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三十一章 信任危機
熙寧七年三月,京師久不下雨。
官家命輔臣祈雨,仍是無濟於事。
官家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覺得是自己無德的緣故,數日也沒有視朝,還減了日常的膳食,宰相王安石便代百官前來問詢,請官家保重龍體。
便殿內,官家穿著一身常服,而王安石則坐在一旁。
這是君臣二人相知相識的第五個年頭,對於彼此都是非常熟悉,馬上聊起了政事。
官家道:「之前看相公所奏,環慶路經略使或涇原路經略使可使蔡延慶,朕以為不妥,還有無其他人可薦?」
王安石道:「章惇可以勝任。」
官家道:「此人可以,不過朕欲讓他留京用職。」
王安石道:「既是陛下賞識,章惇可為知制誥,起居舍人。」
「准奏。」
「謝陛下。」
官家又問道:「遼主遣林牙興復軍節度使蕭禧來送國書,契丹若堅要兩屬地如何?」
王安石道:「若如此,必不予。」
官家問道:「若契丹不允如何?」
「遣一能辯善言的人徐徐論之。」
「今還有誰似富弼?」
「臣以為韓縝可以勝任。」
王安石對答如流,但官家心底卻不滿意,覺得對方在對遼國之事上不重視。
官家不放心地追問一句:「若兩國交兵如何?」
「必不會交兵。」王安石又是很乾脆回答。
官家較真地問道:「若真如此奈何?」
王安石還是道:「以人情而論,必不會如此。」
官家心想,按王安石的意思,若契丹這個時候出兵,大宋似只有躺到的份了。
官家問道:「章越破了廓州,又兵臨青唐城下,若西夏來援董氈如何?」
王安石仍還是那套說辭:「西夏必不為此事,哪有舍己田而耕耘人田,還請陛下以富國強兵為本,破縱橫者說。」
面對王安石倔直,官家也是無奈。
現在大宋全力都在支持章越在西北用兵,若是契丹來犯只能躺倒挨打,對於王安石這個答桉官家很不滿意。
兩府別說連一個契丹出兵的預桉也沒有,甚至連西夏出兵增援董氈也是沒有考慮。
官家決定暫時放下這個問題,而是拋出這些天最令他寢食難安的問題來。
「朕聽聞百姓用家產抵貸市易錢后,不少人因還不起錢被沒收其產,或被枷號示眾,可有此事?」
王安石振詞道:「不知陛下從何聽來,自市易法行來只有六戶賣產抵當。另有納戶教唆不需納錢或展期,開封府方才枷號,若請官錢,不讓人抵當,則百姓違欠如何?市易法行兩年之間,賣產償欠及枷號催欠,止於如此,乃無足怪。」
官家問道:「可是朕聽人言賣產者極多,枷號者亦極多,乃至於監守的官吏都不夠了。」
王安石繼續辯道:「那向陛下進言之人必知道賣產枷號者姓甚名誰,陛下何不讓他往有司去問,若真有此事,罪不可輕斷,若無此則是妄言。」
官家也是索性道:「不是一二人,言市易司擾民者甚眾,不知何故如此?」
王安石道:「文彥博言朝廷不當取利,此為臣而發,而呂嘉問奉公守法,不避近習。若事事都由近習所言,大臣們以後都附之近習,沒有人知陛下了。」
官家聽了王安石這番口吻。
二人君臣五年,無論自己怎麼問?王安石都能辯解,他的口才確實是當世第一流的。
但是王安石也太能辯了,他就沒有看到王安石辯輸過。
無論是誰,王安石都是能辯到最後一句,一定要辯到贏為止,甚至是官家本人,王安石也沒有退讓過。
這令登基八年的天子很不舒服。
縱使他知道王安石沒有擅權之心,但這不是羽翼漸豐的天子應有的尊重。
官家決定攤牌,將心底最深切的擔心道出:「如今外有契丹外使前來,又兼大旱,人心惶惶,日後必生大亂。」
官家的意思,這邊章越在打河湟,而契丹又再度以出兵恐嚇,而國內大旱之下,市易法,免行法遭到朝野上下一致的質疑。
你王安石能不能保證,在這個局面下能夠不生大亂。
王安石道:「事在人謀,又與大旱何干?至於國使陛下更不必擔心,都是外人在妄傳。」
官家聽到這裡很失望,自己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但王安石還是一口一個沒有問題,我的決策沒問題,市易法沒問題,用的人也沒問題。
……
而王安石回到家中,王雱看到王安石神色不好看,當下料到什麼問道:「陛下,是否又擔心西北不能勝之事?」
王安石道:「章越率大軍抵至青唐城下,勝負不知如何,又擔心契丹大軍壓境,是否有攻宋之意?」
王雱道:「章越攻青唐的事,爹爹當初就不該贊同他的謀划,儘管讓吳沖卿他們翁婿去為之。」
王安石道:「我身為宰相,此事沒有我首肯,怎能行之?若是西北打贏了,於我於國家也是有好處的。」
王雱道:「可是官家不問吳沖卿,反是來責爹爹。」
王安石道:「並非這一事,最要緊的還是市易法和免行錢上,你與吉甫(呂惠卿),望之(呂嘉問)商量一番,重擬文字將條例具析呈上御覽。」
「是,爹爹,」王雱問道,「要不要問子宣(曾布)?」
王安石道:「子宣近來望之鬧得很僵,此事你先不要問他。」
如今曾布已取代薛向出任三司使,呂惠卿則如願以償地成了翰林學士。
曾布為三司使后,便與主管市易司的呂嘉問多有抵觸。其實曾布與呂惠卿不和已近乎公開,而呂嘉問是偏向呂惠卿,對於曾布是愛理不睬。
王雱察覺到這裡的微妙道:「爹爹,自子宣出任計相后,似很少往府上走動了,也沒有如以往般事事請教爹爹了。」
王安石道:「子宣上一次與我提過,章度之在熙州河州的市易所辦得很好,可以採納他的做法,但我沒有聽。」
王雱道:「難怪,聽說當年章度之差點成了曾家的妹夫。」
王安石道:「不要去理會這些,子宣也是計相,自也有他的主張。」
……
王安石不知的是,他當日退下后,官家思考了好久,然後半夜寫了一道詔書,命人送給新任三司使曾布,詢他市易法到底有無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