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二十章 結童入學,白首空歸

兩百二十章 結童入學,白首空歸

耑字要不要寫?

賦三百六十餘字,章越平日在太學寫的時候,一般控制在四百字以內。

抄寫三百餘字對於章越而言就是一盞茶的功夫而已。

字數不長,但是……

轉眼間,一支燭已是快要滅了,章越定了定神又點起第二支蠟燭,解試至明日巳時前收卷。

但章越還在思索。

罷了,遇事不決量子力學……不對,是遇事不決睡大覺。

章越還是重新祭出這萬事萬靈的法寶。

當即章越將尚缺『上善若水賦』的卷子收入卷袋放在枕下,然後吹滅了蠟燭,躺至床上。

這場夜雨雨勢漸漸大了,考場上的風燈被秋雨打得左右搖擺,晃動的燈光在油布上搖曳生姿。

秋雨之夜有些微涼,章越將薄被單往身上緊了緊。

章越突然發覺,以往著枕秒睡的自己,居然失眠了……

章越在床上翻來覆去,儘管想盡辦法了,但就是睡不著。

各種心事浮上心頭,如何壓也壓不住。

大哥,大嫂,章惇,章丘,趙押司,彭經義,郭學究,師娘,**,章友直,章望之,何七,黃好義,蔡確,向七,劉佐。

這些人如今天南地北各在一處,但都在章越的眼前走馬燈般轉了一遍。

章越煩躁之下,一怒之下掀被坐起,真是她娘的神奇,自己居然也有失眠的一天。

這是遇到了神秘力量了嗎?關鍵時候掉鏈子?

章越披上衣裳,揭開罩在窗上的油布,燈光照入了考房,再望向更遠處鐵塔已難以分辨,黑色的夜,如墨的雨,浸透在天地之間。

章越看著這夜雨及憶起的故人,不知為何想起了黃庭堅的一首詩。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章越正沉吟時,突聞旁邊贊了一句:「好句,好一個『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章越陡聞此言不由一愣,誰自己本不願抄詩的,奈何偷聽的人怎麼卻無處不在。蹲牆角有意思么?

蹲牆角之人繼續言道:「聽聲音兄台似年紀輕輕,怎會道出這等感傷至深的詩句來。」

這不是昨日第一個拿錢買面吃的人,章越道:「心有所感罷了,倒不是刻意為之。」

對方笑道:「倒不是我失言,只是此詩觸及了我『結童入學,白首空歸』之情,想當初不少老友從天南地北一處共學,如今唯有我仍不知好歹,一意求此功名,想到孤身一人實是寂寞難堪啊。」

結童入學,白首空歸。

章越也不由惆悵。

說話間一名公人提著燈道:「何人在此說話,考場上不許交頭接耳。」

此刻章越收回了思緒,重新點了蠟燭。

雨聲一點一點地撥動思緒,章越從卷袋從取出捲紙來鋪紙於桌,略一寧神提筆寫下賦來。

所有命運饋贈之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換句話說,自己能考得上的為何要作弊?

當然作弊的話就更十拿九穩了,但不能為了不冒這個風險,而承受另一等代價。

這時不遠考房突響起異動,旁人道:「不好了,不好了,此人犯疾了。」

一旁公人罵罵咧咧地開了房門,幾人與醫官一併入了考房。

雨已是小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門板充作擔架從考房裡抬出。

在後抬著擔架的公人辱罵道:「這麼大把年紀在此作甚,就算中了進士作了官,又有幾日好活?」

在前抬著擔架的公人言道:「人家好歹也是秀才公。」

「怕什麼,欺老不欺少。」

那擔架上的白髮考生搖了搖頭,眼角垂下淚來,然後用如同枯木般的手拭淚。

章越見到那老考生再度想到了『結童入學,白首空歸』的話。

不過章越沒有分心,在早已打好的草稿下,一篇數百字的賦,不久寫畢。

寫完之後,章越覺得格外的神清氣爽,念頭通達之意直貫腦中。最後章越吹乾墨漬,將卷子收入卷袋放於枕下,合衣而睡。

這一下立即睡著了。

睡夢中,章越看到了很多故事。

等到了天明時,就聽得考房外拍門道:「醒了,醒了,再過一個時辰清考房了。」

章越睜開眼睛,將考房裡收拾了一番,將香爐被單一併歸納清楚,坐在桌前等候。

過了半個時辰,聽得考房傳來外開鎖之聲,一名考官走進了考房,對方見了章越拱手作揖,章越亦還了一個深揖。

考官對章越道:「姓名?」

章越道:「國子監養正齋章越!」

考官點了點頭道:「本官聽說過你,卷子何在?」

章越當即雙手奉上。

考官掃了一眼,又看向章越,臉上的嚴肅之色化為欣賞之情。

「吾乃李大臨,你收拾下出場吧!」

說完考官挾卷出門。

章越則背上考箱,走出考房。待到了大門處,章越略一停頓,轉過身來對著住了三日的考房長揖,這才從容離去。

考場外雨早已停了,地上有些濕漉,各房考畢的考生都在收拾準備離去。

章越見到正走出考房的黃履問道:「如何?」

黃履道:「已成定局何必再言,到時看榜就是。」

章越點點頭道:「好,一切隨緣。」

二人一併笑了,然後共同走出考場,去時步履格外輕快。此刻雨過天晴,鐵塔在側,日頭從雲隙處破出,將金光灑在二人的路上。

二人走出考場等了一會,見了何七與王俊民正滿面春風地從考場走出,當章越看向他們,卻見何七也立即看到自己。

真是個聰明伶俐,反應極快的人兒。

章越與何七各自是遠遠對揖。

「安中,怎麼看何七此人?」

黃履道:「似直實曲,似曲實直。即便尋機取巧過了解試,到了省試又如何?」

黃履之意,連解試都要作弊過關,到了省試就沒戲了。宋朝不似明清又沒有舉人的功名。

章越點頭道:「故知者不走捷徑。」

「然也。」

片刻后孫過也是步出,一臉鬱郁之色。

章越,黃履見孫過一句不言,也不好再問。

半天後**也是步出,他的神情倒沒什麼變化,進考場前與出考場后差不多。

**與章越他們打了招呼后,即與南監的同窗一併離去了。

回到太學之後,參與別頭試的官宦子弟也同回太學了。

養正齋里所有同窗二十二人都在。

章越看著這一幕也很感慨,以往解試省試放榜之後,這些人悲喜各是不同,命運要麼上要麼下,將來境遇從此雲泥之別了。

就似劉佐向七那般一對最好的朋友彼此反目成仇。但如今榜單未貼,沒有誰高誰低,大家都還是同窗。

章越提議去酒肆喝酒後,同齋同窗有一大半響應,似孫過等人似沒什麼心情,但也沒有拒絕。

到了酒肆后,章越與同窗聚在一處,卻見人人臉上還有等凝重。

不過幾杯酒下肚,大家都放開不少。

兩年半前來至太學的一幕仍是歷歷在目。

章越舉杯對眾同窗道:「我與諸位相交有的長,有的短,總算同窗一場,今日此酒過後或許有人即離了太學了,此生不復相見。」

「但我有一言贈之,也是別人贈我的。人生在世當隨緣,惜緣,不攀緣。」

聽到章越這話,眾同窗皆放下酒盞,思索起章越的話來。

一貫沉默的范祖禹起身道:「齋長說得好,何為隨緣,我們同窗在此即是。大家相處是一段緣法,合得來就相處,合不來不過於老死不相往來。因為是同齋同窗,而不必刻意結交。」

韓忠彥道:「那我說說,惜緣,我等都是布衣之交,同窗共學,沒有經歷官場的傾軋。日後無論如何,此情此義都是長存心中,既是密友自當珍惜,不用動不動就割袍斷義。即便是泛泛之交,他們山水相逢時,大家坐下來能坐下,拿少年之事下酒,也是惜緣了。」

「最後就是不攀緣」黃履笑道,「……以後各自身份懸殊,有人位列三品,有人不過布衣,大家相逢互不打擾就好,這就是不攀緣了。」

眾人聽了黃履的話都是大笑。

章越也是笑了,舉起酒杯道:「緣分之事,隨緣而來,隨緣而去。我等在此同窗即是緣法,即是緣法就講隨緣,隨緣就是恰到好處,一分也多不得,一分假不得。」

「故而不隨緣來的交情,難免摻雜利慾之心,既因利慾聚,也因利慾散,至於攀緣來的交情真不得,也留不住。即是我們隨緣在此,若不惜緣,再好的緣分日後也會疏遠淡去。」

眾同窗們都是舉杯酣暢同飲。

章越心底感慨,畢業后的同學會才是感情最好的時候,但數年後的同學再聚就不同了。

同窗之間有了高低上下,張口就是十個億的小項目時,味道就有些不對了。

年少時的美好只封存在於記憶中,回到了眼前,現實會將美好擊碎的。

章越有點感傷,又想起了那句「結童入學,白首空歸」。

當初入太學時,人人皆抱著學有所成之志,歷經多年蹉跎后,為何卻是落了個空手而歸。若早知如此,何必又將最好的年華用在此處。

當年從私塾,縣學一起共學的同窗,如今不知散落何處?是不是與自己一般,面對空空的酒杯也滿懷惆悵,可曾被重重的現實壓彎了腰?

想到這裡,章越與眾人大口大口的喝酒。

Ps:捂臉,就這麼多。隨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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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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