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5章 最後的直諫

第1055章 最後的直諫

第1055章最後的直諫

韓絳重疾,辭相不能理事。

天子親自至府邸視疾。

宰相病重時,天子親往府邸上視疾,也是一等恩典。

當年呂夷簡病重,仁宗皇帝親自剪下鬍鬚,給他治病。而且宰相病逝時,天子一般不會拜祭,但章得象病逝時,仁宗皇帝居然親自上門弔唁。

而韓絳病重,官家居然親自登門望疾……在百官看來著實是一等天大的恩典。

但對於韓府上下表面是風光,但韓絳的長子韓宗師與叔父韓縝卻是惴惴不安。

韓縝因跟著章越與遼國談判劃界成功,回朝之後官拜樞密院都承旨。但是因為兄長韓絳為宰相,韓縝雖接受了官職,但只是住在京師,沒有一日往樞密院籤押過。

至於韓宗師也是這般,韓絳在熙寧三年率軍征伐西夏時,他被留在京師。

官家時不時地召見他,金殿賜對對一般臣子而言確實是恩典,但是在父親領兵在外下,卻是不好說了。

官家數度許諾韓宗師官職,但韓宗師不敢接受言要侍奉父親不敢遠離,官家對大臣稱讚韓宗師至孝。

今日韓絳病重辭相,官家前來視疾,這叔侄二人面面相覷。

韓宗師道:「叔父家父有疾並非假事,御醫已是再三診治過了,為何陛下還要親臨?」

韓縝道:「宗師,你記得當年司馬懿假疾之事,但曹爽命李勝看過,司馬懿如何佯裝的?」

「所以陛下不放心御醫的稟告,一定要親自看過方是。」

韓宗師道:「陛下多疑至此?」

韓縝冷笑道:「你忘了,當初我奉命與遼人劃界,我不願往,奈何天子有命不得不從。」

「出發前夜,我與劉姬在府里劇飲至天明,到了出發后數日,官家居然派兵將劉姬送至我的使團中,甚至連我當夜與劉姬所做的詩歌,竟也一夜為京里上下所熟知。」

「真是慶幸,我當時沒作什麼狂悖之詞,否則今哪有命在。」

韓宗師聞言惻然。官家對大臣們一言一行刺探至如此地步。

這時候稟告天子御駕已是出宮,二人慌忙出迎。

但見御駕還未前來,倒見到甲騎重重,御前班直荷甲持戈,將巷內巷外圍了個水泄不通。

韓府方圓數里之內,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困了個水泄不通。

知道的明白是天子來宰相府邸視疾,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來抄家的。

韓縝微微苦笑,他們這般頂級權勢之家,看得風光,其實也是外甜內苦。

不久天子御駕抵達,韓縝看到侍駕在側的章越心底一松。

當即韓縝,韓宗師恭迎天子入府。

官家看著韓縝道:「韓卿的病如何了?」

韓縝道:「已是醒轉,但依舊不能下床。」

官家聽了韓縝這話顯是不信,也是,天下哪裡有這般巧合的事,前些日子自己才流露了對韓絳在攻伐夏國之事上的百般推諉的不滿。

故而用王猛,唐玄宗的例子來刺激對方一下。

這才過了沒多久韓絳就病倒了。

這不是裝病,又有誰相信?

官家嘆道:「朕之前還在御前說若有王猛輔佐苻堅,伐晉必不能敗,今日韓卿便病倒了,難道真是命不遂朕之意?」

韓縝,韓宗師聽了毛骨悚然。

官家拿王猛喻之,在攻夏之事上,是不是要麼乖乖聽從,要麼只有死的宰相?

韓縝看著一眼站在官家身側的章越,對方也在這時與自己交換了一個眼神。

官家來到內堂,他一入卧房看見韓絳僵卧在床的一幕。

左右侍女給韓絳提醒,他見官家當即要掙扎地下床跪拜。官家一見當即上前扶住,韓絳流著淚道:「陛下,臣得了風眩不能向陛下見禮,死罪!」

官家看著韓絳病得這個樣子,仍是不免是將信將疑。

官家道:「卿家無須多禮,卿好生養好身子,朕以後還要卿輔佐國事。」

官家對身旁站著的御醫吩咐道:「宮裡有什麼好的藥材,都給韓卿這送來。」

一旁御醫稱是,官家命御醫給韓絳診診脈。章越認得這名御醫名叫朱有章,上一次馮京遇疾,天子便是派此人診治。

當時馮京病得很重,官家便命他朝夕不離馮京左右,等馮京病癒后,官家重賞了朱有章,還蔭其一子為翰林醫官。

朱有章也再度向官家確認了韓絳確實是風眩,接下來確實無法再處理政事了。

說完之後官家陷入了沉默。

韓絳假病尚好,但問題是真病反而將官家氣得不輕。

你怎能是真病,怎麼可以是真的病了。

在天子之怒的威壓之下,韓縝,韓宗師二人頓時臉色變了。此刻韓縝尚好一些,但是韓宗師卻是不行,袖子下的手居然抖個不停。

這時候章越默默走到了韓宗師面前,用身子擋住。

韓宗師,韓縝見此一幕都是暗暗地在心底感激章越。不是自己人,誰會這般用心為他們遮攔。

章越上前道:「陛下保重。」

官家恍然,韓絳有病,只要是疫體,天子都應該遠離。

章越此舉當然是一種臣子對天子的關切,令官家思緒轉移開來,還不覺得有什麼異樣。

不愧是章公,果真是應變奇快!

官家對韓絳道:「韓卿好生養病,但你辭相之事,朕是不允的。」

有一等是好死難活。

死了一了百了,但官員不同。宋朝不殺士大夫,所以處置有罪官員的辦法最重的就是貶謫。

你想要榮退,抽身離去,哪有那麼容易不給你退。

另一個時空歷史上,宋徽宗上位后如何整治章惇的?章惇知道站隊錯誤,徽宗不待見他,所以對方一登基便主動五次辭相。

但徽宗都不肯,一面挽留他,一面授意下面的言官御史拚命找碴。

章惇被彈劾罷相。

見官家如此,韓絳道:「老臣求陛下垂憐。」

官家皺了皺眉頭道:「韓卿,朕還要倚重你主持國事,你不可在這時離朕而去。」

說到這裡官家道:「朕變法之初,便身穿戎裝求兩宮太后,允朕親自率軍收復青唐故土,還我漢家山河,奮然雪數世之恥的夙願。」

「今之西夏不過是一婦人,一小兒,一困蔽小國,遼也不過是四分五裂之國。」

「韓卿要助朕一臂之力,不可離朕而去?」

官家說到這裡,幾乎已是斬釘截鐵地不許韓絳辭相了。

此刻韓絳臉色有點不一樣了,將心比心,人家都病成這樣了,官家還不許人走,難道真要讓人在宰相任上卒嗎?

再厚道的人這時候也是要發火了。

但見韓絳苦笑道:「陛下,何時得遂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此為臣如今之願也!」

「但十餘年君臣,臣有數言不得不說。」

官家動容道:「韓卿請講!」

但見韓絳強撐病體言道:「陛下,古者興師十萬,日費千金,故而軍無輜重則亡,無委積則亡,無糧食則亡。」

「治平四年,陛下命種諤收復綏州,用錢六百萬貫!」

「熙寧三年,陛下用臣攻羅兀城,用錢一千六百萬貫!」

「後用章越,王韶收復熙河路,六年先後用錢一千八百萬貫,熙寧七年後至今歲常費又兩百萬貫!」

「熙寧九年,陛下征交州,又費五百一十九萬貫,其餘金銀糧草無算!」

「財者為國之命,萬事之本,國之所以存亡,事之所以成敗。臣請陛下顧念國力負擔之重,生民之苦。」

官家正色道:「朕知韓卿愛民之心。朕已允了免去五等戶役錢,並讓免役寬剩錢為兩成之數,此事朕已是辦到,而且不會反悔。」

免役法是韓絳最關切的事,日後也是他的政治遺產。

官家再度向韓絳重申絕不會動免役法,希望以此讓他回心轉意,儘力挽留對方。

韓絳道:「臣謝過陛下,但臣仍以為伐夏之事不可操之過急。」

官家惱道:「朕已是立下志向,先取熙河以斷西夏右臂,再取靈武以繼大遼右臂。」

「當初朕在殿上言,為天下之事,豈可無序?朕胸中早有了全盤方略。」

「卿等按朕的方略,且為之便是。」

韓絳道:「陛下從王安石『調一天下,兼制狄夷』之方略,陛下以為滅了西夏,國勢便會扭轉,百姓便可解決倒懸之苦。但臣以為若不先施以仁義,解民之急,即便攻下西夏,國勢依舊如故不會好轉!」

韓絳說完這句,官家臉色一下極難看。

韓絳說到這裡,氣息微弱地道:「陛下,當今天下之勢便是,上下揮霍無度便掠之於民,民變在即便掠之於商!」

韓絳說完,官家色變,韓縝,韓宗師也是集體色變。

唯獨章越默默,從始至終官家與韓絳言語時,他不出一言。

而官家聞言則用目光剜章越一眼,他猜測這句話是章越向韓絳說的,事實上官家沒有猜錯。

韓絳的態度,也是章越的態度。

官家道:「掠於商如何?諸葛亮治蜀時不是如此嗎?」

「蜀國壟斷蜀錦之售,從織戶手中低價買來,再高價賣出,不正是如此?劉備又用李嚴殺當地豪族,掠其礦產而官營,又有何錯?」

韓絳病得很重,說了這一番長篇大論后扶著額頭道:「陛下,臣只知道一句,仁義不施則攻守之勢異也!」

官家聞言道:「朕正是體惜百姓,故不忍加於民。聽丞相之言,朕難過至極,不復再言了。」

「朕便是孤家寡人一個,也要把事辦成!」

丟下這句話,官家起身離去,神情十分的孤獨落寞。韓縝,韓宗師等人急忙送官家離去。

韓絳三辭之後,官家仍是不允。

次月,韓絳病死於宰相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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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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