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瑛娘
當年,蕭鄴一去不返之後,李瑛娘心死如灰了,家中又與城主定下的婚事不容推翻,李瑛娘萬念俱灰之下嫁入了城主府。
可就在洞房花燭夜,那個她的夫君,新繼位的城主蕭璟揭開了她的蓋頭時,入目時見到那張一模一樣的臉時,下意識的脫口而出,「是你?」
蕭璟卻未必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個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兄弟,長年征戰沙場的獷男兒,忽如其來的美新娘,燭影搖紅映花了臉,順帶著連心也跟著一起急促的跳動了起來,根本沒注意到新娘子眼中的驚詫之色。
只順著她的話道了句,「是我,夫人!」
甫一開口,李瑛娘便知道眼前的夫君不是曾經那個蕭鄴。
鄴公子如春風如朗月,詩情畫意全都集於那青衫上了,不似眼前男兒,與那朗月清風不同,蕭璟自來慣戰沙場,開口即便小心翼翼著了,可那種未慣人事與戰馬風沙所侵蝕過的曠達,戎馬倥傯全部斂於眉目間的氣魄也是迎面而來。
便是這樣兩個全然不同的男兒,卻長著同樣的一張臉,只是她沒想到這樣的兩個人,還都教她遇上了。
李瑛娘沒有再提起有關蕭鄴的事,卻是乳娘軒媽心細,前前後後打聽了李瑛娘許多遍,從隻言片語中的私自猜測,可能當初瑛娘子外出遇到的負心人就是城主微服化名的。
私底下,乳娘還曾悄悄的去找那個經她手送出去的孩子,多年後找到的已經是個少年了,長得自成風骨,卻不肯與她多有交集。
瑛娘也是倔強,說不提便不再提,連從小將她撫大的乳娘也不提,以至於讓乳娘以為這樣也好,最起碼瑛娘子與城主還能再續前緣。
殊不知,蕭璟是蕭璟,蕭鄴是蕭鄴,全然不同。
瑛娘也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蕭鄴了,當年那些風花雪月的過往這輩子就像是做了一場夢一樣。
直到……她見到當年那個蕭鄴,穿著她丈夫的衣袍,手提長劍踏進凌雲閣來。
可她還是第一眼便認出他來,即便蕭鄴刻意學著蕭璟將胸膛挺高,刻意龍行虎步,刻意將多年的清風朗月收進袖中,假裝出蕭璟身為城主所天生帶有的那種氣吞山河的威嚴與魄力,可……到底不是他的。
再怎麼裝,在李瑛娘看來都不像。
她流著淚看著蕭鄴,「我沒想到,會是你。」
她總以為是外敵入侵了,是軍中裂變了,可怎麼都沒想到是蕭鄴回來了,今夜血流成河,全拜這個男人所賜。
蕭鄴對她說:「當年我欠你的,我用往後餘生來彌補你,蕭璟能給你的我統統能給,你依舊是高高在上的城主夫人,我們依舊能像當年那樣恩愛。」
「我不是起過誓要永不分離嗎?」
「不!」李瑛娘從沒像這一刻這樣鎮定與決絕,「我不可能和你再回到從前了,你走了我便當你死了,我嫁給蕭璟那一刻開始我就是他的夫人。生復如是,死亦如是!」
李瑛娘看到這滿府的屍體縱橫,又看到蕭鄴穿著夫君的衣袍,心裡也知道了個大概,蕭璟怕是已經死在他的劍下了,她別無他求,目光只不舍的看著在旁昏迷過去的阿九。
阿九才如初生朝陽,正是蓬勃的男兒郎啊,她只想要她的阿九活著。繼而,李瑛娘轉頭對蕭鄴道:「你殺了我吧!」
「你知道,我不可能殺你的。」蕭鄴拿著劍的手微微顫抖,多年來的夙願就在眼前,「我今夜所謀之事,一半是為了我,一半就是為了你而來,這輩子,我最後悔的事就是將你放回給蕭璟。」
聽著蕭鄴這話,不知為何她的唇邊卻隱隱勾起一抹笑意來,有種柔情蜜意全在其中的算計,她道:「如此正好!欠我的,你就在今夜還吧!」
話音未落時,李瑛娘將身迎上了蕭鄴手裡的劍。
蕭鄴沒想到李瑛娘居然不要命,那柔弱的身姿往他的劍上來撲來的那一刻,蕭鄴想要退的,可李瑛娘這些年跟著蕭璟也學了幾招功夫在手,三兩下一挑,便緊緊握住了蕭鄴手裡的劍。那劍末的鋒刃,便在她用力一使下,狠狠刺穿她的心臟。
蕭鄴還握著那把劍,可她的雙手卻死死的鉗住他,就這麼的刺穿她的心臟要害處,鮮紅血色順著劍鋒流淌而下,她甫一開口,便有鮮血從喉管處嗆了出來。
從頭到尾,她只對著蕭鄴說了一句,「我把命給你……你放過阿九,我就原諒你。」
蕭鄴難以置信的看著當年她從自己手上溜走,今天又從自己手上死去,他搖著頭想喊出一聲「不」,可是這話卻一直哽在喉嚨深處,怎麼也發不出來。
他想要伸手去攬,可她卻將身一退,身子抽出那把利劍,甚至連站都站不穩,只嘶聲大喊著:「阿九,阿九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阿九!」
「一定要,活下去啊!」
這聲嘶力竭,瑛娘身為一個母親,用盡此生最後的力氣去叮囑自己的孩子。
這聲音就像是穿透陰陽兩界的鈴音,陷入魔怔的少年渾渾醒來,在那滿眼都是屍體和血液的城主府中。
他就像是陷身於一場永遠醒不來的噩夢中,母親的聲音嘶吼著,如皸裂的大地般嘶啞,將他從那冗長的噩夢中拉出身來。
睜開眼的那一刻,那些死去的侍女侍衛們,那些沖入府里廝殺無度的江湖人士,就連那個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的書房小廝也死了。
都死了!
全都成了冰冷冷的屍體躺在血泊中。
這些死去的人此刻都彷彿就在跟前,周身死氣沉沉綠油油的,幽魂漂浮在跟前沖自己揮著手,那血淚沾滿那些鬼爪朝自己抓來。
「都走開,全部走開,你們全都不要過來……」在夢靨之中,阿九眼前所見只有這些,伴隨著母親的聲音傳來,阿九順手一摸。
那冰冷卻讓人倍有安全感的長劍還在手邊,他順手一抓,抓起了長劍不斷揮砍著,直到他看清楚了眼前所站的人。
「我,我殺了母親?」
母親心口處偌大的一個血洞,那渾身染血的模樣成了阿九這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的畫面,繼而他看到父親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
父親知道了他殺死母親,連看自己的目光都不一樣了。
從那之後,阿九便瘋了!
蕭鄴眼睜睜的看著瑛娘倒在自己的眼前,他看著本該殺死以絕後患的阿九,看著瑛娘用生命去要挾他一定要讓他活下來的兒子。
那個不是他自己的兒子,後來瘋了……蕭鄴每每想起瑛娘臨死前的模樣,就像此刻凌雲閣中,蕭鄴依舊站在瑛娘的跟前,在她的靈牌前。
蕭鄴仍舊笑得跟哭一樣,「你以為我不想殺了阿九這孽畜嗎?她用命保下來,讓我別殺阿九的,阿九瘋就瘋了,為什麼還要想起來?」
蕭鄴不想當個背信棄義的人的,特別是面對瑛娘。
「可他就是知道了,想起這一切,他想起那晚上父親死了,一個和他父親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穿著城主袍殺了他母親。」
蕭鄴的眼神由愛及恨,死死的盯著那塊牌位,「當年,負你都負過一次了,何以十年前我就那麼想不開呢!殺了阿九,再負一次又如何,不如何啊!」
「所以,阿九那晚進城主府,你便是擺下的鴻門宴,有意殺他的?」蘇青鸞回想起當時一路順著他們的痕迹,從亭子一路追殺到凌雲閣附近,那是下了死令的樣子,連歌盡都被困住了。
「他與黎橦勾結開始,我就猜到他想起所有了。」蕭鄴說著,低下頭去擰著自己的眉心,雖然在故作鎮定,但卻瞞不過蘇青鸞,他的頭痛病在犯。
那晚上,他先是設宴讓阿九進城主府來,在亭子上面換盞時,故意讓阿九先中毒,繼而蕭定山在下頭埋伏,就這樣一路追擊。
「只是我沒想到,城主府里居然還有密道,她到死都沒跟我說過這條密道,說到底她已經是城主夫人,是阿九的母親,全然忘記了我與定山了。」蕭璟看著那方靈牌,彷彿今日在這裡想通了許多事。
「我在來時,也一直在猜想,那條密道我進出多次,為何……你從未發現。」蘇青鸞走在密道之中,也是在想著這個問題。而今從蕭鄴自己口中說出,一切都明白了,「因為這條密道不是為你所留,是真正的城主留給他的妻兒逃生用的。」
「所以,你因此懷疑我,還揪出了那個久違的人,鄴公子!」蕭鄴叫著自己十年前一直被人喚著的稱呼,那時候他是厭倦「鄴公子」這個稱呼的,但現在回想起來,竟有那麼些念想。
「鄴公子,為何是鄴公子!」蕭鄴回想著那些年的忍氣吞聲,從一開始的念想逐漸的飽含著怒意,「從十年前,我就將鄴公子有關的一切全部抹掉了,你是從哪裡挖到的?」
「你告訴我的。」蘇青鸞也好不避忌了,「十年時間,你頂替著別人的身份活著,你不覺得難受嗎?這樣的難受在你心中生根了,成了魔障,稍有人探進你的內心,你便藏不住了。因為十年時間,你藏都太辛苦了。」
「你定然是無時無刻在害怕被人揭穿,無時無刻害怕自己假扮蕭璟假扮得不夠像,甚至無時無刻在害怕黎橦背叛你,對吧?」
蘇青鸞就像是能夠窺到蕭鄴內心最深處的那雙手,稍稍一探,蕭鄴所有的秘密全部在她的面前一覽無餘。
她說:「我兄長名喚蘇慕。」
蕭鄴在聽到蘇慕這個名字的時候,眉心一皺,眼中有著訝異之色,但看到蘇青鸞的時候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蘇青鸞卻有許多話要說,要問。
「當年那輛停在校場外看著兄長的馬車,其實不是城主,是你!那時候,你就在謀算著,怎麼埋葬城主的整支雁翎軍了,對吧!當時在蕭鄴的記憶當中蘇青鸞看到了那輛馬車,當時她一直以為是城主。
蘇青鸞越說越激動,難以自制的捏緊了自己的拳頭,「我兄長,到底是怎麼死的?」
到底在這其中,阿九參與了什麼樣的角色?
蕭鄴側眸看了一眼眼前這少女,綠衣羅裙,如同谷底悄悄拔地而起的藤蘿,悄無聲息卻又緊緊的扼住了他最深的秘密。
蕭鄴問她:「你就是為了查這件案子的?」
蘇青鸞點點頭,還加了句,「順便,報仇的。」她不是什麼善茬,有怨報怨,有仇報仇,所有真相大白的時候,她一個也不會放過。
在說到此處的時候,蘇青鸞的眼中有殺意。
彼時,在這位假城主的眼中也看到了同樣的殺意,只是,他看著蘇青鸞此時仇視自己的模樣,終究還是笑了一聲出來,「這麼多年,沒人拆穿過我的身份,你是獨一份。」
「殺了你,真是可惜!」蕭鄴的確帶著一絲惋惜,「更何況,你還能只好我的病,這可為難了。」說著,蕭鄴陷入了深長的沉默當中,許久之後,他抬起頭來,望向蘇青鸞。
「你為何偏偏要來送死?」
為何要來送死?
這個問題倒是讓蘇青鸞覺得好笑了起來,「從你府里有個叫做吳禛的幕僚,偷走你卷宗里夾著的一枚玉佩開始,我便來了。」
「吳禛,」蕭鄴這次是真的詫異了,「你居然知道吳禛!」
如果說,蕭鄴一直以為蘇青鸞是用一些邪門歪道竊取了他的回憶口供的話,那麼吳禛此人卻與當年蘇慕毫無關聯,蘇青鸞是如何知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