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沒事莫裝逼
中午的飯菜多了些野菜及幾塊黃鱔豆腐。
這豆腐必須去離村塾去村中買,而學究渾家烹飪有一手,黃鱔肉里還放了些紅糟。
這一頓山野飯菜,再度令清苦的山間生活改善了許多了,有等滿滿的幸福感。
午飯後,郭學究親自下場給章越誦了一遍孝經。
章越記得他給章丘寫得《三字經》里有兩句話。
『為學者,必有初。小學終,至四書』。
『孝經通,四書熟。如六經,始可讀』。
這就是宋人治學的先後次序了。不過北宋還沒有四書的概念。
儒家都相信書是越老的越好,年代久遠才是『經』。孔子言行的《論語》及傳為孔子所作的《孝經》,這時雖說非經,但也不是如《孟子》般的子書,地位已與經相對。
正如古人小學大學的區別就在讀經。孝經讀透了,才可以攻六經。
若是章越自己孝經都不會,就寫出『孝經通,四書熟。如六經,始可讀』,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
郭學究教章越《孝經》時,**就坐在一旁。用**的話說,自己可以隨時掌握教學進度。
「先生昨日我已聽過**背過孝經了,今日我欲先學疏義!」
章越看見郭學究的嘴唇一抖。
郭學究溫和地道:「疏義不急一時,今日我當將孝經拆開來背,汝三章三章地背誦,一共六日可將孝經背熟,然後再講疏義。」
六日背熟,一日就是三百餘字,郭學究是按照歐陽修所言的『中才』進度來對自己進行教學。
按照一般而言,先生哪裡與學生講這些,自己教什麼學生學什麼,不許有二話,別說反對,多問一句都要被趕出學堂。
但章越還是堅決地道:「先生,不明疏義,我實在背不下。」
一旁**頻使眼色。
郭學究耐心道:「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疏義可不著急一時。」
章越道:「先生,昨日**教我后,我已在夢裡讀了百遍了!」
郭學究乾笑兩聲道:「甚好,那我就將孝經疏義教給你。」
說這裡郭學究正色道:「歷代聖王皆以孝治天下,正為以此垂範將來之道。為何初學經學之學子,都要從孝經發軔,先孝經次論語。正如這屋子的上樑一般,上樑不正下樑就歪了,故孝為本。」
但見章越道:「學生認為此可商榷。」
郭學究聽了瞠目結舌,章越居然反對以孝為根本。
但見章越言道:「儒者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孝在於齊家,卻不在修身,如何稱得上根本呢?」
「那如何才是修身的根本呢?莫非去佛老,玄學中去尋?」郭學究反問道。
章越道:「正如先生所言,修身就是性命之學,聖人從來不談性命之學,而佛老,玄學都談性命之學。」
性命之學,古文的性不是豎心旁而是生字旁,也是人生來就有的本性。
「何為性命之學?生來謂之性,窮理盡性謂之命,『人之初,性本善』謂之性,窮其理執一生謂之『命』。「
」禮記大學篇,欲齊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所以讀書人當以正心誠意格物致知為性命根本。」
郭學究,**聽得瞠目結舌。
儘管他們胸中經學水平是章越的一百倍,但論及道理辯論,哪裡是章越鍵盤俠的對手,故而他們無從反駁。
章越又道:「譬如當今士風以割股侍親為常事,以至於風行一時,士不割股視作不孝,勉強為之這又豈是正心誠意之道。」
「另外孝經有云『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其意是身體髮膚有所毀傷,不僅自己痛苦,父母也會難過,用以體會父母含辛茹苦的撫養之意。而不是不剪髮,不剃鬚,此舉有孝行而無孝心,丟了正心誠意的根本。」
章越也明白要是一般的學究聽到章越這麼說,輕則重責怒叱,重則趕出學堂。
但郭學究猶豫片刻道:「你制舉若如此答,考官是不會取你的,還是依書上來。」
這回輪到章越吃了一驚,自己如此作死試探底線?還是沒令學究變臉。
章越只好道:「先生說得正是,還請先生慢慢講疏義講明,學生好從中體會先王之道。」
郭學究本先教章越先背誦再講明疏義,但聽章越這一番驚世駭俗於是改變主意,先將疏義從中潛移默化地教他做人的道理,使之糾正過來,然後再默默學習經學。在郭學究眼底,學生的品行可遠遠比制舉重要多了。
孝經的疏義是由唐玄宗親自作注的,讀書人都讀這一版。
郭學究大費周章地將孝經從頭至尾講解了一遍,希望能藉助聖賢之言,以及淺白些的解釋,潛移默化將章越跑偏的心糾正過來。
但見章越一言不發地聽后,向郭學究又道:「多謝先生講解,學生請先生賜書,一面讀一面習字。」
郭學究見章越再度違背他的意思,不等孝經背誦完即先行看書,仍然溫和地道:「學習之功在於積絲成寸,積寸成尺,尺寸不已,遂成為匹。既不可懶散,也不可貪多了嚼不爛。」
一旁的**也看不過去了道:「章師弟,在你還未背誦下《孝經》前,不可借書來讀。」
章越對此微微一笑道:「先生,學生方才聽你講解一遍后,已將經義背下。」
「什麼?」郭學究,**都是驚訝。
中才背下兩千餘字的孝經要六日。下才要十二日,即便如**這樣的『上才』,也用了三日。
章越一日一夜即背下了?
「為學者不可妄語啊!」郭學究臉已沉了下來,「書會不會背乃個人天資悟性,絲毫勉強不得,但誠與不誠卻是人之大本!」
章越笑道:「先生,聽聞你當初教郭師兄時,錯一字,一頓飯不可吃,錯兩字,一日不許吃飯。學生當堂背下,若背錯一字也是一般。」
「此乃汝自言之……從第一章『仲尼居,曾子侍』背起!」郭學究脾氣再好,也有些動氣了。
章越自信地點了點頭:「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
不消多久,章越已將孝經全文兩千多字通篇背誦……美中不足的是,背錯了三字。
此刻章越看看左手,再看看右手,猛然給了自己兩嘴巴……沒事叫你裝逼!
而郭學究見回到己屋,將孝經借給章越。
章越見書是十分珍重地用綢布包好的,邊頁不曾有半點折角。郭學究臨走反覆叮囑:「筆墨紙張書籍,切切愛惜。」
「是,先生。」章越這會認真地回答道。
章越捧著書放在杉木桌上,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向一旁的**問道:「這屋子有兩張床,兩張桌子,是否在我之前,先生還教過一個學生?」
**聽了點點頭道:「是有一人,兩年前走了。」
「為何走了?」
**道:「他以前是個天資聰穎之人,也很勤勉,但數年前考縣學落榜后,讀書就不肯用心,平日也不肯下苦功。有一日爹爹實在看不過去了,說了他幾句。他一怒之下,所以就再也不來了,臨走時還對爹說了很多難聽的話。」
「爹也曾後悔,說自己當初是否話說得太重了。以他的資質若再認真勤學苦練兩年,可以貫通經學文賦,那時再考縣學必在話下,甚至能成為一鄉之茂才。」
「原來如此。」章越似明白了什麼,郭學究對學生不肯說重話,是不是因此?
「章師弟,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只要不是MMP都可以講。」
「章師弟你說什麼?」
「我是說,郭師兄儘管講。」
**斟酌語氣道:「你能不能不要晝寢了,爹爹每次見了都是不喜……」
**怕章越生氣,連忙道:「章兄,孝經我足足背了三日,你卻只背了一日,實在是很厲害,強我十倍了也不止。今日我看出你背下孝經的時候,爹爹口中不說,但心底也是極歡喜的。」
「以你的天資才賦,或許考進士科有些難,但去考諸科定可榜上有名。當然你須痛下苦功,切不可三天打魚兩天撒網。沒有一個勤字,再好的天資才賦也會被埋沒,就如我那師兄般泯然於眾。」
章越看向**心底百感交集,換了自己身處**的位置,看見同窗中有這麼個人,第一反應是嫉妒而不是高興吧。
「多謝師兄好意,」章越想了想,「但晝寢我實改不了。」
「就當我沒說,」**垂下了頭,「章師弟,你莫要自持聰明,我雖天資不如你,但只要我下苦功,三日也可頂你一日用,故將來你是不如我的,你信嗎?」
面對一臉認真的**,章越點了點頭道:「我信。」
**似一拳打到了空氣里,絲毫激不了章越,於是悶悶地低頭抄書。
「師兄?」
「郭師兄?」
章越試探地問了兩句,可**卻完全不理會。
這就生氣了啊。章越搖了搖頭。
章越也不再說話,捧書開始抄孝經。這抄寫經書必須心靜專心,若是抄錯了一字,以後萬一考到就糟糕了。
「郭師兄……」章越突而再度開口。
**抬起頭看向章越。
「那塊頂餓的石頭今晚借我一用,行不?」
次日章越又被童子們吵吵鬧鬧的聲音吵醒。
章越走到窗邊望去,但見一名身材健壯的童子扯著一條褲子正迎著晨風奔跑,而身後另一名童子光著屁股在那邊哭邊追,一根小麵條在空氣中甩來甩去的。
正好一股起床氣無處發泄,章越走了出去,對這脫人褲子且瘋狂奔跑的頑童,大聲道:「快,快,將褲子給我!不然就給他追著了。」
那頑童笑嘻嘻地奔跑到章越面前,正要將褲子遞給章越。卻見章越反手一扭,將他整個人提溜起來罵道:「大清早的還在胡鬧!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你娘敢騙老子。」那頑童要破口大罵。卻見章越一扭道:「再罵我脫你褲子了。」
「你敢……等老子長大一定用指頭插鼻孔。」
章越一把拔下頑童褲子:「看來平日這事你也沒幹,我還等什麼?先用指頭彈了再說。」
頑童慌忙捂住,笑嘻嘻地道:「大哥哥,我和你鬧呢……別,我知道錯了。」
「知道錯了?」
「錯了。」
「大點聲。」
「我錯了。」
章越沉著臉道:「哼,下次再敢吵我睡覺,左右各彈五十下!」
頑童不由下身一縮:「大哥哥。下次不敢了。」
這頑童求饒后,章越將褲子還給了另一名童子。
「謝謝,大哥哥。」那童子一面流鼻涕,一面感激地道。
章越點了點頭道:「等著。」
說完章越走回茅屋,走出手裡拿出幾個昨日去村裡買的紅棗分給了那童子道:「吃吧,別哭了。」
「謝大哥哥。」
章越看著一旁眼巴巴望著紅棗的頑童,又從兜里取出了些紅棗道:「來拿。」
「好!」頑童雙手捧起,章越又收了回去道:「你先要答應我以後不欺負人。」
「好!」
「真乖!」章越笑了笑將剩下的紅棗都分給了兩個童子。
一旁郭學究,**看了都是笑。**道:「這些村學里的童子們都是狡猾胡鬧,沒料到章師弟倒是有一手治得他們。」
郭學究欣然地點頭道:「若再勤學些就好了。」
「他會明白的,爹爹。」**言道。
章越拍了拍手,但見籬笆門一開。
一名近二十歲的青年走進了,兩個童子看了對方一眼,匆忙跑開直奔茅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