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押司上門
窗外黑夜籠罩下,因江淹夢筆的孤山已看不清輪廓。
章越坐在桌前,有些抓耳撓腮。
江淹夢筆,他倒是略知一二。
那麼夢中前一段典故就是老者給江淹送筆時了,江淹得筆成為文章大宗家,隨便寫出來的文章都是妙絕。
可後來那支筆被收回去后,江淹就才思減退,再也寫不出那等佳句,於是就有了那句人所皆知的成語『江郎才盡』。
而眼前那座孤山,聽聞就是江淹之筆所化。
當年江淹在浦城當任縣令,有了這段造化。
但沒料到這支筆就是夢中那老者贈送,而後一段夢就是這位自名張景陽的老者贈物給自己了。
這是可與江淹那支筆媲美的!
但這老者所贈之物有什麼用呢?章越還不太明白,只是反覆琢磨老者說的那句話『天下事,少年心,夢中分明點點深』。
想了半天,自己不懂老者的意思,他只是明白這夢中的事,他記得很清楚,包括每一個細節。
這與以往不同,以往做夢,夢了什麼醒來后只是記了個大概。
若是夢稍清晰一些,一般是睡得不太好。
但如此絲毫沒有疲憊感,只覺得這細節特別真切,彷彿是白天睡醒時,自己親身經歷過的一樣。
章越再度回味一番,方才還是睡得很香甜的,醒來后是神清氣爽,神采奕奕,精力十足,根本沒有一點從噩夢中驚醒的樣子。
章越這一覺醒來,一看外頭天都暗。
「我居然又睡了五六個小時。」
章越心想,這一天他沒幹什麼,基本都在睡覺了。
「怎麼也沒人喊我吃飯?」想到這裡,肚子又是一陣長鳴,中午吃的那點油餅早已蕩然無存了。
章越拿著高腳燈,走到房門。
章家是間六椽樓屋,樓上樓下各兩間,另南北披箱。樓上南間是章實夫妻住的,北間則是章旭,章越二人居住。
樓下兩間則作廚灶及門面客坐。
章越想去廚灶里尋些殘炭點亮燈燭,再想哪裡找點吃的去。然而章越卻突然想起中午沒有開火,哪裡來的殘炭。
卻聽樓下一陣吵鬧聲。
章越走下樓來,但見碰地一聲家中房門被人擂得山響。
章越就聽身後砰的一聲大響,家門大門似被人踹開。
但聽一個聲音道:「怎地如此沒規矩,有回自己家用腳踹門的嗎?」
「是小人沒記性了,忘了章家已將此屋質押給押司了。」
章越看清門外,但見十數大漢站在門外,還有人點著火把朝屋子裡照來。
為首一人踏進門外,一腳踢開擋路的籮筐,先是負手打量了一番屋子,然後朝章越看來。
接著身後擠進一人來道:「來清點家什,都給我仔細著點,萬一有碰了磕了,押司要爾等好看。」
一大群人拿著棍棒繩子,看來是要來打包東西。
章越有些驚慌,又想兄長此刻到哪裡去了?
此刻為首之人走至章越面前,此人一身黑衫,腰間系著儒絛衣帶。此人與方才踏門而入得不可一世不同,反溫和地道:「你就是章家三郎?」
章越沒有答。
對方從袖子掏出一張紙對章越道:「你不用怕,我不是來為難你的。這是你兄長寫下的借據,你章家虧欠我三百貫,無錢抵債,故先抵賣了這屋子及家什。我憑字據辦事,明買明賣。」
章越也是大著膽子看向對方,這位浦城中令人聞風喪膽的趙押司。
要知道浦城有四大世族,歷任縣政事務多為世族把持,以請託挾持為常事。侯官人陳襄至此先任主薄,後任縣令,要改革其俗。
趙押司本是衙門一小吏,為陳襄賞識提拔,借其手來打壓縣中豪強。此人在浦城名聲不好,但因治事很有才幹,手段也十分狠辣,陳襄調任后,後來的知縣也不得不重用他。
「押司問你話呢?」
「裝聾子么?懂禮數嗎?」
章越問道:「敢問足下可是趙押司?」
趙押司微微笑道:「承蒙看得起,別人稱我一聲趙押司,看不起稱什麼都是一樣。」
章越道:「趙押司,我大哥尚未回來,你且等一等,家裡由他來主張!」
章越聲細如蚊,有個潑皮故作驚奇地大聲道:「啊,一切由押司主張?那還等什麼一切都搬啦!」
眾人一陣鬨笑。
章越當即大聲道:「我大哥不在家,還請諸位等一等!否則哪個也不**。」
趙押司淡淡地道:「有些膽氣…」
趙押司還沒說完就見章越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趙押司完全沒料到。
外頭街坊鄰居不明何事靠近了就看見趙押司一群人圍著個還同意。
「押司,他還是個孩子啊!」
「高抬貴手!」
「有話慢慢說。」
這時候有人在門外氣喘吁吁地喊道:「休動我家三哥!」
果真章實急匆匆地趕來,衝過人群,先護在章越身前,轉頭看見章越關切地問道:「三哥,如何了?傷到沒有?」
章越看著章實如此大哭道:「哥哥,我差點就看不見你了。」
章越說完大哭。
趙押司等一臉茫然,自己這還沒幹什麼呢。
章實看見章越如此,額上青筋爆出回過頭來,牙齒咬得格格直響道:「押司,方才咱們不是說好了嗎?你竟敢動三哥,我與你拼了!」
趙押司道:「誰要動一個孩子,章大郎莫要亂說,在縣裡壞了我的名聲!」
章實對一旁在屋外墊著腳尖看風頭的男子道:「曹保正,我求你主持公道!」
屋外早圍了不少人,曹保正被章實叫住,猶如貓被人拿住了背心般身子一縮。
但既被叫住,只能硬著頭皮,勉強走進屋來。
曹保正留著三縷長須,身材微微發福滿臉笑容地向趙押司行禮。
趙押司卻伸手一止道:「保正有禮了,此事與你無關。」
保正本是要上前唱諾,但為趙押司一伸手嘴巴張了張又重新合攏起來,訕笑兩聲連連稱是。
保正轉過身忙對一旁的章實道:「此屋即已作價抵給了押司,那就聽人家吩咐了。三郎年紀小被人嚇得口不擇言也是有的事,章大郎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章實壓下滿腔憤怒對章越道:「三哥,為了賠趙家三百貫嫁妝錢。如今我已是將家中的田產,東門的一座三進宅子,這間樓屋及屋裡家什一併作價抵作三百貫抵賣給趙家。」
章越失聲道:「全部家產都抵了?」
這剛穿越就從好好一個中產之家跌落至底層,這樣打擊如何受得住?
「是大哥沒用!」章實聞言也是自責不已。
保正忙道:「是極,是極,既是大家把話說清楚了,章大郎,咱們搬?免得耽誤了押司的功夫。」
保正這樣子竟比趙押司手下的人還積極,實在令人懷疑他到底站在哪一邊的。
章越道:「哥哥,咱們就算要抵賣,也該去縣裡找人抵賣。怎麼全憑趙押司作主,那還不是他說多少就是多少?咱們這些家產少說也值得五百貫啊!」
章越這話一出,無人表態。章實,保正都不願說話。
章實看了趙押司一眼,慘然道:「三哥現在縣裡有誰敢開罪堂堂押司,來買我們家產?押司你說是不是?」
趙押司笑而不語。
這時趙押司開口了道:「今日保正,諸位街坊都在,咱們就把話說清楚。非我趙某人咄咄逼人。你家二郎逃婚在先。」
「我女兒的清譽,我這一世的名聲,你章家如何賠我?」
此話一出,保正及趕來的街坊鄰居都是不吭聲。
沒錯,是章家理虧在先。
章實定了定神道:「趙押司容稟,此事事先我章家也是無一人知情,二哥本打算數日前往福州赴解試,會不會擔心女兒私情耽誤了人倫大事,這二哥平素只知讀書,但他一旦發解,到時我必令二哥向押司登門道歉。」
章越暗自慶幸,章實也想到了這一層,點出自己二兄去參加解試,一旦及第就可直接參加省試。一旦成了進士他的身份就不同了,那就是官員了,你趙押司還敢如此對付咱們章家嗎?
章越又暗自悲哀,自己心底其實一直怪二哥逃婚,令自己家落到這個地步,但沒料到了最後還是要讓自己二哥來保自己一家的平安。
聽章實之言,趙押司一點也不意外,冷笑道:「我早知道你家二郎去赴解試,已派人去追了,你放心,他進不了考場的!就算進了考場,他的卷子也到不了考官面前!就算到了考官面前,他也考不取!」
聽著趙押司滿是恨意地如此言道。
趙押司寒徹徹地道:「還請你們昆仲放心,我保人發解不能,但要人不發解卻不難!」
「瞎吹呢。」章越冷笑心道你有這麼大本事,「押司,二哥成婚前數日,我似聽聞他打聽去京里的路程呢。」
「京里?他去京里作甚?」趙押司問道。
「當然是去找陳令君!」
原浦城縣令陳襄離任后,調任河陽縣令,當時富弼為使相,賞識於他的才幹。
至和二年,富弼第二次拜相時,就舉薦陳襄調任秘閣校理、判祠部,在京任職。對於陳襄這位老上司,趙押司是萬萬得罪不起的,何況對方背後還有赫赫宰相。再說章旭若是入京,趙押司還能如何,能不成還能將手伸到京里去抓人嗎?
趙押司瞪圓了眼怒道:「你們章家兄弟還敢說事先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