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九十七章 順流直下,乘舟東進
富饒而廣袤的洮湟流域。
無數辛勤的蕃人,漢人,正在田土裡耕植。
田裡所種的大多由先民從狗尾巴草馴化而來粟,黍;在近河流處,甚至種上了稻米。
番人驚奇地發現漢人先堆積秸稈在田裡焚燒,再用水淹沒稻田,田中雜草凋零,唯獨水稻仍可生長。
上游的河流攜帶沙土,澆灌著河邊的田地,除了田地外,蕃人漢人的孩童還在河邊採集螺蚌,漁人們乘著木筏小舟往河間捕魚或擺渡。
漢人從中原帶來了先進的耕植技術和種子,令在此地居住了幾千年的番人,嘗到了什麼是稻米。
此外漢人還種植了不少木棉樹,他們從木棉樹上採摘棉絮后脫籽,再紡織成布。
漢人將之稱為貝吉布,以此銷往西域,西夏,有時候也自己穿。
漢人不僅擅長耕織,他們善於治水。他們還在河邊修築了堤壩和水渠,疏導河谷,開鑿水井,不僅防止了災害,還灌溉了更多田畝。
五年前,章越征伐青唐的戰爭,除了帶來了血與火,同時也帶來了文明和交流。
而這一次熙河路攻伐蘭州,岷州知州何瓘疏通水道,利用洮河水運,將十餘萬大軍所需的糧草運至蘭州。
船從岷州城外裝船出發,沿著洮河而行,再改船轉陸走六十里陸路,再裝船將糧運至蘭州城下。
何灌的政績還不僅於此,他在岷州修建廣利渠,他一改徵發民役的做法,而是採用按功給酬之策,番人漢人老少皆往修渠,灌田萬餘頃。
廣利渠建成后,何灌設立公約,禁止地方豪強搶佔水渠,讓百姓皆可享用。
渠可利民,也可害人,西夏掘七級渠水淹靈州害民,宋修廣利渠屯田以利民。
何灌不到三十歲便已是一州知州,本官升至引進使,位列橫班。
此不知羨煞了多少將領。
而今攻下蘭州,論功行賞,何灌怕是又要陞官了。
蘭州城下,何灌看著這裡堪稱寶地,是比洮,湟河谷,更適合屯田的地方。何灌有信心在此開墾出更多沃土來,他心底已有全盤計劃。
正在何灌如此細思之時,卻見李憲帶著百餘騎兵策馬而來。
「見過經制!」
何灌翻身下拜,李憲扶起了何灌道:「咱家是特意來找你來商量,蘭州已下,依陛下原命,要麼北渡黃河取涼州,要麼當南下取靈武,攻其必救之處,不可觀望不前,有誤國事。」
「可是如今據童貫所奏,青唐已從涼州城下退兵,而西夏又掘七級渠水淹靈州。我打算讓李浩守蘭州,整兵東進援涇原路兵馬,你看如何?」
何灌道:「正是如此,必須救下章經略。」
李憲道:「可是圍攻蘭州兩個月,兵糧已是食盡,這兵馬東進,糧從何來?」
何灌道:「啟稟經制,糧一時無處可調,但如今麥熟。我軍可在會州買糧,只要加上運糧的價格,可以輕易從當地徵得足夠大軍所用糧草。」
「同時洮河與黃河通接,蘭州如今已克,昔運糧的蒙沖可作運兵船,讓將士乘舟東進。」
李憲聞言不由眉飛色舞地道:「可以沿黃河通行?」
何灌笑道:「甚至蘭州通至靈州,太原,昔唐時在靈州設六路發運使,還將糧草從太原逆流而上運至靈州城。」
「不過會州至靈州水淺,只有筏運,若是蒙沖則可從蘭州行至會州烏蘭橋,此在蘭州下游兩百五十里處。」
李憲聞言大喜道:「如此可省不少時日矣。」
何灌道:「不僅洮河,湟水也可與黃河流通,取蘭州後日後進兵,士卒糧船可從洮湟二水至黃河,再順流而下,不僅直抵會州,涇原路,甚至東進靈州城下!」
宋軍最大的不足便是後勤問題,若能利用黃河水運運糧運兵,省時省力。
李憲大喜道:「太好了,我要以此奏報朝廷!」
……
御前。
章越任宰相的第二日。
他正向天子進言正在設立蘭會熙河經略安撫制置司,併兼領熙河經制邊防財用司的奏疏。
這是他章越拜相之前與天子就謀划好的事,今日便落到實處。
章越對一旁天子,王珪,元絳言道:「陛下,攻下蘭州后,局勢為之一變。」
官家道:「當初朕早欲拔蘭州了,可是之前一直攻略青唐,不好與西夏徹底翻臉!如今朕猶嫌太遲。」
章越笑道:「陛下,只要辦得對,永遠都不遲。」
「而今西夏猶然沉浸在大破鄜延路兵馬,以及擊退涇原路兵馬的喜悅中,實不知勝負之勢已轉到大宋這一邊來。」
此言一出,下首馮京等眾宰執聞言微微抬頭,雖有的大臣心底反對,卻沒一人敢在面上反駁,反而面上都露出恭敬而聽的神色。
官家道:「卿請講!」
章越當即手持笏板在御塌作畫道:「依臣之見,蘭州在宋夏之役的戰略地位可比何?」
「那就是襄陽。」
「自古欲經營長江防線,必先守江淮,荊襄兩點。」
「荊襄為什麼對於長江防線重要,因為在長江之上游。
「所以自古北方滅江南偏安政權,都是從荊襄下手。荊襄不失,江南怎麼樣都有再起之機,荊襄一失,那麼江南政權則不能存。」
元絳道:「當年太祖皇帝滅南唐,便是南唐沒有荊襄之險,故而破之。」
元絳提及南唐,章越想起自己章氏也曾是南唐遺臣。章越心道元絳此言是否有譏諷之意,但旋即想到元絳之祖元德昭是吳越宰相,旋即意識倒是自己太敏感了。
章越用御榻上的紋飾為敵我分佈道:「而蘭州立於黃河上游,洮水,湟水都在蘭州附近與黃河交匯。」
「我軍只要在蘭州站穩了腳跟,對洮水流域,湟水流域,黃河下游皆可制約。」
「自臣為熙河路經略使后,歷任熙河路經略使,都在洮水和湟水屯田,一旦蘭州攻克,糧草可以從湟洮兩水裝船,經由蘭州運抵下游的會州。」
「用船運糧的好處是什麼?」章越環顧左右道,「此話不言而喻!」
官家與眾宰執都點頭稱是。
水運的好處足足省去了幾十萬民役轉輸人工費用!
章越道:「他日對黃河從會州至靈州段進行疏通,軍糧可以用船直接運抵靈州城下。」
「唐時關中遇到凶年,可從河湟運糧為濟。」
「當時是從河州以陸路運糧至靈州,再從靈州用船運糧至關中。而現在經過幾百年變遷,這條路水路已是接近成熟,臣曾去會州看過黃河,這河段水力充沛,足可以行蒙沖小船與竹筏,木筏。」
「以後伐西夏,每五六萬大軍後面就要跟著十幾萬民役之事,將成為過去。」
「運糧的漕船可以取代民役!假以時日,可從蘭州乘舟直下靈州。」
官家想到,這就是章越在拜相前一日,面君所獻的《平夏策》中所言的,用兵之勢在於高屋建瓴,得蘭州后,以水路資糧,據西賊上游,臨制其國。
章越自信地道:「臣可以斷言,攻下蘭州后,西夏的有識之士若不能意識到這點,不出三年就可以亡其國。」
三年內滅亡西夏!
章越放出豪言。
馮京道:「章丞相所言,就是西夏會有有識之士意識到這點,全力來爭蘭州!」
章越道:「不錯,縱觀我所觀,西夏曆代國主都不是普通之輩,今梁太后雖是婦人,亦能女中豪傑,其餘仁多崖丁等將都是名將。」
「所以我們要與西夏爭,就是事事快人一步,料敵於先,佔盡先機!」
官家等眾宰執都是點頭。什麼是戰略,讓別人跟著你的節奏走,而不是你跟著別人走。
章越道:「故臣以為當設立蘭會熙河經略安撫制置司,以蘭州會州為本,經營全路,進一步放權,從天下各路調精兵猛將,錢糧錢帛入蘭會。」
「讓西夏每攻此一次,便折一次手腳。」
過去是熙河路經略安撫司,如今是蘭會熙河制置司,別看名字變了變,但意義卻變了變。
以往熙河路的戰略重心在於熙州河州,而今則改為蘭州會州,次則熙州河州,至於湟州岷州洮州通遠軍等提也不提。
官家問道:「誰來出任制置使?」
制置司的人選,章越原定是章直的,如今只能給李憲了。
李憲雖是宦官,但有一點好,他懂得軍事,而且肯給下面的人機會,比王中正強了不止十倍。
章越眼底,你雖是官宦,但只要真有本事也無妨。
最怕是空有忠誠度,沒有能力值,這就是官家任用王中正,高遵裕之敗的緣故。
章越不說話,自己既制定戰略,就不要人選上摻和了,否則就手伸得太長了。最後宰相們議了一陣,官家果然親自拍板了就是李憲了。
議論差不多了,眾宰執們紛紛離去,章越又是留身奏對。
官家道:「諸宰臣之中,唯有卿有這等遠見卓識,舒國公辭相之後能有卿輔朕,朕實欣慰。」
章越沒有得志而驕之色,而是道:「陛下,設陝西,河東六路行樞密院是第一步,設蘭會熙河安撫制置司是第二步,還有第三步!」
官家道:「卿且道來。」
章越道:「當年司馬錯與張儀辯論的典故,陛下可記得?」
官家點點頭。
章越心道,他要再次定下了平夏的調子。
章越道:「陛下,當年張儀主張攻韓,以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直奔王業而去。」
「而司馬錯主張伐巴蜀,以『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強兵者,務富其民;欲王者,務博其德。三資者備,而王隨之矣。』反駁了張儀的觀點。」
「司馬錯主張收取巴蜀,擴充實力后,再掉頭來取王業。」
「張儀的謀略直奔王業而去,認為司馬錯之謀離王業太遠了,司馬錯則認為在局勢還看不清的前提下,先下巴蜀,不是遠離王業,而是更近了。」
「後來史家圍繞司馬錯和張儀的辯論,主要是圍繞著名實之爭。」
「這就是張儀務名,司馬錯務實。」
官家道:「這是否是卿進諫朕所言的『為術求道』,而不是『為道求道』之意?」
章越道:「陛下所言極是,『王業』就是『道』,在實力和見識都不夠下,貿然直奔『道』而去是很難事成的。」
「故臣一直主張,先辦力所能及的。」
「而以攻夏而論,滅夏就是『道』,目前看來確實沒有一錘定音的辦法,所以必須改用司馬錯伐巴蜀的辦法,一步一步接近目標。這就是積小勝為大勝。」
官家道:「朕明白了。」
章越道:「另外臣還引申出另一個意思。」
「陛下可知秦朝攻下巴蜀后,事情就完了嗎?沒有,巴蜀一直叛亂不斷,災害不斷。後來秦朝在蜀地實行了郡縣制,還用李冰為郡守。李冰在蜀治水,最大的政績就是修了都江堰。」
「最後蜀地成了天府之國,也成了秦朝的王霸之資。」
「攻下蘭州不是結束,而是開始,陛下還要經營蘭州。」
「這才是臣設立熙河蘭會司之意所在。」
官家點了點頭。
章越道:「要經營地方,仍是必須以得人為先,臣還是舉秦朝為例,秦之所以能得天下,在於重視耕戰水利,用李冰修都江堰,用鄭國修鄭國渠,此秦之良政。」
「鄭國被秦王發現了是韓國細作,本來要被殺。但鄭國他說我修這條渠,不過為韓國延數歲之命,卻為秦建萬世之功。」
「秦王不僅沒殺鄭國,還將此渠以他的名字命名,足見秦王的心胸。」
「故臣以為陛下要得天下,必先得人,要能用人!」
「臣推舉一位人才給陛下,此人便是我大宋的李冰,鄭國。」
官家道:「此人是誰?」
章越道:「此人就是知岷州何灌!」
官家道:「朕早聽過他的名字,正要大用之!」
章越對於舉薦人才都是不遺餘力,只要你有才幹,從不掖著藏著,一發現就立即舉薦給天子。
舉薦完何灌后,章越這才離開。
……
而此刻何灌正坐著蒙沖船從蘭州沿黃河順流而下,直往會州而去。
跟在何灌身後,還有數萬乘坐著小舟,木筏,皮筏的熙河路兵馬。
大軍浩浩蕩蕩地沿黃河而下,宋軍將士乘舟東進,頗有『千里江陵一日還』之意。
時日,李憲留李浩駐守蘭州城,而親率大軍南下與會州的王厚合兵一處后,北上救鳴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