃懷德這才發現,面前的女軍醫,眉宇之間,有些憂愁,心下很是疑惑。
他快步迎了,伸出手,誠摯地笑著說道:「你好,許醫生,我是黃懷德。」
許秀冰沒有伸手,而是淡淡應了聲:「我知道的。你好。」
李敏儀知道剩下的時間,跟自己無關了,再說,她也著急去看看自己的侄子,交代一聲,便又走進了「竹林賓館」。
「我們去那邊走走吧。」許秀冰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小山丘,大大方方說道。
她對面前的年青醫生並無惡感,但是,也沒有特別的好感,配上她原本清冷的性子,拒絕握手也是情理之中的反應。
黃懷德訕訕地縮回手,臉上露出尷尬的神色,是啊,他從小到大,是第一次被同齡的女性如此不留情面的拒絕,這應該讓他很氣惱才對。
而事實恰恰相反,他的心中並無不滿,他能看出女軍醫的情緒不佳,所以多了些理解。
許秀冰給他的第一印象,是極好的。
正是他喜歡的類型,雖然拒絕了他的握手,卻更讓他起了興趣。
兩人一前一後,不多時便來到土丘之上,向四處望去,綠野茫茫中,有些凋落的黃色,許多小水坑,在漸漸的暮色中閃亮,倒映著周圍的小天地,似乎每一處都是一處未知的莫名的所在。
不少三角梅,深圳人田間地頭可見的花卉,在今冬濕寒的氣候下,葉子落地,粉色和紅色的花朵卻是傲然,迎風微動。
「說些什麼呢?」許秀冰苦笑道,「我雖然是大齡女青年了,但我明白的告訴你,我不想結婚呢。」
「所以,你明白的。」
黃懷德一聽,笑了,道:「我明白,我也不想現在結婚。」
許秀冰秀眉豎起,面色冰冷,心想這人怎麼故意曲解她的意思,自己說的還不明白,是不想結婚,而不是不想現在結婚。
黃懷德的意思,好像自己並不介意和他談戀愛似的。
滑頭!
「我現在在深圳,你對深圳的未來怎麼看?」許秀冰沒頭沒腦地說。
「不怎麼看,改革開放的大勢不可阻擋,但是,守舊的力量也不容小覷,我個人而言,目前不看好。」黃懷德想了想,認真回答道。
他曾經出差過很多地方,沒少聽到人們對深圳的議論,部分說法都有點妖魔化,說改革開放,是要回到資本主義的老路,簡直是和社會主義背道而馳,為什麼一定要改革開放!
這樣的議論在素以開明著稱的南方都有市場,想想北方的人們會是怎樣的看法?
破冰之路,並不輕鬆。
許秀冰有些失落,眉頭一挑,身形站的筆直,望著遠方漸漸暮色的景象,卻是說道:「不,我並不這麼認為。」
兩人多少有些話不投機。
「走吧。」許秀冰邁開步伐,留下黃懷德孤零零的一個人,在夕陽的餘暉中,灰頭土臉。
「等等我。」黃懷德恍惚了很久,抬眼一看,許秀冰已經快步走出很遠,忙急著追趕,卻發現怎麼也追不上了。
二人的第一次見面,就這樣簡單結束。
李敏儀沒走,她留下來是打算在許秀冰那裡晚上湊合一宿,可也沒有看到她的小侄子。
黃懷德帶著遺憾,回到賓館后,吃了晚飯,在狹小的房屋內,又看了好一會兒《在河之洲》的雜誌,看不下去,放下,背著手出了賓館,在老東門破落的街道上,迎著昏暗的月光,清冷的習風,長長的出了口氣,他望向幽遠的夜空。
小時候,父親就跟他講,西方醫學的發達,西式文化的先進,已將拉下咱們幾十年,有的領域達到上百年,趕超幾乎不可能了,叫他有機會出國,去西方看一看,開開眼界。
但許秀冰斬釘截鐵的話語不時縈繞在他的耳畔,不知道美麗端方的女軍醫從何而來的自信,讓他的思緒紛亂不堪。
他上樓回了房間,掀起被子,平展后鋪於胸前,卻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他在想許秀冰,憶起了詩經中的歌句: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以為美,美人之貽。
「這便是一見鍾情?」
念完了詩,黃懷德感到周身的荷爾蒙在凝聚,他迫切的想天明,只要蒙蒙亮,他就能再去「竹林賓館」,哪怕她避而不見,就是守在門外面,那心情也是很美好的。
再說,他也是醫生,怎麼也能過去搭把手。
他想許秀冰不會拒絕的。
或許是他一生中經歷的最漫長的夜晚,他比任何一個時候,都要迫切地希望,求它,儘快的過去吧。
啟明星儘快的升起來。
不知道還有沒有公雞打鳴,那就快快的鳴叫吧。
他的心事,他的心緒,忽然像極了衝動的少年,似乎從今天起,就有無窮無盡的火焰和能量充斥了他的胸膛,憋悶的難受。
同樣的晚上,另一個人田宗生,對天明的迫切更加強烈。
下午,他領著自己的未婚妻張霞,來到蛇口的南山,這裡也不是特別遠,兩個人騎著自行車,花不了太多的時間,便來到山頂。
田宗生的想法很簡單,他想讓張霞看一看,深圳改革開放的步伐,不只是基建工程兵在四野里忙著填坑蓋樓,蛇口這一端,進行的要靠前些。
畢竟,第一聲改革開放的開山炮,就是在蛇口想響起來的。
香港招商局要在這裡大幹一場。
還有,從南山山頂,可以看到深圳灣美景。再向南觀,與山腳下蛇口隔海相對的香港流浮山脈和元朗景色清晰可見。
田宗生把張霞帶到這裡,也想讓她看看香港的燈紅酒綠,在內地,如果不出國,很難看到這樣繁華的景象,他還要告訴她,深圳市建市,之所以沒有叫把原來的寶安縣改稱為寶安市,而是將毗鄰香港的深圳鎮作為新市的名字,就是為了對標香港。
在未來,深圳在改革開放的春風下,一定會發展起來。
張霞看著不遠處元朗區快速行駛的中巴車,整潔的公路纖塵不染,那邊還有稻田,整齊劃一,還能看到花花綠綠的人群,她的目力極好,甚至能感到一些衣裝楚楚的同齡少女,開心的遊玩。
她很羨慕,作為一路翻山越嶺,從北方來到南國的河北人,她在想,路過很多大大小小的內地城市,有的喧鬧又嘈雜,有的安靜並安穩,還有的像是在沉睡,都不及此時香港的紫氣暈染,紅雲滿空。
深圳,真的能像她的生說的那樣,快速的發展起來,可能嗎?
改革開放真的有這麼大的魔力?
由荒蕪到繁榮,說起來很簡單,但創業哪有容易的。這可是一種對她來說,極大的未知,她不想賭。
此時,這位田宗生最親密的愛人,和黃懷德的看法趨於一致,她們並不相信、更不看好深圳未來的發展,覺得太過飄渺。
張霞輕輕嘆了口氣,微微低頭,卻看見在山腳下,一片紅色的花,那是三角梅,在冬天落光了葉子,遠看去,如同紅色的雲彩,想必到了明年春季,又能開出燦爛的花期。
在前來南山的路上,還能看到荔枝樹,紫荊花樹,有時還有些高大的木棉花,雖已是寒冷的時節,卻在濕潤氣候下,藏蓄著勃發的生機。
在北地,這個時候,花木已凋零,她的家鄉,已多風少雨,氣候乾燥的很,有些已經嫁人的同學閨蜜,想必現在依偎著愛人,在爐頭烤火,青色的火苗,也許是一番靜謐的二人的世界,或許女方有微微隆起的肚子,丈夫滿是愛意的寵溺著妻子……
她的思緒飄的很遠,卻不得不回到當下的現實世界。
蛇口這個時候只有兩三千人,當地都是漁民,以種田和打漁、養蚝為生,每天挑水生活,電的供應也不足,家家戶戶備著煤油燈,吃飯穿衣都要憑著糧票布票肉票,從南到北,半個多小時就能走到,村那邊是海,幾條小河蜿蜒穿行在村口,泥濘的小路,這裡人的日子,日出而漁,日落而息。
還能看得到,招商局工業區建設指揮部所在的8棟黃色平房裡,有工作人員忙碌著,畢竟填海建港,創辦工業區,也不是小工程。
這裡真的是夢開始的地方?
她轉過身,目光又向著寶安縣那處望去,那裡大大小小的建設工地,像是一片片新生的蘑菇,又像是片片炸彈爆炸后形成的巨大創口,很多人在那片片而成的地方辛苦地奮鬥著。
改革,是把雙刃劍,張霞很是擔憂。
她遠遠還能看到,深圳河畔的居民還在深圳河中洗衣洗菜,捕魚捉蝦。
平心而論,她並不希望成為其中的一員,她在家鄉的日子過得平凡、閑適,雖然遠遠無法和香港這樣發達地方想比,但她滿足了。
何必跟著田宗生在這個地方開始無休止的奮鬥呢?
而且,留下來,嫁給他,就眼前的這番景象看,日子過得絕不會輕鬆,這並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想安安穩穩的過自己的日子,哪怕是一成不變,也好過這般凄風苦雨。
田宗生沒有意識到,他的未婚妻的心境,在這一天之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這種變化,絕不是他所期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