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兩百二十七章 唯我了得

一千兩百二十七章 唯我了得

第1256章臣不敢為天下先

官家進入後宮,不免長吁短嘆。

祖宗創業看起來似何等容易,怎麼到了自己手上就如此艱難。

孫固雖是忠心辦事,但談判完全被遼使掌握。

官家總覺得自己親自插手什麼事,什麼事就一團糟的感覺。

到底是自己能力不濟,還是下面的大臣在偷偷給自己使絆子?不欲自己政令通暢,令不出這宮城。

古往今來的皇帝都有這等被害妄想症,一天到晚生怕被別人架空。總有有刁民想要害朕!

不過這樣的預感有時候還是挺準的。可是誤傷時候也極恐怖的。

就看章越離開朝堂這些日子,權力有沒有收回來一些,似乎是有的。

但事卻沒有辦好。

官家回宮后食不下咽,當即罷了晚膳。

作為九五至尊,一舉一動都在後宮中備受矚目。天子罷晚膳的事,立即驚動了向皇后和朱賢妃。

二人連忙至宮中看望。

官家忌諱后妃干預外朝之事,二人都是很守婦德,不敢多言。

還是朱賢妃讓皇六子來陪著官家用膳,官家這才心情好了吃了一些。

向皇后看著官家與朱賢妃三人其樂融融的樣子,目光閃過些許妒色,但她也是隨即釋然。畢竟是宰相女,她讀得書多,性子清高,再如何也不會做出與一個平民女子在官家面前爭寵的事來。

正當向皇后要漠然告退時,高太后已是到了。

高太后聽說官家不膳食,自是不樂。到了宮內一看就看見了向皇后落寂的神色,就心知官家又寵愛朱賢妃而冷落了皇后。

高太后自是關心向皇后,不僅向皇后是自己親自選的兒媳婦。

而且曹太后,高太后及向皇后,他們的祖上曹瑋、高瓊、向敏中都屬於寇準派系的政治集團。

這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那等。

所以她肯定是站向皇后一邊,朱賢妃是什麼出身,她的父親是平民百姓,母親還改嫁了。

階級之分,就是天壤之別。高太后平時有什麼活動都不要朱賢妃相陪,還處處對她挑剔。

所以高太后心底不喜歡朱賢妃是實打實的,但對於皇六子這親孫兒高太后卻無不喜之意,但她對朱賢妃的惡劣態度,難免會使皇六子敏感地察覺到對她有一些疏遠。

這又令她對朱賢妃更加厭惡。

官家身子不好,又是食少多思,兩路伐夏病得奄奄一息。

說實話大宋皇位繼承至今,除了當今官家稱得上名正言順,其餘都有一定爭議的。

最大的問題就是當年杜太后『當立長君』的那句話。

在嫡長子如果還年幼下,是可以兄終弟及的。

朱賢妃見了高太后后如同老鼠見了貓,當即就要帶著皇六子告退。

但高太后沉聲道:「都留在這。」

高太后發話了,眾人不敢違背她的意思。

官家也有些不高興,這才稍稍舒緩的情緒,又被高太后搞得不太好了。

皇六子畏懼地躲在大氣也不敢出的朱賢妃身後。

高太后對向皇后和朱賢妃道:「外朝的事由外朝了之,你們少作摻合。」

向皇后,朱賢妃明明什麼都沒說,但在高太後面前不敢分說一字,都是稱是。

高太后對官家道:「遼國的事,陛下還了得吧!」

官家道:「朕了得。」

高太后道:「陛下既說了得,但如今民間都在議論,遼國欺人太甚,我也聽了一些到耳里。」

「遼國既是蹬鼻子上臉,咱們也沒必要慣著,我曾祖在時便沒少與遼國交兵。」

「既是百姓們都說不可聽憑契丹人繼續這般耀武揚威下去,官家便聽百姓的話。」

官家聽了高太后的話也是心底有數,婦人家么,就是民間說什麼,她就信什麼。之前害怕對遼交兵,讓他不可聽章越主張,現在聽民間一起鬨又改回來了。這看起來很沒有立場,但也是一等政治智慧。

「至於此事還是得力人來辦。用人好不好,當陛下斷之。不好則罷,好則用之。」

「最怕的是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

「只要陛下沒有大權旁落之憂,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讓他放手為之就是了。」

官家聽了高太后之言,沉默了片刻后道:「朕知道。」

官家心想,不愧是親母子,實是了解他的心思。

官家的權謀其實也有一半來自高太后。

之前章越在位,處處都是他主張,甚至有些地方太過強勢。都令他有些擔心大權旁落。

現在章越罷相一段日子,自己將權力收回少許,人也安插了一些。雖說確實如劉伯均所言,章越有在那結黨,扶植親信之事。

但是自己知道了又怎麼樣呢?

還不得揣著明白裝著糊塗。歐陽修都說有君子黨,小人黨了。

章越的度還在自己接受範圍內就好。

再說章越罷去后,中樞財政怎麼辦?這些年都是他一手打理的,以往能一直維持著對党項的淺攻進築,使財政不崩,還打下了涼州。

今年又能夠在河北另開一條戰線,全面備戰,還在京畿設三輔軍。

章越比王安石還善於理財,而且民間沒聽到怨言,簡直好評三連。

而且他也看到章越雖罷相,但下面蔡京、黃履、蘇頌,蔡卞、王安禮,陳睦各個能主張,也沒有人有取章越而代之的想法。

同時有這些人在朝中奔走呼喊,章越的影響力仍在。

……

次日官家讓王珪留身奏對。

官家對王珪道:「熙寧之政,雖朕欲義利並舉,但破兼并有餘,濟貧困不足,是為義不及利。」

「元豐之後,利義相濟,倒是辦得不少大事。」

王珪道:「人臣者事君以長久,方可使相業始終。元豐之後臣寧可守成,也不驟為斂聚之事。」

官家聽了詫異,這元豐之政明明是他想暗示章越相業了得,啥時居然成了你王珪的功勞。

難道是傳說中的『章規王隨』不成。

官家輕咳了一下問道:「卿以為章卿不在朝,國事如何決斷?」

王珪恭敬地道:「陛下自斷之!臣謹遵旨而為之!」

官家聞言臉皮一跳,看向王珪不解地問道:「卿放衙之後都做些什麼呢?」

王珪道:「臣年老已無聲色犬馬之娛。」

「卿殊為不易,」官家覺得自己有些懂了王珪,最後道:「既是如此將劉伯均流放嶺南!」

王珪毫不猶豫地道:「臣領旨!」

……

定力寺內,宋用臣抵此。

兩個月不見,宋用臣倒覺得章越有些仙風道骨,彷彿謫仙人一般的氣質。

看來丞相在寺中修身養性,氣質大改啊!

「陛下下旨,召丞相入宮議事!」

聽著對方言語,章越不由心底吐糟,上一次自己在家『養病』時候,官家可是上門親自相邀,那可是三顧頻頻天下計啊!

那是何等盛禮相邀啊!

如今只是遣宋用臣召自己入宮,實在是太過於『怠慢』了。

這當上宰相后的待遇,簡直是直線下降。

小甜甜變成牛夫人了是吧,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了是吧!

章越道了一句:「臣領旨!」

宋用臣道:「丞相,官家都急出病了,遼使無理蠻橫,朝堂上都亂作一團了。」

章越心道,你皇帝是當裁判的,就不要下場踢比賽了。

古往今來當皇帝的,善於爭權奪利的比比皆是,沉迷於帝王心術之中,卻看不見幾個能真正將天下治理好的。

章越道:「我這便動身。」

章越從定力寺出,騎著一頭瘦馬直往宮中而去。

身居定力寺五十餘日,足不出戶。

這一朝得出,彷彿龍回大海一般。

汴京依舊這般透著別樣的生命力。

晨風微送,路過汴河碼頭上時,他看到一旁碼頭上不少搬運的苦力坐在椅上吃著早酒。

不少人訝異怎會有人早上喝酒。

但章越經歷過市井生活深知這般日子,人一輩子有多少日子是可以從心所欲的生活呢?

對這些搬運的苦力來說,也只有這卸貨后的不到一個時辰才是。

一晚上幹得累死累活后,來上這樣一大碗酒,再來盤羊雜碎這等硬菜,慢慢地吃喝。這便是他們一天唯一的享受,也是他們最輕鬆最愜意的時候。

這也是他們挨過一天的期盼。

這就上一世疲憊地下班后,自己來瓶啤酒吃點滷味,那時候無比快樂。再沒這點享受,這班上的一點意思都沒有了。

章越見此便對宋用臣道:「且等我一下,不必來打攪!」

雖說天子召章越進宮,但他絲毫不急。

什麼叫『君命召,不俟駕』,都給老子閃一邊去。

說完章越下了馬,直來到攤邊買了酒,羊肉,羊心,羊湯便坐在苦力之間吃吃喝喝起來。

吃素了近兩個月,今日終於可以開葷了。

這一碗羊肉燉得爛熟后再用滾燙羊油澆在上面,好吃得連舌頭都要吞下肚去。

而白煮羊心也是勁道,沾些醬料更是美味。

章越忍不住誇讚了幾句,店家笑了笑沒回話。

章越吃著吃著覺得久違的煙火氣又回到了身上。

宋用臣,李夔以及宮中侍從隨從都是遠遠地站著,看著章越就這麼大快朵頤起來。因為章越有吩咐,他們不敢有任何打攪,更不敢催促。

宋用臣見章越大碗喝酒生怕,章越喝醉了到時候如何面君?

章越足足吃了近半個時辰,方才心滿意足,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章越微醺回到宋用臣等人身旁笑道:「諸位不用擔心,花看半開,酒飲微醺才是人生至境!無礙於君臣奏對。」

「此番又再入塵世了。」

……

章越穿戴袍服直入宮中,又恢復了往昔紫袍重臣之風範。

宋用臣在一旁看得不由心道,章丞相到底是什麼樣子?在定力寺修行得那番仙風道骨,不食人間煙火?還是在市井裡滿足口腹之慾后,吃酒吃得醉醺醺的閑漢之狀。

再或者是現在。

宋用臣看得章越雙目半開半闔,那等神韻內足,篤定自信之色,知道他依舊是那判斷山河的宰相。

入殿後,官家顯然久等了,見了章越后正要斥責一旁的宋用臣。

章越已道:「臣在寺中幾十日久不沾葷腥,出宮后便吃了羊肉羊湯這便遲了,不干他人的事。」

官家聽了又好氣有好笑道:「卿到底是出世,還是入世?還是既出世又入世。」

章越笑道:「臣沒有一定,功夫盡在隨心,不著意上。」

官家不忿地道:「那麼卿將國家大事放在一邊,避於寺中,也是隨心,不著意?」

章越道:「陛下容稟,臣不敢為天下先!」

官家一愣。

章越道:「道德經有云,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為成器長。」

道理已是很明白了。

做任何事情最忌諱的就是走捷徑,一條線過去。

別覺得三辭三讓什麼虛偽,你要將其中風險釋放出去。

股價也是這般,沒有一條線漲上去的道理,都是來回震蕩,底部慢慢升高。而急拉之後,往往就是急跌。

所以仁慈的人往往勇敢,懂得節儉的人財富越多,越不敢為天下先的人,往往能苟得最久。

天道如張弓,政治更是如此。

反方向的行動,往往能更快達到目的。

一進一退之間,你會發覺比原來前進得更快。當你覺得直的走吃力了,就要懂得迂迴,懂得變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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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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