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許清照
撇開田宗生的亂糟糟場景不提,此時,深圳市政府工作人員在成排的平房辦公區內,一直忙的天昏地暗。
上邊的政策下來了,1979年,寶安縣改為深圳市,為廣東省和惠陽地區所轄,中央把臨近香港的深圳鎮作為城市的名字,說明其誕生之初,就要對標香港。
這是一個大目標,更是一個大難題。
當年2月2日,國務院批准由香港招商局在蛇口2.1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建立中國大陸第一個出口加工工業區,蛇口工業區已經破土開建,中國對外開放的第一聲開山炮,炸響了。
而深圳市的現狀,卻並不樂觀。
街道狹窄,房屋建築破舊,比內地的許多縣城水平差得遠。
當地只有老東門有一條街頭小巷,一個肉菜市場。
小攤販們挑著竹子編成的籮筐,擔著菜籃,每逢「深圳墟」,開始集合叫賣。
「墟」,為深圳當地人對城鎮市集的稱呼,羅湖東門,舊時被稱為「深圳墟」。
老東門一帶就是市區中心,街道很短,點上一支煙還沒有抽完,就從這頭走到了那頭。最高的樓房是深圳戲院和對面5層高的深圳旅店,街道很多地方都是土路。東門以外都是稻田窪地,魚塘,丘陵,河溝。
早前,來自廣東省陸豐縣駐深圳辦事處從家鄉動員了600名壯漢,硬是用鐵杴和鎬頭,一寸一寸挖開了一條從蔡屋圍到上海賓館的路,全長2.1公里,寬7米的土路,僅夠兩輛卡車對開。這就是最早的深南大道。
還有一條數據:1979年,整個深圳市只有7輛汽車,人均年收入只有400元。
深圳的開局,並不輕鬆。
而李茂麒,也很不輕鬆。
今年他剛滿六歲,5月份父母和哥哥跟著「大放河口」的人群消失了,只留下爺爺和他相依為命,9月,寒霜降下,爺爺不知怎麼病倒了,一病不起,很快駕鶴西去,想他一個小孩子懂什麼,鄰居們的光景也不是很好,但還是站出來幾家,湊了點錢,把老人入了土,買了燒紙,遂在筆架山下堆了丘新墳。
這個時候,李茂麒連哭喪都不會呢。
此後,他一個孩子孤零零,吃百家飯,穿著膝蓋屁股破洞的爛灰布褲子,襪子是沒有的,一雙爛黑鞋踢踏著,像個小野狗,游竄在老東門。
每到「深圳墟」的開集,他總能找撿些爛菜葉子,帶著油星光點的臭饃饃,填填肚子。
是啊,此時的深圳,實在是太窮了,和隔著深圳河紅氣升騰的香港,簡直是兩個世界。
街道上,不時有些經年的大便,稀稀拉拉,還成堆成團的。
李茂麒還是個孩子,顧不上理會這些,只要他能填飽肚子,活下去,東門的路上再臟,拾糞的都沒了消息,他也要趕墟,最起碼能飽一頓,能讓那些好心給他飯吃的鄰居們少些支出,也值得了。
苦難,是這個幼小的孩子加快成熟。
境遇的改變,是他遇到了田宗生。
田宗生來老東門辦事,要回去的時候,一看到李茂麒,就陷入了極大地驚訝中。
他能夠判斷出,這是一個處於流浪中的孩子,從精瘦的黑胳膊和尚未浮腫的肚皮看,一日一餐還是能保證的。
不對,這孩子應該是有人管著,管他的人光景也不好。
「細路仔,你叫什麼?」田宗生看著李茂麒黑亮的眼珠,機靈的亂轉,忽然喜歡上了。
田宗生算是入鄉隨俗,按陝西話來講,孩子一般稱呼為「木犢娃娃。」「細路仔」是廣東人的稱呼,他在當地呆的時間也不短了,多少學了點。
「李茂麒。」磕磕巴巴的畏懼聲音。
田宗生一把把孩子抱起來,親切道:「你家在哪,帶叔叔過去看看。」
路上能見到些水杉,灰黃中卻蓬勃精神,整個原野,草色伏倒成片,映在稀稀落落的稻田水裡,靜默一般。
深圳的冬天,很難見到雪的,青葉子不落,三角梅的花朵長留枝頭,草穗在凈寒的風中搖擺,濕潤的空氣,在細雨中好像在跳躍,扑打在人的面上,頗有種「杏花雨」的親切。
村裡的人也很親切,對田宗生的到來,保持了歡迎的姿態,有些老漢顫顫巍巍拄著拐杖,挪出來,乾笑著。
這個村子,名為筆落村,傳言是主管文運的文曲星某年路經此地,看山河美景,做大筆如椽,起了一首絕妙文章,這文章的第一個字的第一筆,就落在此地,村名由此而得來。
接待田宗生的是個結實的中年漢子,名叫徐永,兩隻眼睛比其他村民精神很多,身形並不像深圳地區村裡的年輕人因吃不飽飯那般普遍乾瘦。
聽這中年漢子說,他水性好,經常游到深圳河對岸的香港打一段時間工,家裡有些積蓄,能額外管李茂麒一頓飯。
看來,李茂麒還真是個孤兒了。
周邊的孩子圍成一圈,和站在中間的李茂麒擠眉弄眼,嬉鬧著。
孩子們一個個長的像柴蘆棒,黑胳膊黑腿,穿的破破爛爛的,有幾個露著肉黑色的小雞雞,光著屁股蛋子,咯咯傻笑。
田宗生不由地嘆了口氣,這光景,這是爛包透了。
又聊了聊,得知李茂麒還有個遠房的爺爺,在惠陽地區那邊生活,家裡比較富足,一子一女,但和李茂麒的親爺爺不大和氣,死的時候都沒有來。
前陣子,好像聽聞,那個爺爺家的女兒,也就是李茂麒的姑姑輩,來這邊政府上班了。
可能是因為兩家老人不和,家裡的孩子們斷了往來,李茂麒那個姑姑,估計對李茂麒就沒有上心。
這麼長時間,一趟都沒有來過。
徐永的家,白牆,灰瓦,在村子里也算好的,田宗生被請進屋喝了口熱水,徐永從缺了角的抽屜里摸索了半天,抓出來一個灰色的小紙包,小心翼翼地展開,裡面是一團碧綠色的龍井茶葉。
徐永笑著說,這是他在香港打工時,老闆的茶底子不要了,讓他扔出去,他到了門外,沒捨得,就自己留著帶回來了。
田宗生一把攥住徐永的手,感到那雙飽經勞動的大手,結實有力,揪心嘆氣,勤勞的人們,生活為何還這般艱難。
田宗生制止了徐永泡茶的動作,讓徐永把茶葉收了,二人又蹲在地上聊了會兒。
聽徐永說,香港那邊,真的很繁華,打上兩年工,攢個一兩萬不是問題。這邊流行一個說法,就是:「內地勞動一個月,不如香港干一天。」
在他們基建工程兵到來之前,跑去香港的人非常多,去香港,只要游過深圳河就行,不信登上筆架山看看,河裡都有些什麼。
徐永說著,居然哭出來,這邊真的是太苦了。
田宗生拍著徐永的肩膀,用充滿希望的目光注視著他,堅定說道:「發展深圳,建設深圳,就是我們基建工程兵來的目的,相信黨,相信政府,未來,深圳一定會發展起來的!」
他當初來深圳之前,有一些團級幹部就不願意,畏難,不情願來這麼個堪稱天涯海角,古代聞之色變的邊遠之地。
有一部分人,開始找關係,遞條子。有背景的趕緊找背景調走,就是不想來特區,相當一部分人都不看好這裡的發展。
路上田宗生聽有的戰士說,武漢火車站那邊,有一條路,專門通往深圳,說是資本主義道路。
他田宗生從來沒有這樣想法,他選擇相信深圳經濟特區具有政策好、靠近香港等優勢,未來一定會越來越好。
現在,他決定帶走李茂麒。
就這樣,李茂麒被來自陝西的某部隊17團的基建工程兵團長田宗生牽走了。
田宗生知道,如果李茂麒這樣下去,很可能過不了今年的冬天。
筆落村裡的多數人,熬過冬天都有些困難,貧瘠的物質資料生產,糧票,布票,更不用說肉票,都是很緊張的。
此時不過是十月下旬,陰冷就已經讓這個來自陝西的漢子在清晨夜晚的時候凍的發抖了。
他們的部隊里,有來自上海,本溪,西安,鞍山,漢中,安順,荊門等地,後續還會有來自遼寧,河北,上海,陝西,湖北,湖南,安徽,貴州的隊伍,但就目前說,很多北方兵都反應難以忍受深圳濕冷的氣候,一部分已經開始出現水土不服的徵兆。
這些天還打了幾口井,水又咸又苦,只能用來洗澡,簡直沒法喝。
磚瓦是一塊都沒有的,而且大夥只能在荒山上埋鍋做飯,但是,革命的熱情已經轟起來了。
田宗生帶著李茂麒,帶著沉重的心情,用了一個下午的功夫,就回到了駐地,情緒變得歡快。
這裡現在被大家親切的稱呼為「竹林賓館」。
為什麼這麼叫呢?
駐地的荊棘叢生,荒草沒膝,高的有一人多高,哪有什麼地方住,戰士們便就地取材,竹竿做樑柱,竹篙砌牆皮,油氈加上竹葉就成了屋頂。雖然冬日不避風,夏日不遮雨,睡個覺還是可以的。由於整個棚子基本是用竹子編成,這個地方呢,當地人也叫竹子林,戰士們乾脆就把這處寶地戲稱為:「竹林賓館」。
不過,林中蟄伏的各種各樣的蛇時常造訪,在夜晚,悄無聲息地爬上棚頂,盤在竹牆,還有的鑽進被窩。半夜起身屙尿的戰士,有時候會看到迷濛的月光下一條或幾條青蛇,弔掛在自己的眼前,睜著一雙冷意幽幽的眸子,若無其事的看著自己。
大部分的北方兵,可受不了這個。
不過,幾天下來,習慣了,有人還練就了一手抓蛇的本領。
也算是苦中作樂。
畢竟戰士們都是二十來歲,休整了幾天,精神頭就恢復了,大伙兒三兩成群,笑呵呵的。
看到田宗生帶回來個小毛孩,嘻嘻哈哈的過來逗,有的跑到棚子里,居然拿出了糖。
李茂麒剛開始很害怕,縮著手地不敢去拿。
停了一下,猛地一把攥在手裡,連糖皮都沒有剝,就塞進了嘴,咯咯笑起來。
大伙兒也哈哈大笑。
不一會,李茂麒就和戰士們熟稔了。
「宗生,這孩子你打算怎麼辦?」楊龍躺在床上,床頭放個十二寸的相框,裡面是楊龍一家一家三口的黑白相片,女主人眉眼俊俏,嘴唇有些薄,小女孩和李茂麒一般歲數,打扮精神,像個洋娃娃,楊龍穿著軍裝,英姿勃勃。
田宗生坐在床旁的竹椅上,椅子是三天前綁的,斷口還滲著汁液,腳踩著倒伏的荒草。
搭棚子的時候沒有處理地面,徑直蓋的,所以下面的螞蟻、屎殼郎、蜘蛛什麼的,隨處可見,有時候,白天還能看到蛇。
這裡的蛇,青蛇多一些,三角頭的紅褐色毒蛇也有。
石頭大夥都搬開了,不然,半夜裡爬出個蠍子,蟄一下,那可要命。
田宗生拿出火柴,點了支煙,吐了一口煙圈,說道:「跟著我,有我吃的,就有他吃的。」
「那怎麼行?」楊龍躺不住了,翻身起來,要了煙,吐了一個很長很長的煙圈。
「你還沒結婚,那邊不是對你來深圳很不滿,再加個孩子,你想清楚沒有?」楊龍重重道。
田宗生肯定道:「要是沒人管,這孩子過不了冬!」
「你....」
這時,一個小戰士突然跑進來:「報告團長,許秀冰醫生過來找你。」
「她在哪?」
「大門外!」
田宗生猛吸兩口,擲煙於地,踩了一腳,急沖衝出去了。
許秀冰,他是認識的,很久之前就認識,基建工程兵指揮所醫院的大齡剩女。
其實擱在現在也不算大,23歲,比他還大兩歲,但在80年代,可就不算小了。
主要是,這位女軍醫,很漂亮的,和他的未婚妻張霞比起來,一樣的漂亮。
不過,許秀冰更多了一些清冷的氣質,臉上寫滿了生男勿進,傳言這位兵姐姐,不是沒有處過對象,而是對男人在人文學識、哲學層次、精神氣質方面的要求太高,醫院的同事們給她起了個外號,叫:「許清照」。
「清照」二字,取得是著名的女詞人「李清照」的名,史說這位才華橫溢的婉約詞派代表,每日和丈夫趙明誠唱和,談論曲律,金石,而且詩詞做到比趙明誠強多了。
最要命的不是這個,而是趙明誠在一次金兵壓境的時候,作為城裡的最高長官,棄城而逃后。
李清照做了首詩詞:「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這是什麼意思,這意思再明白不過,要他老公趙明誠當時就該據城而守,大不了一死嘛。
逃跑算什麼,窩囊廢!
李清照的形象就是許秀冰給同事們和追求者們的印象。
雖然她要求這麼高,但追求大軍依舊是絡繹不絕。
然而許秀冰的父母為了她的婚事,愁碎了心。
追求自家閨女的小夥子這麼多,優秀的也不少,怎麼就對不上眼。
……
平時田宗生和這位大齡女軍醫八竿子打不著,她今天過來是什麼事情呢?
田宗生很是疑惑,許秀冰肯定不是對他感興趣。
再說,田宗生對許秀冰也不感冒,女人家,一天到晚冷冰冰的,有個毛的意思,一個婆姨,娶回家了,難不成天天討論尼采,王國維,吟誦幾首浪詩,萬一大半夜睡不著,聊天就聊這個,有什麼勁。
不是誰都能接受得了李清照,朱淑真,唐婉這樣的才女類型。
清照姐,趕緊找個男人嫁了吧,田宗生一邊走,一邊腹誹。
很快看到不遠處,許秀冰正給李茂麒喂糖吃,冷冰冰的臉難得有了笑意。
令田宗生眼前就是一亮,冰山美人笑起來,這光芒還真是格外耀眼。
「清照,你好。」田宗生伸出了粗糙的常年勞作的大手。
「你好。」許秀冰伸出手,看上去又白又軟,估計平時沒少擦資產階級的化妝品。
不少戰士見了,咕咚咽了好幾口口水,圍著的人群又壯大了一圈。
許秀冰又把手縮回去,又長又細的眉毛豎起,大眼睛瞪圓了,火道:「田團長,你方才叫我什麼?」
「清照啊。」田宗生沒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