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五十七章 管仲與桑弘羊
王雱見章越與王安石室內談了許多,他也在門外等候消息。
當年他與王旁二人常常躲在屏風背後偷聽王安石與外人的對話,但如今則不好再明目張胆如此。
故而趁著下人入內斟茶之際,他方才探聽得一二消息。
這時方才斟茶的下人出門與王雱低聲道了幾句,王雱一聽臉色陰沉下來。
一旁下人見王雱神色不善,連忙離開以免殃及池魚。
這時候一名下人入內正欲稟告,卻見王雱的神色頓時嚇了一跳。
王雱見此道:「什麼事?」
「呂,曾兩位求見。」
片刻后呂惠卿,曾布抵至堂上,曾布問道:「聽聞相公正在見客?」
王雱點點頭道:「不錯,正在見章度之。」
呂惠卿問道:「呂某好奇,不知相公讓章度之至相府有什麼見教?」
王雱言道:「無他,便是西北有事,讓章度之回去任經略使而已。」
見呂惠卿,曾布二人還不知經過,王雱便大略講了幾句。
「罷王子純?」
曾布當即道:「此絕不可答允。王子純如今是相公的人,若罷了他,豈非令相公顏面受損。」
呂惠卿則道:「我聽說章度之離開西北時,交代王子純一定要守住踏白城,但如今卻丟了此城,還損兵折將,此事子純難辭其咎。」
王雱不悅地問道:「吉甫是從令弟處聽說?」
呂惠卿點了點頭道:「正是,故而熙州如今的情況我也知道不少。」
「王子純擅作主張出兵攻打岷州,結果地方降而復叛,至河州一線兵力空虛,木征乘虛而入。」
「此事若是要查出不難,到時候王子純恐怕就難以善了了。」
王雱道:「可是只要爹爹肯保王子純,他便無事。」
王雱說的沒錯,似王安石用的呂嘉問,薛向,李定等人都被人彈劾得奏章等身,但給王安石強保著,如今官依舊當得好好的。
呂惠卿則爭道:「可是眼下唐垧才彈劾的相公,此刻不該避一避風頭嗎?」
王雱道:「根本無需避,你別忘了熙河路上下都是我們的人。」
呂惠卿道:「大郎君,還有一個高遵裕。」
王雱道:「吉甫,高遵裕與章度之也不是一條心,豈會幫他說話?」
呂惠卿道:「大郎君,我以為在此事上保王子純,再開罪章度之實為不智。」
見王雱與呂惠卿要爭,曾布上前作和事老道:「元澤說得對,如今罷了王子純,以後誰敢投靠相公,此後質疑相公用人的風氣一開,新法也會遭到攻訐的。」
「不過王子純確是太不小心了。」
王雱,呂惠卿二人都是各自坐下。
王雱道:「沒有,王韶還有張韶,李韶,沒有章越,還有陳越,高越,我就不信沒有人替之。這章子厚,章質夫兄弟頗為知兵,舉他們兄弟中一人到西北好了。」
呂惠卿道:「章度之在西北經營多年,除了他外,其他人驟然易之,怕是使不動。不說別的,就說這一次跟隨章度之上京的上百名蕃部首領,若是知道西北驟然臨陣易將,他們不是起二心嗎?」
王雱看向呂惠卿道:「吉甫好生奇怪,怎麼今日這般給章度之說話?」
……
此刻在堂內,王安石與章越也是針尖對上麥芒。
王安石問道:「度之就容不下一個王子純嗎?」
章越道:「非容不下,而是不能容。」
王安石問道:「度之說要罷王子純,是全然為了公心,還是私心?」
章越道:「下官不明白。」
王安石道:「老夫聽說度之在熙州買糧,是從市面上不惜高價購糧,而不是委託糧商運糧至河州,不知此中有什麼情由啊?」
章越問道:「此事莫非是王子純告訴相公的?」
王安石對此不置可否。
見對方如此,章越心想果真是王韶在背後給自己告的狀。
章越當初至西北時王韶便辦了市易司,由黃察,元仲通等人打理。
這個市易司與呂嘉問的市易司都差不多,甚至比他還早兩三年,運作的道理也差不多,就是向朝廷借錢作為本金,再通過商人從秦州買來蕃部所需要的物資,再與蕃部交易。
最後用利息收入作為前線軍費。
不過此中弊端也不小,比如黃察,元仲通就利用官買官賣來肥己,甚至王韶也收了不少好處,高遵裕還就此事聯合張穆之抓了元仲通想要扳倒王韶。
此事後來隨著章越,王韶不斷立下戰功自也是不了了之。
之後奪取熙州河州后,軍屯就跟不上了,必須通過從民間買糧。
章越通過向市場買糧的辦法,而不採用固定糧商購糧,也就是說不論大小糧商,甚至普通老百姓只要你能將糧食運到熙州河州的購糧點,一律都給你收了。
章越沒料到王韶對此打小報告打到了王安石。
王安石道:「從市面上購糧,你去年在熙州平均折算兩百八十三文一斗。兩萬兵馬在此一日人吃馬嚼要用去多少錢糧?」
「而從秦州購糧再運至熙州,加上路上的損耗,最多不過一百二十文一斗。朝廷還可以貸款給商賈,借錢生息此不是一舉兩得嗎?」
王安石的意見就是章越沒有遵守他的市易法辦事。
他當初也是從這點窺見,他與章越的政見的分歧之處。
似王安石這等人你如唐垧那般罵他,倒不如違背他的政令更能惹怒了他。
章越道:「相公可知今年熙州的糧價是多少嗎?今年前半年熙州的糧價平均已折兩百三十七文!」
「哦?為何會低了這麼多?」
章越道:「因為天下人都如相公般曉得從秦州購糧再運至熙州不過一百二十文,這兩倍多的利潤,足以令糧商們爭而輸之。」
「我在熙州城中設十二處購糧所,依市價就之,人知糧價貴,風聞爭相輸之,逐利而來。熙州十畝地錢不如秦州一畝,且糧價又高,這一年來每日從秦鳳路遷來的樂耕之農都有百人以上,他們在熙州就地買田耕之,甚至連外地糧商也知熙州糧貴,從家鄉僱農至熙州尋水土豐茂處耕之,如今連本地的蕃部也知糧價高,改游牧為農耕近水而居。」
「敢問相公一句,后三者要用朝廷多少錢?」
王安石沉默了。
土地是百姓最要緊的資產,古代將沒有田的百姓稱為流,沒有房的百姓稱作氓,無田無地的稱為流氓。
擁有一畝田對於一個百姓看似簡單,但實不易。
很多人誤解,漫山遍野都是荒地,百姓隨便找一畝地耕下去不就得了。
事實上不是朝廷一條政令讓老百姓們去開荒,活不下去的老百姓就去開荒了。因為開荒之事不是窮人作的,而是有身家的人才能為之。
開荒意味著背井離鄉,首先要面對的就是家無隔夜之糧。
普通百姓要開荒先要備足一年的開荒糧和種子。
然後就是墾荒平整土地,這都是耗氣力的活,精壯男子也常常累死在墾荒之中,兩三年之後方能真正有收成。
老百姓自己開荒尚且如此,由朝廷推動的屯田效率更低。
王安石問道:「真的如此?」
章越道:「不錯,我已下令在熙州三年荒田免賦,如今在熙州桃水已有一萬兩千傾田畝正在開荒,只要三年……三年以後熙州的糧價便可降至一百文以下!」
「一百文啊!」
王安石喃喃地說道,他聽章越這麼說,不由負手深思。
他看向章越手中手持的調查市易法的卷宗心想,真是自己市易法錯了不成?
「度之為何能想出這個辦法?」
章越道:「相公之法乃市易,此法我稱之為市場,說起來也沒什麼難的,就是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
「我們朝廷用笨辦法,來調動商賈與百姓們的小聰明,再用他們的小聰明來辦朝廷的大事,下一盤棋如此。」
王安石徐徐地點頭:「什麼市場市易,說得那麼玄乎,你所用不過是管仲的故智罷了。」
「管子有載,當年管仲輔助齊國攻打衡山國,故意用五倍價錢買衡山國的兵刃,令衡山國人人皆樂產兵刃,而廢了農時,你是反其道而行之。」
章越道:「相公所言極是,其實古往今來從政之人,要麼為管仲,要麼為桑弘羊!」
王安石徐徐點了點頭道:「其實管仲,桑弘羊算得什麼,汝之才怕是更……」
王安石說到這裡頓了頓道:「你不要學管仲,也不要學桑弘羊,你去熙州后不要荒田三年免征,要五年或是十年方可,切記要讓跟從的百姓們受惠。」
章越道:「謹遵相公鈞旨。」
王安石說完后回頭一看,怎麼章越還站著一動不動。
章越道:「相公還沒答允我。」
王安石怒道:「這是作何道理?」
章越道:「相公也知道當初取熙河全仰仗王子純,但要守住熙河,以為日後制夏之用……王子純則不可……」
王安石默然。
章越知道自己已是和盤托出,打下熙河不僅在於收復蕃部,最要緊的是屯田。
此事還真非自己不可……
王安石真要王韶成自己之意?
王安石肯定是進退兩難,王韶是主動投靠對方,如今滿朝都知道王韶是他王安石的人,罷了王韶,改任自己。
那麼王安石就顏面無存了。
章越道:「下官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