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釋懷
正當章越要去南峰院時,**卻不辭而別,原來是留了封書信告訴他,家裡有些事先回家了,策問的事他會請郭學究幫忙,等年後再與自己一併往州治建陽。
章越看了信也是良久無語。
他怎麼忘了**的性子,章實和自己將好的吃食推給他,他都不肯,又何況要讓他沾自己的光去章友直那讀書呢?
他這絕非是擺著什麼師兄架子,不接受師弟的幫忙。
他必是覺得自入了縣學后,一路受自己的幫忙太多,故而不忍再接受。
這個范文正公迷弟,別的沒學會,但倒是把范文正公的這性子學得一模一樣。
說好聽這叫……說難聽些這不就是小家子氣么。生怕受了人情,虧欠別人的,扭扭捏捏的,章越簡直氣炸了。
但章越仔細想來,朋友之間講個平等,師兄弟大體也是如此。自己以往欺負師兄,是仗著有些師弟的任性,其實沒有半點規矩,作為師兄可以不計較,那叫大度。
可若是**再受了自己的恩惠,那麼將來二人的關係……
會不會是**就是因此避開自己?
反正**走後,縣學又是閉館,章越回到了『單身』生活。
習慣了學校生活,驟然之間放『寒假』,一時之間還是很難適應的,感覺挺無聊的。
章越收拾好行李返回家中,迎接自己的當然是章丘。
章越一到家門,這才剛出聲呢,章丘是熊抱住自己的腰。
「鬆開,鬆開。」章越大包小包的提著行李,這都走不動道了。
章丘笑嘻嘻地退後一步道:「三叔,閉眼睛!」
「閉啥眼睛,別鬧!」
章丘攔著門口不肯走,章越只好閉上眼睛。
「嘴張開。不許偷看。」
章越只得依言張嘴,不久后嘴裡一甜。
章越睜眼咂巴咂巴了嘴道:「是,糖霜?」
章丘得意洋洋地點點頭道:「沒錯,我請三叔吃的。」
章越摸著章丘的腦袋道:「你哪裡有錢啊?」
章丘笑道:「娘給的,我還買了一壺沙糖呢,三叔你等會嘗嘗,好甜吶。」
章越笑了笑。
這時聽得門內傳來於氏的聲音道:「是叔叔么?」
章越在門口作禮道:「見過嫂嫂。」
於氏笑道:「叔叔許久不回家,一回家就恁地客氣。」
二人都是笑了。
而章丘則一路小跑地進屋拿出一小罐沙糖,獻寶似地捧給章越道:「三叔,你看沙糖,今日娘給我買來了,我給你嘗一口。」
章丘用勺子送入章越口中。
「好甜。」
章越,於氏都是笑起。
於氏則是笑中有淚道:「去年這個時候,咱家想給溪兒買個糖霜還哭哭鬧鬧的,如今是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了。這是多虧了叔叔。」
章越連道:「嫂嫂這是哪裡話,多虧哥哥在外操持有方。」
於氏也道:「如今日子也好了,叔叔此番課業如何?」
章越道:「好教嫂嫂知道,此番公試我取了諸科第一,年後還要去州里見州學學正。」
於氏掩嘴道:「那好啊!你哥哥回家裡得知此事不知如何歡喜才是,你也是不聲不響的,竟到了如此這個地步,用句古人的話來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了。」
章越笑了笑。
這時候門外聽得一聲音。
「何事如此高興啊?」
說話的正是章實。
章越笑著道:「哥哥,我縣學公試得了經生第一。」
章實笑著道:「你以為我不知么?徐都頭早就告訴我了,他還說你要成為太學生了,可有?」
章越看著左手提著一根羊腸子,右手拿著一包荷葉包著的肉的章實笑道:「這還沒定的事,先要州里學正點頭,去了太學那還需考一場方可。」
章實笑道:「我就說你了得了。」
章實對於氏道:「娘子,拿這羊腸子,羊肉煮了,中午咱們家喝羊湯。」
於氏搖頭道:「這才過了幾天好日子,你又如此花銷。」
章實笑道:「我家三哥都成了太學生了,還不許我賀一賀。」
章越忙道:「哥哥,這八字還沒一撇啊!別與人說啊!」
章實道:「還不許我提早說了,是了,這個太學在哪?離家遠不遠?」
章越道:「不是汴京,就是南京。」
「啊?」章實當場愣住了。
於氏燒了一桌的菜,格外的豐盛。
一家人又坐在一處熱熱鬧鬧地吃飯。
章實有些悶悶不樂道:「怎地如此遠?尋個近處不成么?」
於氏道:「實郎,你莫要多嘴,好男兒志在四方。」
章實道:「也成,三郎若進了京,咱們就把鋪子搬到京里去,一家人怎可分開。」
章越,於氏都是吃了一驚。
於氏搖了搖頭,當即道:「叔叔,別聽你哥哥胡說,我給你端碗魚湯來。」
「謝謝嫂嫂。」
章越喝著鮮美的魚湯,偶一抬眼卻見於氏給章實使眼色。章實不情願的樣子。
章越放下湯碗,忙道:「嫂嫂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於氏聞言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也沒什麼大事,如今叔叔為經生第一,溪兒學業也大有長進,家裡也算是文昌了,如今嫂嫂有一事要求叔叔呢。」
章越連忙道:「不敢,嫂嫂儘管吩咐就是。」
於氏笑道:「哪裡敢,叔叔先喝了魚湯再說。」
章越喝畢后,於氏道:「是如此的,溪兒蒙學功課已是差不多,也合當給溪兒尋一個經館,拜個高明的經師了。」
章越點頭道:「嫂嫂所言極是。溪兒也是了得,換了其他蒙童這個年紀,怕是連百家姓也背不全。」
章丘笑著道:「三叔,《百家姓》,《千字文》我已都背會了,還讀了《弟子職》,《雜字指》,《俗語難字》……」
章越心道,果真了得。
於氏笑著撫著章丘,然後對章越道:「我瞧著也是章家文運起了,溪兒著實也算個讀書料子,但再好的美玉,也當有好匠人的琢磨才是。我思來想去,要給溪兒尋一個好經生不容易,故而能不能托叔叔拜託你老師伯益先生,讓他入南峰院讀書。」
章越這才恍然,原來嫂嫂打得是這個主意。
難怪當初哥哥說要讓章丘拜郭學究為師,嫂嫂很是不樂意,恐怕嫂嫂從那時起,就打算讓章丘入章家的族學吧。
章實見章越沒當場答允立即道:「溪兒還小,再等個二三年也無妨。」
「讀書的事,哪可耽擱?」
章越道:「嫂嫂說得是,讀書的事不可耽擱,不過說來似南峰院倒是遠了些。」
於氏道:「雖說遠了些,但只要溪兒能成器,我可捨得。再說溪兒不來,我也可時時去看他。」
章越道:「嫂嫂既這麼說,那我就放心了,既是溪兒的事,我無論如何都會儘力就是。」
章實道:「若太勞累伯益先生,那還是罷了。我泰山在建陽那交遊極廣,私塾蒙館不少,讓溪兒去建陽讀書也是不差的。」
於氏聞言將眼朝章實一橫。
章越忙道:「哥哥先不說這些,我去伯益先生那問問即知。」
章越心道,自己去年這個時候被族學拒之門外,還是件很令人惱火的事,本想這一番回去『莫欺少年窮』的,但沒料到還得要求人。
不過誰叫是自家侄兒。
其實除非自己中了一個狀元或將來官拜宰相,對於章家還說,也是沒什麼好打臉的。一時意氣可以放下,親情永遠都是血濃於水的。
一夜無話。
次日,章越即前往南峰院。
這一路故地重遊,很是令人憑添許多感慨。
章越可謂走了一路看了一路,一年半載的光陰很快就要過去了。
走到門前,門子還是舊識,上去攀談了幾句。
至於再踏入南峰院時,迎面而來添了些生面孔,也有不少舊識。
章越想起自己在書院只是個抄書的,只是後來才允進晝錦堂答疑,故而嚴格說來算不得書院的學生。
當初自己沒入族學的事,早就傳得很廣,那時候弄得自己十分顏面無光,有些見了昔日同窗就想繞道的意思。
如今一年不見原先有些半熟不熟的同窗見了,章越也一時不知是否打招呼。
但仔細想來當初的事,章越已是釋然。正如**所言,怕別人目光的人恰恰是你。其實你在別人心底並沒有那麼重要。
好比是貧窮,落榜什麼的,對你打擊很大,但別人也就是知道而已。當你拿這樣有色眼光看自己時,往往又陷入另一個境地了。
有時還是要多培養培養對生活的鈍感才是。
所以章越還是主動打了招呼。
「三郎!真是你,一時不敢認的。」
「這身是縣學的襴衫么?真是好羨慕。」
章越微微笑了笑,自己故意穿著一身襴衫回南峰院,不就如『晝錦堂』的意思一模一樣么。
說到底,自己還是個大俗人啊!
章越一一打招呼,然後來至晝錦堂前等候。
堂邊楊柳如故,硯池裡的水自起漣漪,章友直依舊在堂上於族學學生授課,不過今時今日已不會有人將他逐走了。
看著堂上專註傾聽的族學弟子們,章越彷彿看到了昔日的自己在外堂外滿是羨慕的樣子。
當初那份求而不得的心情,如今稍稍釋懷,終於覺的有些可笑。
怎麼說呢?
能夠自己排解情緒的是高人,但通過外力排解情緒的,也是高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