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六十六章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一千六十六章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又是一夜未眠。

章越感受到何為古人所云的『夙夜興嘆』滋味。

桌案上的奏疏自己寫了又改,改了又寫,可謂寫得無比艱難。

自夢中開掛的技能漸漸退去后,章越現在寫起文章也是愈發艱難。官越大心頭墜掛的事就越多,文章就越難以寫得好。

倒是蘇軾仕途不順,文章越寫越好。

而『伐夏』並非章越本意,如此不是出自內心所想寫出的奏疏,自是格外艱難。

文不能出己意,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令人格外的難受。

但不寫又不行!

一言概之那就是『君恩深重』。

職場新丁,總有等『錢貨兩清』的念頭。

我能夠升職加薪,是因為我為公司做出貢獻的緣故。

而章越今官拜執政,是因滅鬼章,拓邊熙河,收復青唐的運籌之功,與你皇帝的恩情無關。

那就錯了。任人唯親才是官場的本質。

退一步說章越待人辦事要事事仁至義盡?

不是因為他是個好人。

只有事事仁至義盡,方能絕情絕義。

所以章越在疏中除了違心贊成天子伐夏之外,還提出了三策。

一策便是用重賞,一切繳獲歸將領分配,朝廷不計。

封建軍隊作戰激勵士氣方式便是默認擄掠。

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也只有岳家軍在本土作戰時辦到了。

曾國藩用曾國荃平太平天國時,那軍紀真的是……但湘軍也是真的能打。

而這一次出兵蕃漢兵馬混雜,對蕃軍約束太嚴,必生不服,但蕃軍又是擅戰,唯有在獎勵上多下功夫。

封建時代的國爭便是如此,沒有道德仁義可言。

第二策就是整飭驛站,急遞鋪。

章越去年鋪設從汴京至洛陽,再從洛陽至陝西五路的郵驛早已鋪開。

十幾萬兵馬調度,還有物資運輸,這都需要中樞調度。

宋朝歷代皇帝都喜歡『將從中御』,官家更有『微操大師』之名,從汴京至陝西前線消息往返十幾日。

章越為此所設郵政,特意修葺好了驛路,並按照八百里加急配置,既滿足了商業流通的日常所需,也為官家日後的大征討做了準備。

但缺憾的是,陝西五路只修好了涇原路,對於更靠上一點鄜延路驛路還未修好。

章越也沒料到官家這麼早就開打,不然他也讓郵政加把勁。

不過進一步整飭驛路,對於操控狂人官家而言,也是有絕對的好處,但對前線的將領未必是好事。

章越的思路,反正都攔不住你微操,索性讓你操作到底好了。

第三就是吸取熙寧三年羅兀城之戰的教訓,對遼國介入宋夏戰爭,進行防備。

河東路兵馬必須在宋遼邊境嚴陣以待,把守住各個要害孔道,同時環慶路兵馬留作總預備隊,以備不虞。

打輸了就算了,一旦打贏了,若遼國大軍介入,這時候宋軍必須有不惜一戰的底氣。否則就功虧一簣了。

除了此外就是進兵步驟,細節章越一一寫下,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章越寫了奏疏後用了一日一夜,幾近萬餘字,幾乎耗盡了全部精力。

奏疏還沒寫完,這時候章越得知呂公著、孫固、黃履等五六名大臣一併登府,章越一問陳瓘,才知道原來他們今日在殿上苦勸天子不可伐夏無果,現在來見章越,必然是請他一併勸天子不可伐夏。

章越此刻奏疏剛寫完,精力耗盡,容色憔悴至極,還是答允見了眾人。眾人一看章越這般,呂公著先問道:「章相公沉痾如此,本不該打攪,但國事攸關登門言之。言下實到了迫在眉睫之時了。」

章越問道:「不知何事如此緊急?」

孫固道:「王丞相,元執政事事阿從陛下,明知此番伐夏勝與不勝必生後患,但陛下仍是一意孤行。當今天下唯獨相公一人可阻陛下伐夏之事!」

章越聽了沉吟不語,其餘幾位官員都是如此言語,都言官家如此不顧眾人反對伐夏必敗。

呂公著道:「我等都是此意,願請章公一同上疏請陛下罷兵!」

章越道:「諸公的話我都清楚,眼下官家伐夏之心已不可扭之!於今之策,唯有與國共同進退了。」

眾大臣聽了訝然。

眾大臣一併上前道:「相公三思啊!我等如今上門便是以你馬首是瞻。」

章越伸手一止,他知道從他贊同伐夏之時,便是拿自己的名望與天子一起賭伐夏之戰的勝負。

章越道:」諸公,反對伐夏永遠不會敗,因根本沒想贏過。」

「天下永遠不缺乏清醒冷靜的聲音,但也要有辦事那份血誠,悲觀之人永遠正確,但贏得一切之人,唯有樂觀之人。」

「如今既是出兵已成定局,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之前告疾與諸位苦勸力勸,如何也是不可阻止陛下伐夏,那麼唯有全力以赴。」

「廟算之前大家吵得再凶也不過分,但廟算之後,諸公不可再爭!」

「兵者國之大事,生死存亡之大事,整個天下只允許一個意志,聽之一人!」

正如那句經典名言『槍炮一響,全團都得聽我的』。

現在無可奈何的是敗了便是敗了,也唯有與官家站在一邊,這也是報答天子恩遇的辦法。

呂公著,孫固等人聽了章越這麼說,都是默然長嘆,無可奈何下,他們知道章越說得確實是實情。

章越奏疏送入御前。

正因大臣們反對食不知味的官家,忽聽章越上疏當即命人撤案,立即讀之。

一旁石得一看官家食得如此之少,又日日操勞至深夜,不免擔心。

官家一看章越的奏疏頓時心花怒放。

……

延州。

鄜延路經略使高遵裕已得天子密旨,命自己率鄜延路大軍,先攻夏州,再進取懷州渡,討定興州。

而涇原路,熙河路出兵合取靈州渡,兩路大軍會師興州城下。

高遵裕接旨之時,就在呂惠卿,呂公著等人反對進兵的時候,可知官家已是決定先斬後奏,大臣知道消息反對時,官家已是將進兵密詔繞過樞密院,直接下達至一線大將手中。

官家即位第一年,治平四年時種諤取綏德城時,官家就是這麼乾的。

高遵裕拿信給種諤看道:「你說三路之中,哪一路是主力?」

種諤道:「熙河路要防備蘭州,涼州,所攜兵馬不過兩三萬之眾,涇原路出兵料在五萬之數,還要攜帶近十萬民夫築城。」

「唯獨我鄜延路兵馬五萬四千,還有節帥帶來的畿內兵馬三萬九千之眾,毫無疑問便是此番平夏的主力。」

高遵裕喜道:「如此說來,其他二路都不能與我爭之了。」

頓了頓高遵裕道:「官家再三叮囑言,此番伐夏攻取興靈二州倒是次之,首要則在後勤輜重所濟上。」

種諤道:「我看此言差矣,兵馬鋒銳利在速戰,糧草輜重帶了多了,行軍必慢。如何糾西夏主力一戰而收之,官家沒有臨陣,難免不能明察。而節帥熟稔兵事,天下誰不知當年平熙河,收青唐功居第一!」

下面眾將聽了也是奉承道:「誰不知節帥乃朝廷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高遵裕聽了種諤與眾將之言雖明知對方是在奉承,但不免飄飄然。

高遵裕對種諤道:「你是行軍總管,帶多少糧草自己需省得,不過陛下既吩咐河東路,鄜延路,環慶路三路糧草都專供我一路使用,你便能帶多少就是多少。」

沒錯,歷史上宋朝伐夏是後勤補給不上而敗,故而章越一再以此勸諫天子。章越是勸天子先養民力再說,但官家卻是另一個思路,他認為五路齊出太過鋪張,不如改為兩三路,將其他路糧草民力都調於一路使用,這樣就不會出現後勤乏力的現象。

高遵裕對官家的話聽進去的,他心想種諤要建功不肯多帶糧草,自己便多帶一些,只是如此速度稍緩,要叫他將功勞分潤才是。

高遵裕是主將,功勞如何定還是他一句話的事。

自己這一次從禁中帶來幾百名將門子弟從於軍中,其中既有高家子侄,也有別家親戚,這一次破國伐夏,可是蓋世之功,自是要好好安排自家子侄受賞,這方是長盛不衰之道。

至於打生打死的事便交給種諤吧。

商議定計高遵裕離開,下面的將領對種諤道:「這高遵裕果真沒什麼才幹,當年在熙河之所以能成就大功都是沾了王韶,二章的光。」

種諤笑道:「如此正好,當年我在章相公麾下,處處受他節制,受他之氣。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當然也不是說章相公不是,當年我所立的功勞,他一點也沒少算了我。」

「但如今換了高遵裕,不是要更倚重於我,以後我們自己便可主張了。」

眾將大笑道:「正是,有高遵裕,咱們西北將門便可以自己拿自己的主意了。」

種諤聞言大笑。

一名將領道:「大帥說的是,這一次可是破國之功,當年平了一個青唐,便出了一參政,一樞密。」

「而夏國遠在青唐之上,若打破了興靈二州,咱們太尉可比之狄爺爺了!」

種諤笑了笑,成為如狄青一般從一介小兵,最後官拜樞密使,乃如今西軍將士們各個一生所願。

官至樞密使到時候什麼章越,高遵裕都要看他臉色,屈居其下。

想到這裡種諤袖袍一拂,握起拳頭對眾將道:「封侯拜帥非吾所願,但求殺百萬西賊,為這麼多年來死在西賊手裡的弟兄們報仇!」

「報仇!」

帳下響起如雷般的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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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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