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兩百零四章 秋意

一千兩百零四章 秋意

第1218章秋意

送走了呂惠卿后,章越回到屋中,自己擦了把臉。

十七娘走到章越身旁給他端了一碗茯苓湯,章越端過喝了。

十七娘道:「呂吉甫如此心高氣傲之人,竟也有登門相求的時候,真是好生快意。」

章越道:「他是想著他的前程。不過陛下始終要抬舉他,我若一味攔著,陛下認為我有私心。」

十七娘道:「私心就私心,你與呂吉甫不和,滿朝皆知。你再推舉他,於理不和。」

章越道:「那就要看是否偏頗了,都知我與呂吉甫不和,若我還一味打壓他,以後那些與己不和的官員,豈不是不肯實心為朝廷辦事。」

「那些失去了上進之路的官員,也反而會更恨我。」

十七娘欲再言,章越對十七娘道:「你可知張元為何投党項嗎?」

「聽說張元當初鄉試省試一路傳捷,但殿時因要找大臣保薦,有人勸張元送禮給主考官,但張元寒門出身不肯送之。」

「最後殿試上被罷落。甚至主考官恨張元不肯送禮,當張元回鄉時還命縣令尋事打了他一頓板子。」

「當然這也是市井巷語,不一定能當真。但後來好水川,定川寨之後,人人固然大罵張元是漢奸,但我看來當初向張元索賄的主考官,方是最可恨之人。」

「這世上最大的恨,便是擋住了寒門子弟上進之路。」

十七娘方才不說話。

章越想到,政治高層鬥爭之中多是利益之爭,很少會參雜著個人情緒。

章越與呂惠卿也是這般。

個人情緒與利益比起來算不得什麼,換章越在呂惠卿的立場上,可能也會如此為之,只是不會那麼露骨罷了。

章越能理解呂惠卿的行為動機。

但還是那句話理解歸於理解。要理解對方的立場,然而理解的目的,就是不讓情緒影響了你的政治判斷。

十七娘給章越脫著衣裳,章越對她道了一句:「要治天下者,怒不過奪,喜不過予!」

……

不過章越晉位國公的事,已是從不同渠道流出,這世上最不缺乏的就是拿好消息私下給你通風報信。

這數日來,已有數名內侍譬如石得一,宋用臣都通過各自的渠道,向章越透露風聲,此外侍君前左右,同時一貫消息靈通的蔡京也將此事稟告給了章越。

一直以來要封國公,有一條硬性的門檻,就是食邑要萬戶以上。

除此之外,如果是現任宰相和使相,食邑和實封加一起超過萬戶,也可為國公。

章越為史館相時,食邑從四千戶加到五千戶,食實封從一千四百戶加到一千八百戶。如此算來加在一起是六千八百戶,尚達不到萬戶的標準。

不過這一硬性標準,在真宗和仁宗皇帝時候免除了。

譬如王欽若和呂夷簡等不少仁宗真宗時宰相,都是未達萬戶時,便拜為國公了。

國公便是官員生前最高爵位,至於生封異姓王的,只有武將王景一例。此人是前朝功臣,故得茅土之封。

當然若加上徽宗時的童貫,則還有一列。

但一般而言國公之封,便是仕途頂點了。

不少人甚至都主動操心替章越想起封號,比如建國公或涼國公。涼國公是指涼州功業之地,建國公則是章越的老家。

還有一名宗室欲得宰相賞識,當著章越面稱頌道。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不過這馬屁拍到馬腿上,詩寫得是唐朝名將哥舒翰,不過哥舒翰雖是建功立業,但晚景卻不太好。

也不知此人是個憨憨,還是故意諷刺。

無論是旁人揣測,報信,獻媚,還是市井民間的議論,章越對此一切經耳卻不駐於心。

汴京的秋色越來越濃,汴河的河風吹拂在車簾上,章越看著汴河兩岸的繁華景色依如往昔。他的目光寧靜深邃,只是在幾處名臣將相留下的宅邸上停留片刻。

金吾七騶在前,親隨兵卒喝道,宰相威儀令路人都不敢抬頭而視。

車駕抵至皇城,直入宣德門。

章越在左右攙扶下,緩緩步下馬車。身在重重城牆包圍的禁宮中,章越看了一眼彷彿在雲端九霄之中金鑾殿,當即邁步登階。

「陛下,臣以為只要党項肯定自削偽號,本朝可以仍賜往昔李德明,李元昊的世襲封號西平王兩家議和。此外只要党項自削偽號后,每年可以從歲貢之外,依西平王爵例,另賜錢賜茶。」

官家明白,章越常道不可一下子搞死對方。

「至於曹仲壽,則依舊例賜譙郡公,再過數年再賜譙郡郡王號,使之與西平王平起平坐。」

官家聽了章越不僅將與党項議和條件想好了,甚至連日後翻臉的借口也想好了不由大喜,他對章越道:「卿能斷大事,盡忠國家,真社稷之臣。」

「卿謀朕大事,朕欲賜卿國公,不知卿於名號有何考量?」

章越道:「人主之賜,臣不敢論。」

官家笑道:「卿不同於其他之臣,朕待卿推心置腹,有何不可言之。」

當即官家命內侍取出御案上面有三個字條分別是建,涼,申。

官家道:「朕想來想去,有涼國、建國、申國等號,卿以為如何?」

章越看了看呂夷簡曾封過申國公,歷史上的章惇也是,自己選此有奪呂家爵位的嫌疑。

建國公是自己故地,自己重歸本貫之事,也可以被理解為列土封疆。

涼國公是自己功業立業之地,選此有自伐其功之意。

所以怎麼選都是錯的。

章越最後道:「臣不敢拿主意。」

官家道:「那便建國公吧!」

章越心道,是讓我三年之後衣錦還鄉么?若申國公倒有讓自己留京之意。王安石從熙寧二年至熙寧九年,罷相一年,前後七年。而自己執政,但真正宰國從元豐二年始。

而自己執政七栽,也罷相了一年,當天下兩年。

章越從椅上站起身道:「臣謝過陛下。從古至今君臣際遇從未有臣者。沒有陛下的知遇之恩,哪有臣今日之名爵。」

官家觸景生情地道:「你我君臣際遇實屬難得。」

官家攙著章越的臂膀,好一番君臣相得之景。

……

辭別官家后,章越回府。

路上章越忽對彭經義道:「去定力院一趟。」

彭經義稱是,當即馬車載著章越至定力院中。

比起汴京諸多大大小小的寺廟。定力院佔地頗小,只有幾間房舍這般。但定力院在寺廟中頗為特殊,除了少數幾日接受百姓香火外,其餘時日並不對百姓開放。

當得知宰相車駕到時,寺內只有兩名僧人。

他們驚慌半響,然後倉促出迎。

章越對迎接的僧人道:「本相只是隨意看看,你們不必打攪。」

說完章越將上百隨從和僧眾都在寺外,自己隻身一人推門而入。

這定力院頗為傳奇,當年陳橋兵變時,當時杜太后及其夫人王氏等趙匡胤的家眷設齋於定力寺。

事發后官兵四處搜索趙匡胤的家眷到達定力院時,主僧命趙匡胤一家藏在院中藏經樓中,而對官兵道,都走了,不知所蹤。

官兵不信入寺搜捕,到了藏經閣時看見上面布滿蛛絲塵埃,心覺得這裡怎麼有人,所以離開了。

否則趙匡胤就要步郭威和柴榮的後塵了。

章越於定力寺後院看到兩幅畫像一副是太祖趙匡胤畫像,而另一幅則是梁太祖朱溫的畫像,這兩幅畫像都是出自畫師王靄的手筆。

章越看了一會兩位太祖的御容后,在寺內四處散步,正好在一面白牆上看到了他此行的目的。

這是兩首詩。

第一首是名為出定力院作。

江上悠悠不見人,十年塵垢夢中身。

殷勤為解丁香結,放出枝間自在春。

第二首是題定力院壁

溪北溪南水暗通,隔溪遙見夕陽舂。

思量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卧龍。

這兩首詩的作者都是王安石。

以往王安石每次辭相都住在定力院中,這兩首詩都是他困居定力院時所提。

表面看來第一首詩乃王安石為相時,困而不自由之心情,第二首詩歌似嘲諸葛亮,其實是自嘲。

章越見此苦笑,這兩首詩,初時不解其意,今日時方知各中體會。

人到了他這個年紀,越來越難被取悅,什麼事都不是事,再也沒有年輕時患得患失心思,有種恨不得卸下枷鎖歸隱離去的衝動,但也知道離去后定然後悔又有些捨不得。

所以好似捆在牢籠之中。

章越目睹著牆壁自言自語地道:「霜筠雪竹鐘山寺,投老歸歟寄此生。」

「荊公啊,荊公,你當初拜參知政事口吟此詩,便如我這般心境嗎?」

章越年輕時最喜王安石的『白頭想見江南』,而今這幾句正合自己心境。

章越漫步寺院間,偶一抬頭見汴京已入深秋。

秋風吹來,大樹隨之搖晃,落下無數樹葉來。

章越想到這裡,想起方才僧房裡正好有半乾的筆墨。

於是他取來添水化開后,在牆壁上提詩道。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章越看著這首詩長長一嘆,旋即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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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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