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零六章 蒐集齋
除了黃履這般洒脫外,太學養正齋里的同窗也是各有各的性子。
若說官場上是大熔爐,將各式各樣的人都熔成差不多的樣子,那麼太學里的太學生還是生鐵,有自己的稜角。
他們有鋒芒還不太會掩飾,還喜歡直言不諱,公然抨擊朝政。
除了黃履,黃好義,章越平日在太學里交往頗多的當屬韓忠彥。
在衙內之中,吳安詩那等交朋友是來者不拒,吳安持一直端著,從不肯泄露半分家世。
韓忠彥則性子洒脫,多結交衙內,但有些衙內就算官再大,他看不上的,也是不搭理。對於寒家子弟如看得上眼的,如何七,章越這樣也不吝結交。
但在樊樓,章越與何七翻臉后,韓忠彥也與他斷了來往。
這點倒令章越感覺韓忠彥這人有些義氣。
不過韓忠彥有時說話也很直言不諱,他曾與同窗談道:「我還以為只有我們這些官宦子弟才講弱之肉,強之食這一套,沒料到那些寒門子弟更講如此。他日若是為官,怕是變本加厲。」
章越從旁人口裡聽說后,真覺得韓忠彥是口無遮攔,但人家說話也非無的放矢。
科舉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他們都是擠掉了無數人才到達這個位置,那些被自己打敗的人沒什麼可同情,各有各的可憐之處,故而似比韓忠彥更信奉實力至上,等價交換。
才有負心多是讀書人之說。
轉眼到了三月,章越在學業上刻苦用功,詩賦文章文章可謂日進。
太學私試,章越的詩賦居然是破天荒地得了上。
這自是陳襄教導有功,章越將此事告訴陳襄后,陳襄看了章越的詩作后,也很是高興對章越道:「我還道你最少要五年方可將詩文寫的登堂,如今……不過莫驕傲,只是登堂尚未入室。」
章越聽了后很是謙虛了幾句。
除了陳襄那,歐陽修也有走動。
蘇軾河南福昌縣今河南伊陽西主簿,蘇轍則為河南府澠池縣主簿,但二人都沒有赴任,又為歐陽修推舉參加制科考試,如此寓居於懷遠驛里。
章越在那邊聽歐陽發說,二蘇問明自己在蒐集齋所在之處,約定有暇時上門拜訪。
對於蒐集齋,章越近來都去得不多。
刻章如今已成了自己愛好,而不是謀生手段。
章越每月刻得章越來越少,這鋪子總想著哪日是否關掉。
不過章越刻得少了,卻是精了。汴京里可謂彙集了天下喜好的**之人,他們都對章越的刻章評價甚高,哪怕刻得少,沒事,咱們也可以加錢。
這些**家如同狗大戶,絲毫不差錢的做派。
於是章越手上隨便一個章即是翻翻。
如今儘管賣得少了,但每月鋪子也可入十幾貫錢。
有了這個收入,章越何樂而不為,反正就當作是副業收入好了。
現在章越對刻章興趣倒沒有那麼濃了,轉攻書法。
汴京文人刻章獨此章越一家,但書法名家就多了,章越書法雖好,但如今也不算出眾,故而賣不到幾個錢。
但不少買不起刻章的人,到了蒐集齋后看了,覺得章越這字還不錯,還不貴,反正來也來了,咱們也不能空手而歸順便買一副字吧。
後來的日子證明,這些最早買章越字的人,一個個都發了財。
其中一人姓盧,曾買了章越百副字,但後來家道中落索性拿去賣了。
以後這位姓盧的子孫對這位祖宗實在那個是氣啊。
有了刻章引流,這蒐集齋里字畫,器玩銷量也不錯。**國一直要章越撰書,章越卻一直拖著,後來他索性將蒐古齋另一間改為了書肆茶室。
到了大相國寺萬姓交易之日,**國就毫不客氣把自己當作此地主人般,帶著一幫文化界的朋友們到此喝茶品茗。
哪知**國的書倒是沒賣了幾本,但蒐集齋的刻章,字畫名氣卻幫章越作了一**廣。
除了**國,平日閑時,唐九也會來蒐集齋也算坐鎮。
這日章越至蒐集齋,先是將自己這半月刻的三個刻章帶來,同時也對對賬,這樣的事他還是要親力親為比較好。
章越在裡面算著賬,外頭即聽了一個聲音道:「把你們東家喚來。」
章越一聽朝外頭看了一眼但見好幾個都是潑皮破落戶模樣。
章越對唐九撇了撇嘴,唐九即放下酒葫蘆出門。
一名潑皮作揖道:「咱們兄弟幾個在大相國寺作營生好些日子,也沒來拜會街坊鄰居,著實過意不去,今日特來賠罪。」
夥計道:「不敢當,不知你們作什麼營生?」
這名為首潑皮笑著道:「無本借錢的買賣,你借我錢來,趕明兒還你再還息五成,這買賣如何?」
這時唐九走到這名潑皮面前道:「哪裡來得人,也在此撒野?」
「你什麼人,小心……」
潑皮正要開口,唐九一拳頭打在他的臉上,對方捂著嘴道:「好,你動手,給我等著。今兒咱們就賴你身上了。」
說完一眾人走了,夥計嘆了口氣心道:「這漢子好不曉事,惹了這些人,以後哪有安生的。」
卻見唐九回到齋里繼續喝酒。
又過了片刻,又有人喚道:「三郎在嗎?」
章越瞧了一眼就擱下筆立即迎了出去。
「二姨。」
原來來人正是楊氏,章越一面命夥計到茶,一面請對方上座。
楊氏道:「要以往二姨定說你臨近解試卻不好好讀書,玩弄這些**,但如今知你是曉分寸的,也就不說了。」
章越笑道:「二姨,三郎也是平日讀書讀得疲了順手為之,倒也是不缺這幾個錢。」
楊氏點點頭道:「你能知輕重就好。」
章越問道:「二姨來此有什麼貴事么?」
「怎麼沒事就不能來你鋪子里坐坐?」
章越笑道:「二姨來此,三郎定是掃榻以待的。」
楊氏笑道:「確實有一件正經事。」
說著她命丫鬟拿出一疊地契,身契之類的事物。
「這是?」
楊氏道:「這是洛陽城西一處田莊,田莊上下有百畝余山田地,還種些果子菜蔬,還有十幾名打理的莊客,這是田契身莊客的身契,以交割文書一併在此,你寫個名字就好。」
章越看著這不明不白的田莊不由問道:「二姨,為何平白贈我這些莊子,你也知道姨夫……姨夫不會允的。」
楊氏笑道:「這與他沒有一文錢干係。」
「那就是惇哥兒?」
「我就如實說了吧,這是你二嫂的意思。」
「二嫂?」章越吃了一驚道。
楊氏點了點頭。
這田莊在章惇妻子張氏名下,他父親是堂堂御史,兄弟也在洛陽經商,家中甚是富庶。
楊氏道:「她知你與吳家定下婚約的事後,從自己陪嫁拿出這一處田莊贈給你,還與你道你二哥在汴京城裡一處宅院也收拾妥當了,讓你趕緊搬過去,再將浦城的哥哥嫂嫂接來。」
「二嫂,這也太……此事惇哥兒不知吧。」
楊氏道:「你莫管惇哥兒知不知,但這些都是你二嫂的一番心意,她讓我帶話,她說你們兄弟二人如今一直僵著,她也不好出面。但只盼著你看在她是嫂嫂的份上,能納此田莊,她也說她不敢求你什麼,只是讓你安心在汴京讀書求學。」
章越聞言道:「多謝二嫂好意了,她真是一位賢惠至極的女子。」
楊氏滿臉高興,她也是很得意自己給章惇挑著這個媳婦。
章越明白,歷史上這位張氏確實是一位極賢惠的女子。
元佑更化后,章惇被司馬光等舊黨一路攻訐,從汝州一路貶官至**,幾乎無望生還中原。
張氏也在陪章惇路上奔波時病死,她臨終前一再勸章惇不要對司馬光這些人進行報復,以往的事就這麼算了吧。
章惇當時對張氏是答允了。
張氏去世后,章惇又回朝拜相后卻又打擊報復舊黨,手段更勝於對舊黨對新黨的打擊。要掘司馬光,呂公著的墓,還將蘇軾貶至**還不解恨,更一路送至國際旅遊島上。
沒辦法,章惇他忍不住啊。
如今章惇沒表態,張氏倒是來與章越修好,要化解兄弟二人僵局。雖說張氏富裕,但能從自己的陪嫁中拿出來贈給章越,可見這女子對章惇著實是好。
章越不由想起趙押司女兒,對方肯定是比不過。
章越道:「多謝二嫂好意,但這些是二嫂的嫁妝,我就是再沒有骨氣也不能要這些,只能在此謝過二嫂。」
楊氏看了章越一眼道:「我早料到你會這般說。你之固執更甚於你二哥,十匹馬也拉不回來。」
說完楊氏即是離去了。
章越送楊氏出門后,又返回齋內算賬。
正琢磨著為何今日**國未至時,忽見外頭來客人。
這客人是女客,章越一時沒在意,只是鋪子里的夥計應酬著。
說了幾句,但聽對方道:「你這人口拙,把你們東家叫來。」
章越心道莫非又是一個找茬兒的?
章越當即走到外間,一看這女客,呵,還是認識的。
這不是那日上元夜裡,他與何七,王魁在大相國寺資聖閣旁遇到的女子么?
她似對王魁有意,頻頻目視於他,後來樊樓上何七還與人吹噓王魁時,說是宰相富弼家的女子看上了王魁呢。
這女子二八年紀,一雙眼睛倒是生得有些妖媚,看人的時候有幾分勾人,有唐朝女子的遺風。
這時候理學還未推廣,如司馬光,程頤還在提倡如何作一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女子。
官宦人家裡也有管教不那麼嚴的,這些女子隨意出門,也不覆面,且絲毫不顧忌旁人目光。
這女子看了章越一眼挑言道:「東家倒是好生年輕啊!」
章越道:「不敢當。」
這女子當即走到了櫃檯上陳設的三個刻章上問道:「這三個刻章我一併買了,東家說個價吧!」
章越道:「對不住,本店的規矩一家主顧只能買一個,多了不賣。」
這女子失笑道:「呵,說這麼多作什麼?還不是錢么?我願出兩倍的價錢買下。」
「對不住……」
「三倍……」
「對不住……」
「五倍!」
章越看向這女子笑著搖了搖頭,這女子神色微冷,顯然有些氣著了。
「好個不識抬舉的東家,你如此處置可對得起將印章托你在此寄售之人?」
「不會。」
「你說不會就不會?」
「是的,因為我就是刻章之人。」
這女子眼中掠過訝異之色問道:「這刻章真是出自你之手?」
章越點了點頭。
這女子盛氣頓消,在室內環顧一圈然後指著這些字道:「這些字也是?」
章越道:「然也。」
這女子微微點頭道:「這般年紀能寫出這樣的字,刻出這樣的章,當然有些傲氣,如此我姑且饒過你的無禮冒犯之罪。」
章越暗暗搖頭,這女子美則美也,但卻這般驕橫,實是失色不少啊。
這時候外頭有人道:「富家娘子,終於尋到你了。」
章越轉頭看去,這不是王魁么?
但見王魁穿著一件青衫,頭帶襥巾大步走入齋中。
這女子見王魁臉上浮出一絲不悅之色道:「你怎地到此來了?」
但見王魁好脾氣地笑道:「貴府富二叔邀我過府一趟,我從他口中聽得娘子來大相國遊玩,就來此逛逛,不意真遇到娘子了,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女子冷笑道:「誰與你人生何處不相逢,不是與你說了不要再來找我么?」
王魁聞言面上有些掛不住,退後一步,作出一副大方的樣子笑了笑。
王魁記得那日詩會,這位富家娘子對自己頻頻目視還是頗為有意的。
後來自己受到富家相邀過府了一趟,他見了宰相富弼。對方還讚賞他的詩詞文章。
期間他又與這女子見了幾面談論了一番。
王魁對這女子是越看越是喜歡,但這女子反是冷淡下來。
這令本以為得美人垂青的王魁心底頓時有了落差。
到了後來自己越熱情,對方卻越冷淡。對方如此態度,王魁反覺得不甘心。
王魁想來,所謂『好女怕纏郎』。
他當初追求桂英時,對方一開始也很是清傲對他不理不睬的,但見自己的誠意和才華后,最後不也是服服帖帖成為自己的女人了。
王魁想到這裡,突看見一旁的章越不由訝道:「度之,你怎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