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兩百六十三章 明明德於天下

一千兩百六十三章 明明德於天下

第1278章明明德於天下

官家睡了一覺,數年了從來沒有這一夜睡得酣實。

天子睡前還喝了不少的酒,醒來之後坐在床榻邊,眼角邊還殘留著淚痕。

從寶元年起,李元昊叛宋自立,先敗宋軍於三川口,后敗宋軍於定川寨,再敗宋軍於好水川,消息傳至汴京,宰相呂夷簡驚呼,一戰不如一戰。

李元昊甚至口出狂言,朕欲臨渭水,直取長安。

宋朝上下引以為奇恥大辱。

更不用說遼國,先慶曆增幣,后熙寧劃界,當時雖有章越主張,章楶又大敗党項於洮水,仍被遼國強划百里之地。

隧有了熙寧十年變法,元豐繼之……王安石,章越兩代宰相接力相繼……

嘔心瀝血……昨日消息傳來,沈括在平夏城下殲敵二十萬,党項精銳盡喪。西夏國主李秉常僅以身免,梁太后死於亂軍之中,梁乙逋降宋,党項兩統軍妹勒都逋,嵬名阿埋一死,一降。

偽金帳,偽大纛,昔偽主李元昊所制的金印,至於鎧甲刀劍更是繳獲無數,初步一點牛羊駱駝十數萬匹,馬數萬匹。

官家看到這封沈括一度質疑其有假,但仍是反覆地看著,看著看著眼淚就落了下來,模糊了眼睛擦乾了再看,反覆又看。

睡醒之後,官家又看了一遍,這才放在御案上。

從寶元元年至今五十五年,此仇終於可復矣!

官家想到這裡,他步至殿前,仰望長空,排雲萬里。

他心也從未如此的寬闊過。

歷史上朱熹曾評價過這位官家『事事好自己做,只是用一等庸人備左右趨承耳』。

但而今官家已是大有改觀,終於懂得委賢臣而任之,而非親力親為的道理,前有安石,後有章越。

「朕用兩代賢相變法,終使國家走上了正軌,正五代之統,血慶曆之恨!」

「朕只差生擒李秉常,功業可比唐太宗活捉頡利是也!」

不久章越來見。

今日綴朝,因為要告太廟。

章越見官家時容色還是平靜的,十幾年君臣大家都變化不少。

官家再也不是那個喜怒形於色的天子了,不會情緒波動的那麼明顯,那等在廟堂上慟哭的情況大約不會再有了。陡然章越掃了一眼,看見御案上沈括奏捷的札子上面有處濕痕,旋即又明白了什麼。

「涼州奏報,阿里骨業已攻下沙州,又兵臨瓜州!」官家似頗為不滿。

章越道:「陛下乃皇者,何必與阿里骨計較此百里之地!」

官家則道:「朕是想河西走廊不可都便宜了阿里骨!」

章越道:「陛下,當初盟約是阿里骨盡取河西走廊,為我們牽制党項!」

官家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党項主力覆沒,河西走廊可卷席而定,何必再遵守盟約?」

章越道:「陛下,遼國使者已是被迫返回,現在宋遼戰和未定,誠然與阿里骨交惡實為不智!」

「何況涼州新定,人心未附,再取河西鞭長莫及,一時讓給阿里骨,待滅党項之後再取不遲。」

官家嘆道:「也罷,朕聽卿之言!」

章越道:「陛下,從諫如流,實為聖君!」

官家問道:「章卿,你說當今國家最急切的是什麼?」

章越道:「在於明明德於天下為急!」

官家看著章越嘴角上揚。

官家道:「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這是太學里的話,朕七歲就知道。」

章越道:「陛下,熙寧間王安石變法,先主張變風俗,立法度;再主張一道德。依臣看來這一道德,在於變風俗和立法度之間。」

「是為先變風俗,再一道德,最後立法度!」

「臣亦如是也。」

「那卿的明明德與一道德有什麼不同?」官家問道。

王安石的『一道德』,針對儒者一人一義,十人十義而發,講究的是統一意識形態。

這個事當初章越幾乎跳起來反對,太學之案,六直講因反對變法被罷,章越被擼為秦州通判,就與王安石的『一道德』有關。

官家無不嘲諷地道:「卿作小臣時,因反對一道德被降職。」

「如今為宰相卻講明明德!」

當初為小臣反對一道德,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如今為宰相行明明德,也是為了自己利益的。

就好比蝗蟲有二色時一樣,獨居的蝗蟲是綠色,這可以幫助你隱蔽,保護自己。

而群居的蝗蟲是黑色,這是一種攻擊的警戒色,同樣是保護自己。

一道德的目的是什麼?就是通過統一意識形態,來減少組織內耗。

但內耗這事是個組織就有,這是無法避免的。

不過組織必要的內耗,也是良性的,這是為什麼皇宋始終堅持異論相攪的緣故。這就好比一個人過分地講衛生了,那麼這個人一定不衛生。

一個組織只要統一大於內耗,就處於擴張區間。內耗大於統一,就處於萎縮區間。所以你要在中間把握一個度。

強制的一道德,可以短期用,長期用有害無益。但統一意識形態又不可不講。

所以明明德出來了。

第一個明是動詞,彰顯發揚之意,第二個明德,美好的道德。

我沒有統一道德,而是推崇彰顯『明德』。

好比你反對變法改制可以,好的,我允許。我沒那麼小心眼,將你們這些反對派全部貶出去,甚至也允許你們存在廟堂上。但我重用支持變法改制的官員,你們也管不著。

官家這些年對異論打壓比較狠,比如說相州案,烏台詩案,太學虞番案,都是官家通過蔡確辦的大獄。

將廟堂上反對派幾乎一掃而空。

連司馬光等反對派也弄得不敢說話。

所以章越用較輕『明明德』來取代官家比王安石還嚴厲的『一道德』。要知道烏台詩案除了蘇軾,還有司馬光等三十餘名官員被罰銅,警告意思不可謂不重。

現在涼州得了,又取了平夏城大捷,陛下你應該讓下面人適當『廣開言路』了。

不過名義上不能這麼說。

你章越提出一個『明明德』,看似與官家一個意思,要管束下面的意思,其實用意是適度放寬。

人在順境,容易接受不同意見,逆境則難了。

田豐的例子,永遠要記在心間。

趁著官家心情最好時勸諫,效果往往最好。

官家開始還被章越弄得一懵,如今終於明白章越的意思,他看了章越一眼最後道:「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

「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

「這是當年卿與蘇軾他們所言吧!」

章越心底一凜,這攻心聯的出處官家還記得。

章越道:「陛下聖明,當初臣在歐陽修府上,與蘇洵,蘇軾,蘇轍,曾鞏他們聯詩時,臣正好抽到諸葛亮,便以此作了一首詩。」

官家道:「朕以為不審時則寬嚴皆誤!此句最好!」

章越大喜道:「皆言得君行道,陛下的知遇之恩,臣實無以為報!」

章越這話真是肺腑之言了,這位官家歷史上是什麼性子,朱熹的評價可謂是一點不錯。但官家能將大事托己,何嘗不是大出自己意料之外。

章越這人性子是這般,你若不重用我也無妨。

出門在外四大真言,術不賤賣,道不輕傳,師不順路,醫不叩門。

你自己沒有一個要你幫的態度,我幹嘛幫你,強行幫你就落了因果了。

所以還是官家肯讓自己幫他,故他成了明君,他成了賢相。雖說人最大的貴人是自己,但這個事都是相互成全的。

人永遠將感恩放在口頭放在心底,運氣值是會爆棚。你以為從1到100是你的本事,但沒有0到1你什麼都不是。

見章越如此,官家也是再度感情外露地,扶起章越道:「非卿朕亦焉有今日!」

「卿且留下,將這宰相作下去吧!」

章越抬頭道:「陛下,臣不是食言而肥之人,若臣之先例一開,以後如何能成制度?」

「陛下對臣推心置腹,臣亦有冒昧之言,皇六子已是七歲,正是讀書年紀。臣請陛下下月冊封后,再擇以良師教導,以為千秋萬代計!」

官家看向章越,面上陰晴不定。

章越這話換了一般人說,肯定會得罪天子,不過既是心腹宰臣,這話可以說。

官家道:「是否太早了些。」

章越決定將話說得明白些道:「陛下,皇子教育乃重中之重,非延請明師教導不可。七歲正是發矇年紀,不可草率!」

官家問道:「章卿,何為帝王之術?」

章越道:「回稟陛下,在於明明德於天下!」

官家看向章越略有所思道:「是啊,在於明明德,而非一道德!」

「朕治理天下的手段,也要變一變了!」

頓了頓官家道:「那麼卿心中可有人選?」

章越道:「起居舍人蔡卞可教大學,太學直講程頤可教中庸!」

官家一聽覺得章越人員安排也很有意思。官家道:「朕聽說程頤在太學,曾言你的不是!」

章越道:「程頤雖罵過臣,但人品道德文章,無可挑剔!」

「程頤之學博大精深,可與蔡卞之學相互參詳!」

官家心道,這麼早就開始異論相攪了。

官家道:「既是卿這麼說,就依卿安排!就在皇六子冊封后一個月!」

章越滿是欣慰,這何嘗不是天子對己信任,讓弟子任皇六子的老師,意味著未來國策的路線有了延續性!

最後官家對章越道:「卿不必謝朕,非卿,朕何以告太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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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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