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九十三章 更替
福寧殿內,曹皇后與宮人都在垂淚。
官家在位四十餘年,宮人無不感於他的恩德,曾有一次官家吃飯時吃到一顆沙石,牙齒劇痛,但官家卻藏起沙石轉頭對宮人道:「此事你們不要聲張,否則都是死罪。」
此刻官家已是不行,幾至呼吸最後幾口氣的時候,官家與曹皇後幾十年夫妻在旁相處片刻,宮人亦是在悲泣。
馮京卻在此有些不顧場合地言道:「臣萬死懇請陛下為江山社稷,宗室臣民,立下言語文字。」
馮京一頂大帽子扣過來,但章越亦覺得理所應當。
只要正當方式立了新官家,那麼文官集團的富貴榮華便可順利傳承交接。萬一在儲位繼承上有什麼差池,那就是天翻地覆了。
只是……只是確實有些不合人情啊!
任守忠道:「馮內製,娘娘正在悲慟之際,無暇言此……」
馮京則道:「任都知,官家彌留之際,句句涉及社稷之事,若不立下言語文字,天下不安!若宮外一旦有變,臣等萬死不能辭其咎。!」
任守忠道:「朝廷還有娘娘在,還有諸位相公與馮內製在,此話言重了。」
說到這裡,馮京目視章越。
章越此刻知道自己不吭聲,一旦傳出去要被朝臣們狂噴了,唯有站在馮京旁言道:「任都知,馮內製所言在理,勞請娘娘主持則個。天下傳承若有失當,那便是血流萬里之局。」
任守忠又是一番言語,馮京與章越就是以一番大道理來勸。
曹皇后聞言道:「幾位卿家不必再說了,本宮曉得了。」
當即曹皇后與官家言語道:「陛下,祖宗社稷之事可要交代?」
御塌上的官家勉強點了點頭,虛抬手指,曹皇后立即扶住官家手臂。一旁宮人道:「立即準備筆墨!」
一人道:「官家如何能寫字?」
馮京當即上前向曹皇后告罪道:「事急從權,臣僭越了。」
曹皇后抹淚道:「都到此時,不必拘著君臣之禮了。」
馮京走到御榻旁跪下叩頭,然後道:「臣是翰林學士馮京,陛下有什麼話要交代於,還請用書於臣的掌心!臣縱死也不負官家囑託,必昭告天下臣民!」
官家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臣萬死敢問陛下萬年之後,誰可承宗祧?」馮京攤在手掌,置於官家手指下。
這一刻眾人無不屏息。
章越站在一旁也是牢牢盯住了馮京的掌心。此刻馮京額旁也是滲出汗珠來。
但見官家勉強挪動手指在馮京掌心橫豎揮划,雖說是動作極慢,但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此處。
書了數筆!
官家手突是無力一墜!
曹皇后急呼道:「醫官,醫官!」
單驤,孫兆連忙道:「臣在。」
當即單驤,孫兆正要官家施藥施針,卻給馮京攔住向御榻上的官家急問道:「陛下方才書得是可是『曙』字?」
馮京話音剛落,一旁的任守忠搖頭道:「內製,咱家方才看得清楚,官家方才只是寫了一個日字。」
馮京不由作色道:「什麼日字,分明是一個曙字。馮都知莫約是眼花了。」
任守忠搖頭道:「我雖上了年紀,但一雙眼睛卻是明亮。這分明是一個日字,馮內製慌亂之下看錯了。」
馮京道:「此涉乎國家之事,我豈有看錯之理?」
任守忠道:「咱家不敢在此事上胡言,馮內製這分明只是一個日字。官家賜你三元,你可要當的起啊!」
馮京正色道:「正是陛下知遇之恩,臣才以死報之。」
「你們可否讓本宮靜一靜?」曹皇后帶著哭音。
馮京,任守忠向皇后賠罪后一併退出帷帳。
任守忠在旁斜眼看了馮京一眼,馮京向章越問道:「章學士你見得什麼字?」
章越道:「官家雖未寫完,都從字畫而言,我也見是一個曙字。」
任守忠聞言連連冷笑,一副咱家不與你們爭吵的意思。
章越對馮京低聲道:「內製無需與此人議論,等宰執來時自有主張,到時我為旁證。再說社稷傳承自有制度,容不得一二人曲意更張!」
馮京點點頭道:「正是如此。」
二人都立在殿外,章越聞言則看向帷幕之內,一股悲傷之情從心底而生。
對方予自己有知遇之恩,賜了這場富貴,不僅僅如此……還有對方的氣度,包容……可能在大部人眼底這位官家欠缺了些許作為,但卻是實實在在的一位好皇帝,一位好官家。
突然這一刻,時間似停滯了一般。
帷幕內沒有了動靜,左右宮人都在哽咽,先是低聲隨即哭聲大作。
「陛下甍了!」
馮京也是一時失神,想到官家之前對他的恩遇,也是坐在那垂淚,至於任守忠哭得更是傷心,垂足頓胸。
章越等眾人哭了一陣,便起身對馮京道:「馮內製,此刻當稟明皇后,安排大行皇帝身後之事。」
馮京看了章越一眼道:「正是如此。我險些失了計較,你我同去稟告娘娘!」
馮京拉起章越的手如是言道。
當即馮京,章越二人同往帷幕之外向曹皇後奏事。
曹皇后聞言道:「當是如此。」
章越道:「啟稟娘娘,宮內之事一切照常,同時嚴守福寧殿出入,不許任何人進入,暫不發喪,速召輔臣等依次先後入宮,微臣不知說得是與不是,還請娘娘示下!」
曹皇后深深看了章越一眼道:「本宮如今方寸已亂,幸虧有馮,章二卿主張,一切依章卿方才所言,先不發喪。」
「是。」任守忠看了章越一眼。
「打水來,本宮與官家擦洗身子……」曹皇后含淚言道。
聞曹皇后之言,宮中之人無不落淚。
章越與馮京對視一眼,一併退出了殿門外。
這時福寧殿里一陣忙碌,章越與馮京便坐在殿旁小閣里,馮京一副懶得與豎閹說話的樣子。章越擔起事來出面則與任守忠說話交涉。
任守忠看了馮京一眼道:「還是章學士識大體。」
章越則道:「不敢當。」
當即任守忠依次出內批命內宦送出宮去。
章越,馮京看著窗外宮人走來走去一直挨到宮外天明。
這時候眼見天邊有了些亮光,章越對馮京道:「我去打聽一番消息。」
馮京振作精神道:「多虧章學士有主張!不枉了家岳當初對你的賞識。」
章越走出殿外時,殿內殿外如今透著些許兵荒馬亂的味道,趁人不注意拉過一名小黃門問道:「相公們是從何處入殿?」
小黃門道:「回稟學士,應該是開內東門,再由垂拱殿後門入宮。」
「後門在何處?」
小黃門伸手一指,章越忙趕至垂拱殿後門。
幾位小黃門看侯在此門,突聽得外頭拍門道:「相公們到了!」
一名內侍拍了一人的腦袋喝道:「還不快開門。」
幾人七手八腳地開啟城門。
頓時後門一開,中書韓琦,曾公亮,參政歐陽修,趙概,樞密使張升,副樞密胡宿,吳奎幾位宰輔都是氣喘吁吁地趕到。。
「諸公!」章越上前言道。
韓琦見章越心底一定,一路上都是內宦指引,雖說有內批在,但這個時候別說內批,官家親詔都什麼都不一定靠不住。
見到深宮裡有一個『自己人』,正好詢問內情,韓琦拉過章越道:「度之……」
章越啞著嗓子道:「韓公,陛下昨夜甍了!」
雖說早有預料,但在場諸公無不懵了。
章越但見韓琦將自己的手臂攥得緊緊,好似生鐵烙在自己手臂上。
眾宰執中胡宿,曾公亮當場捶胸嚎了幾聲。
章越道:「諸此刻不是哀慟之際,皇后已決斷暫不發喪,等幾位諸公至殿後商量再行主張!」
韓琦問道:「陛下大漸之時可有留下遺命?」
章越當即將殿中之簡略說了一番。
韓琦胸中稍稍有底道:「諸公隨我入殿!」
眾人振作精神,一併往福寧殿而去。
馮京正在殿外張望,見韓琦章越趕至大喜,但見韓琦率眾人至福寧殿下時,先行朝大殿叩拜,之後登階至殿門前重新再行叩頭跪拜。
眾人入殿,韓琦一馬當先正欲揭簾,一旁內侍道:「皇后在此!」
韓琦聞言退了數步,於簾外叩拜。
簾內皇後言道:「天下不幸,昨夜官家忽然上仙!」
韓琦垂淚道:「娘娘,臣韓琦來遲了!」
幾位宰臣一併發哭,稍歇皇后道:「如今怎奈何?相公,官家無子。」
韓琦道:「啟稟娘娘,臣等欲入簾先看大行皇帝。」
殿內寂靜片刻,但見帘子挑開,曹皇後背過身去道:「諸公入內吧!」
韓琦對眾人道:「我與曾公和樞相入內,餘人在外等候。」
韓琦等人入簾,又是一陣哭聲。韓琦等退出簾外,帘子放下后重新恢復奏對的姿勢。
韓琦道:「方才娘娘言官家無子,臣以為皇后不該出此言,皇子如今正在東宮。再說陛下遺命社稷由『曙』字承之,皇子名諱正是一個曙字。」
皇后道:「陛下遺命,我等看不真切,再說皇子只是宗室,若立了他,又一位宗室來爭如何?」
韓琦道:「正所謂擬之而後言,議之而後動,擬議以成其變化,可先請皇子至殿,再行擬議!」
聽著韓琦的奏對,章越表示學到了。
簾后曹皇后猶豫片刻,最後終道:「那依相公之言,遣人請皇子到此。」
不久一臉茫然的皇子趙曙地被一群宦官簇擁至殿內。
眾人皆高呼道:「皇子在此!皇子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