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九十三章 正反相攻
司馬光,呂惠卿邇英殿中掀起的這場論戰,可謂是白熱化的。
這與之前司馬光與王安石在延和殿的論戰完全不同。
但是司馬光,王安石二人皆是大佬,還講著體面,在開源與節流的路線上所有爭議,一切都還沒有揭開蓋子。
可如今王安石拜相半年多,變法也執行了半年了,有關於變法的爭議一直都存在,而且是愈演愈烈,如今矛盾已經是公開化了。
大家徹底已經是扯破臉了。
從變法之爭,一直上升到了人蔘公雞。
司馬光與呂惠卿二人是唇槍舌劍,之前司馬光以蕭規曹隨規勸官家時,根本沒有意料呂惠卿會突然質難他。
但呂惠卿有心算無心突襲之後,司馬光卻穩住陣腳進行了反駁,看似雙方打了個平手,其實還是呂惠卿輸了一籌。
官家心想二人說得可以了,
但司馬光卻趁勢對呂惠卿發動了進攻,他道:「譬如我等居住於宅院,住得久了,屋頂漏了則政之,牆壁裂了則補之,樑柱傾斜了則正之。」
「如果不是大壞,為何非要拆掉另造?」
章越聽了司馬光之言,想起論壇里動不動就有裱糊匠的說法。
不過司馬光這話是一個人生病了,靜養是王道,就不必吃藥動手術了。
司馬光道:「若要另造,一要是有良匠,還要有良材,如今既無良匠,也無良材,就會死拆屋子,我怕他日連個遮風避雨的地方也沒有。」
「易經革卦有雲,巳日乃孚,元亨利貞,悔亡。若是無元亨利貞四德,則不變法。」
呂惠卿不服氣,欲與司馬光再爭論,官家道:「好了,相互辯論是非而已,何必如此。」
眼見呂惠卿在經筵辯論上處於下風,其他的如王珪這樣的經筵之臣都會點頭。
呂惠卿知自己敗下陣來,但面色漲紅在一旁,仍試圖組織語言想如何反敗為勝。
眼見王安石已是按耐不住,要下場與司馬光辯論時。
官家已經是看了章越一眼,章越本不願意摻合此事的,自己悶聲發大財不好么?
但是官家看了自己一眼,這一眼分明在說,章卿,你如何看之?你還要旁觀到什麼時候?
司馬光是翰林學士,王安石參政,二人若在殿上再辯論起來,肯定是要有一個走人的。
章越領會官家的意思,這個時候只能自己上了。
「臣有一言!」
章越出班上前一步。
但見司馬光,王安石都將目光看向了自己,章越平素在經筵上甚少出言的,本就是無疑插入二人之間的爭論,但是呢,這一次居然是站了出來,不知道他是站哪一邊的。
要麼或者是都反對,或者都贊成么?
官家臉色一松,慢悠悠地道:「章卿請講!」
章越道:「啟稟陛下,之前呂侍講與司馬學士的爭論,令我想起之前與程顥論道。」
「當時他言道有二等,就好比如十三級塔上的相輪,我們站在塔外談相輪如何如何,本來是極為分明。」
「可是有時候,我們想要看的真切,深入塔中,從塔下往上尋相輪至十三級時,猶未見相輪,但是離相輪卻極近,可以伸手碰得相輪,於是我們不免覺得疑惑,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相輪呢?」
眾人一聽章越的話,覺得很有意思。
似章越與長篇大論的司馬光,呂惠卿不同。他一般不輕易出言,但一說話就是極切能中要害,可以令人深省。
這以相輪比喻道,實在是精彩極了。
「我與程顥說我看得見,能說的出的便是道,程顥說,不對,不對,你說是道的時候,他便已經不是道了。昔日孟子言堯舜性之,堯舜只是從仁義去行,豈只是尋常說話而已。」
「這個道不消言語,自己便能分明了。我與程顥言說,你的學問就好似上壁,言難行。程顥對於我說,你的學問就是捉風。」
眾人聽了都是莞爾。
其實程顥這一番話是當著章越的面批評王安石的,說王安石嘴巴很能講,但講出來的是道嗎?真正的道是要身體力行的嘛。
王安石,司馬光,呂惠卿也是佩服章越的口才。
要辯論最忌諱是一上來拿大道理壓人的,你先講一個貼近人的道理,然後再細細展開,這才是辯論高手的訣竅。
章越道:「當日我與程顥辯論之後,心底不服氣,於是便回去去想,到底甚麼是道。我在想,朝廷制定一個政策或執行的結果有了偏差,其原因便在於不了解其中的道,或者說我們看到相輪與我們摸到相輪是不一樣的!」
章越這一句話說的,官家幾乎一個激靈,章越這話彷彿是打通了任督二脈般。
「好比說我們在塔外看到的相輪是這樣的,但我們摸在手中卻不是這般,只要出現了偏差,便說明我們不了解相輪。」
「世上人要得道,要麼先看到的相輪,然後去摸到相輪的樣子。」
「要麼我摸到的相輪后,再出來看相輪。我們看到和摸到的相輪都只是相輪的一部分,故而我們要求道,我們就要知道相輪到底是如何的。」
其實看到就是主觀,摸到就是客觀。
一旦主觀勝過客觀,就是自己的認知超過了事物的發展,用程顥批評王安石的話來說,道理一堆,但卻脫離事實。
那麼主觀落後於客觀,就是事物發展超過自己的認知,就如同章越批評程顥,司馬光的好似作壁上觀,任由事物的發展,自己束手無策,啥也幹不了。
唯有主觀與客觀相契合,才是正確的方法。
官家問道:「那麼如何讓看到的與摸到的相一致呢?」
不僅官家這麼問,所有人也是這麼在心底問的。
章越道:「就要聽,多聽,兼聽。既要聽看到的人是怎麼說的,也要聽摸到的人是怎麼說的。讓正與反相攻,使得自己能夠了解真正的相輪!」
章越這話與網上一句話很相似。
一個聰明人是可以同時接受兩等截然不同的觀點,然後在內心運行無礙的。
這話說起來簡單,但辦起來太難了。
因為人都是有預設立場的,連一般的聰明人也不例外,他們要麼是太主觀,要麼是太客觀。
一個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個只相信自己摸到的。
故而能夠作到正反相攻這一點,也就能夠淘汰九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