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零五章 月影
章越聽歐陽修這麼說,心底萬馬賓士而過。
原來召自己回京,不是與自己商量,而純粹就是一個通知啊?
沒有這麼玩的吧。
章越也感到其中微妙,韓琦與富弼二人如今不和吧,但是二人怎麼同時舉薦自己。
難道要自己站隊,可是這二相都不是自己想站隊的人啊。
章越與歐陽修告辭,這時出門遇到歐陽發。
歐陽發一臉見鬼的表情,失色道:「度之,你此刻不應在去楚州的路上么?怎在此地?莫非……」
章越心道,你他娘是逗比么?
章越道:「大郎君你能莫說笑么?」
當即章越與歐陽發說自己被他爹召回來參加制科的事。
歐陽發這才釋然笑道:「赴大科好啊,這是好事,若是入等,官家一高興留你在京,豈不美載,度之怎還如此為難呢?」
章越心道,你對二蘇的實力真是一無所知啊。
歐陽發鼓勵道:「昔日文帝令郡守舉賢良、能直言極諫者,親策之。晁錯對策高第,而擢為中大夫。」
「昔武帝在元光元年策賢良文學詔,董江都連上天人三策。」
「這晁董二人都是以制科而顯世,兩漢時制科拔人才極盛,就算本朝也是佳話。」
章越心道,他當然知道。
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堪稱史上最牛策論,三篇策論里提及天人感應,推崇儒學,春秋大一統及設太學,選拔寒才而非士族任子。
從漢至清的國策都在其中折騰,沒有出圈的。
可是我是嘉祐六年的狀元,而蘇軾蘇轍是嘉祐二年的四甲五甲,若自己制科失利……
大宋第一水貨狀元???
結果你爹問也不問我一句,就將我名字報上去?
不過仔細一想,章越也並沒有退路。兩位宰相都點了你的名,自己推也推不掉。
一般而言制科需要兩名大臣的舉薦,但是兩位宰相親自出面同時推薦一人的事還是頭一次。
章越想到這裡雖說是被人強行安排,但也算是緩解了一些情緒。
既來之則安之,經過歐陽發的一番開解,章越已經決定赴制科考試了。
想到這裡,章越轉身回去重新見了歐陽修。
但見歐陽修正在兩名年輕貌美女使的服侍下洗腳。
看見章越去而復還,不由一個激靈。
看見腳盆上水花濺起,章越側過身站在門邊輕咳了兩聲。
歐陽修讓兩名女使先行退下,自己拿著毛巾擦腳問道:「度之何事去而復返?」
章越在旁道:「制科要選五十篇策論供兩制官看過,不知伯父有什麼要交待的?」
歐陽修微微笑了笑,真是孺子可教也。
聰明人都善於轉換情緒,變被動為主動。
故而歐陽修滿臉笑容道:「進卷有策有論,我這一次舉你是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
章越心知制科有十科。
分別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博通墳典明於教化科、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詳明吏理可使從政科、識洞韜略運籌決勝科、軍謀宏遠材任邊寄科。
這六科是專考在朝官員的。
此外還有高蹈丘園科、沉淪草澤科、茂才異等科,這是取布衣百姓的。
此外還有考書法等等的。
不過這些科目,賢良科為首,制科入等都以賢良互稱。
歐陽修道:「至於進策進論沒有一定之數,二十五二十五或二十三十皆可。」
說到這裡歐陽修對章越道:「你隨我到書房來。」
章越向侍女借了一盞燈跟歐陽修至書房。
歐陽修從案箱里翻了一陣,拿出一件卷袋給章越道:「這是蘇子瞻的進卷,你拿去詳參,最後擬五十卷進呈。」
章越一愣。
歐陽修道:「怎麼還與老夫客氣不成?」
章越當然高興,歐陽修把蘇軾的文章給自己看,說明在他心目中還是更傾向自己一些。
章越道:「並非如此,子瞻所文必是精妙,我看了怕是亂了自己的方寸。」
歐陽修點點頭道:「甚好。你回去用心琢磨不必以他人為繩。」
「是了,子瞻舉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至於子由則是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
章越稍稍鬆了口氣,這次倒是避開蘇軾,不過還是碰上了蘇轍。但也難怪歐陽修拿蘇軾的卷子給自己看,因為二人不在一科。
是了,那日離京時聽說王魁考得也是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這是又碰上了么?
章越向歐陽修施禮這才離開。
歐陽修看著一旁蘇軾的卷袋目望章越的背影道了一句真乃高士也。
歐陽修並不知道,章越不是不想看蘇軾的文章。而是蘇軾的進卷文章大部分都為後世所收入,所以章越早已有個印象。
章越從歐陽修府上離開后,回了自己家。
章實於氏見了一臉的驚訝。
「三哥兒怎麼回來了?」
章實前日才送別章越,怎麼就回來了。
章越道:「此事說來話長,且容我先歇息。」
次日章越早起於案上動筆寫進卷。
論與策不同。
論更側重於虛,策更側重於實。
首**越動筆寫得是經論。
開頭一篇是易經,之後尚書,詩經等九經依次寫下。
再寫了論語,孝經,一共是十一經。
最後章越又湊了孟子,一共十二經論。
這些都是章越往日的經學功夫,只是將之整理一番就是。
其中章越又對易經,尚書,禮記,孟子最有心得,故而擴充為上中下三論。
故而二十論用了一日就已寫完。
章實見章越閉門不出,飯食都放在外邊,唯獨飲茶不停。
一日下來牛飲十幾盞茶,倒是顆米未進,到了晚上章越吃完飯即去歇息了。
章實不由問章丘:「你三叔到底作何制科功課?怎麼官也不去赴任了,回府以來寫了一日文章?」
章丘倒是明白道:「爹爹,三叔是赴大科,此乃古往今來帝王策對賢良之法,若是得用日後即為卿相了。」
章實這才釋然,滿是歡喜道:「卿相不卿相的不打緊,要緊是在家就好。」
說著章實又心疼道:「你三叔如此考啊考,都累瘦了,不成我得給他好好補補。」
次日章越早起作文。
論他寫了二十篇,下面就是策。
策又分策略,策別,策斷。
策別之中又分課百官,安萬民,厚財貨,訓兵旅等等。
章越以往在太學作策論,寫了不少舊文。如今撿起來十數篇得意之作,進行修飾。
這十幾篇是從史記漢書引出,有論財貨,有論一朝得失,有點評人物的。
這些都是太學生們的基本功了。
不過寫至一半,章越不由停筆。
他將之前寫的二十篇經論與策對照一看,發覺經策相離。
章越想到這裡不由一陣發涼。
自己入太學時,胡瑗就曾教導自己要明體達用。
如今自己二十篇經論寫的是花團錦簇,策論也是文才斐然,引經據典,句句都有出處。
但是卻失於散漫,不能一以貫之。
章越看到這裡不由想到,我也犯了這個毛病不成。
想到這裡,章越冒起冷汗,但又想到科舉文章不必如此計較,不過自己心底卻過不去。
科舉時候文章,考一題因一題而作,有時候要揣摩考官的喜好,有時候自己靈感湧現。
但是進卷不同,五十篇的策略必須一以貫之,也就是成一家之言。
打個比方,論語的核心一個仁字。
朱熹的理學一個理字。
陸九淵的心學一個心字。
如此五十篇論與策看似各自分立,但合起來卻是一論。要不然就是巧言善辯。
不過這個年紀要成一家之言何其難也。
章越審視之前的文章,之前的文章確實是自己寫的。那是以往的學問和功夫所在,如今自己再重新讀一遍,已經發覺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
章越看著文章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最終在棄與不棄間下了決斷。他咬了咬將自己十幾篇平日得意所作的策文盡數燒去。
章越索性躺在床上不知覺睡去。
他於夢中那片天地之間,從小讀過得書,以及寫過的文章出浮現在眼前,進行了一番梳理。
這一覺章越足足從中午睡至了半夜。
直到聽聞巷間的打更聲,章越方才從夢中醒來。
章越披衣走至中庭,但見頭頂之上一輪孤月獨照滿天。
章越此刻倍感疏離,似被人間所遺忘。
章越低下頭卻見,庭間**不知何時已滿,清澈的池水倒映著孤月。
章越坐在池邊伸手撥月。
但見水池蕩漾,明月破而復圓。
章越不由有所觸動,此刻心底一片澄明,於是回到了房中續燭於是案前再度撰文。
章越自己也沒有想到因為一次制科考試的進卷,卻成為了夯實自己學問的進機。
三日後,歐陽修派歐陽發至章越家裡取文,準備送給兩制官員。
卻被拒之門外,唐九告訴歐陽發章越這幾日在苦心寫文章,任何人不得打攪。
歐陽發也是奇怪,沒說什麼,就回去了。
三日後再來,歐陽發卻被告知還是沒有寫完。
一直等到了五月,歐陽發再至少章越府上時得知還是沒有寫完,這回輪到歐陽發不淡定。
因為制科考試在七月二十五,但其他的舉人都已是將進卷呈給兩制大臣看了,唯獨章越卻還在醞釀什麼。
若是錯過了期限,此番不就白回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