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二十九章 呂公弼
這是一個普通的日子。
章越如常般走在宮道之上,時光亦如往日。
大殿下的廊間官員們三三兩兩的聚著,談論最多的還是新法的事。
章越與他們見禮拱手后,繼續沿著廊道往大殿而去。
「三郎!」
章越突然聽見有人喚自己,回頭看去不由驚喜交加。
「大郎君!」
章越走到歐陽發麵前上下打量,卻見對方不過三十歲,但雙鬢皆已斑白,臉上都是滄桑之色。
歐陽發與章越握住手,一瞬間二人感慨萬千。
「治平四年,我與家父離開京師時,已是萬念俱灰,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遭此之辱,被人指指點點,本已是找個無人認識的地方了此殘生便是。」
「但是你屢次三番相邀,娘子也是甚是體貼,這一次又蒙陛下恩典賜進士及第出身,我實是不知如何感激才是。」
「是,能再見到大郎君,太好了。最近我老想起當初的事,記得那時我初入京師,得到伯父和大郎君收容……然後……」
談及往事章越記憶的閘門似一下子被打開。
初入歐陽修家,識得歐陽發與吳大娘子,之後得到歐陽修說合得以與吳家結親……
「是了,伯父身子好嗎?」
「家父如今雖身子不好,人也上了年紀,但也是怡然自得,自號六一居士,度之可知是此號從何而來?」
章越當然知道,不過還是問道:「為何這麼說呢?」
歐陽發笑著道:「這六個一,是一張琴,一盤棋,一萬卷藏書,一千本集古錄,還有最後兩個一,三郎一定猜不到。」
章越聞言心有觸動地道:「是一壺酒,一個老翁吧!」
歐陽發一愣然後道:「難怪家父常言度之聰明過人。家父原號醉翁,這一壺酒,一個老翁便是原先的號。」
章越苦笑,後悔自己不該多這嘴的:「伯父的豁達大度,遠非我可及。」
歐陽發搖了搖頭道:「三郎,你可不要妄自菲薄,家父與韓魏公都非常器重你。韓魏公說他日能撥亂反正者,非你莫屬!」
撥亂反正?
這麼說王安石的變法就是亂了。
是了,韓琦與歐陽修都是一致反對青苗法的。
章越認為青苗法也有弊端,但如今矯枉必須過正以後再來收拾殘局。
章越想到這裡,對歐陽發道:「慚愧,我怕辜負韓公與伯父的厚望了!」
歐陽發道:「度之……」
說到這裡章越突叮囑道:「官家若問你青苗法,你切不可大言此法如何不好,只說前段日子卧疾在床,不知情況如何。」
歐陽發聞言忍不住道:「三郎,你官當得久膽子變小了。」
章越聞言一愣,沒有說話。
歐陽發也覺得語氣有些重,言道:「究竟青苗法好不好,三郎去地方走一趟就知道了,但我一路走來,實難以稱之為良法!」
「家父言道天下人雖知青苗法取利並非官家本意,但二分之息實在太高,但令只納元數本錢,如此方可造福百姓。如今他已作主在任所止散青苗錢了!」
章越聞言吃了一驚。止散青苗錢是什麼結果,好幾個官員都因此丟了官,歐陽修居然挑頭和朝廷政令對著干。
歐陽發道:「家父行事一生出於誠心直道,故而無所矜飾。我自問不才,但也學著他一二。」
章越清楚歐陽修的性子,他為官與他的文章一樣都是坦坦蕩蕩,直諫而從不避險。
「三郎……青苗法不好,你為何不直言呢?」
章越沉默了,他不能說我如今雖官至待制,但真正能改變的還是太少。
歐陽發知道章越不肯與他一併發聲,於是有些失望,若是歐陽發知道這新青苗法還是章越起草的,不知該氣成什麼樣子。
兩人邊走邊聊,言語之間,他們忽看見樞密使呂公弼從崇政殿中禿巾而出,他的官帽也不知到了哪裡。
身為樞相呂公弼這般著實駭人!
官員最重儀錶,禿巾而行是非常的失禮的。
呂公弼身為樞密使為何倉惶至此?失態至此?
「樞相為何至此?」
一名官員嘆道:「官家從王,韓兩位參政之議設審官西院,呂樞相不忿彈劾王參政,哪知道此事不密,竟不知被誰泄露出去。王參政先言呂樞相不是,今日呂樞相先行上殿自辯,故……」
「先是呂中丞,后是呂樞相,王介甫真是了得,不過一個月連罷呂家兩名高官。誰能想呂家一個月前那風光無量之狀。」
章越聽了兩名官員對話,也知道呂公弼多半今日殿上力爭結果被罷。
想當初呂夷簡在朝幾十年宰相,可謂門生故吏遍布天下,官家即位后,呂公弼任樞密使,呂公著任御史中丞,可謂權勢赫赫,結果兄弟二人竟一個月內先後被罷去。
此刻眾人對呂家的心態,都是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之感。
章越站在一旁,看著白髮蒼蒼的呂公弼徐徐走下台階,他忽然記起了當年自己三司時,對方為三司使二人共事的短暫日子。
如此人物,竟也以這個方式落下帷幕。
呂公弼行此時,不少官員都是避嫌離開,但章越與呂公弼還是分屬姻親故而上前道:「呂公可有什麼下官效勞之處?」
呂公弼本是目光渙散,看見章越目光中又有了焦點,他言道:「是度之啊!這是伯和!」
歐陽修一家與呂公弼並非那麼親近。
但呂公弼卻抓住歐陽發的手問道:「永叔來京了嗎?」
歐陽發道:「家父並未到京。」
呂公弼點點頭道:「不來也好,天下之事已是不可為之了,度之以後要你們來收拾殘局了。」
章越聞言但覺得胸口悶悶的,但見呂公弼這般還是心有不忍。
章越讓歐陽發先行一步,自己攙著呂公弼行了一段路,之後才返回大殿。
章越與歐陽發先後入殿。
歐陽發進殿一盞茶功夫后,章越方才入殿。
章越一入殿並聽王安石在殿上向官家奏道:「陛下,似歐陽修這樣的人善附流俗,以韓琦為社稷之臣。如此之人,在一郡則壞一郡,在朝廷則壞朝廷,臣請罷之!」
至於歐陽發手捧著一封奏疏,一言不發地跪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