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失悔不是軍人
歷史語言研究所在中央研究院的最後一進。因為今天是做三分之一的主人,在兩點半鐘的時候我提前趕到了。
研究所正在修繕,在裝門上的花格,漆樓梯上的欄杆。我在雜沓中被領導著上樓,而傅斯年卻打著赤膊剛好從左手最末一間的後房中走出。手裡拿著一把蒲葵扇,和他有點發福的身子兩相輝映,很有點像八仙裡面的漢鍾離。這不拘形跡的姿態我很喜歡,但他一看見我,發出了一聲表示歡迎的驚訝之後,略一躊躇又折回後房里去了。他是轉去披上了一件汗衫出來。
——何必拘形跡呢?打赤膊不正好?我向他抱歉。
傅斯年只是笑著他那有點孩子味的天真的笑。他只連連地說:還早還早,他們都還沒有來,我引你去見濟之。
濟之就是李濟博士的表字,他是在安陽小屯發掘殷墟的主將。前一向在報上看見他到日本去清理古物去了,當然他是才從日本回國的。
畢竟搞學問的人又另外是一種味道。穿過廊道在東頭的一間相當寬敞的後房裡面見到李濟之。另外還有兩位學者也經過介紹,可惜我的耳朵背,沒有聽出是誰。李濟之的上身穿的是一件已經變成灰色的白衛生衣,背上和肘拐上都有好幾個窟窿。這比起那些穿咔嘰服、拴玻璃帶的黨國要人,覺得更要發亮一些。
——有一些安陽發掘的古物,你高興看不?李濟之很不見外,他立刻便想把他最珍貴的東西給我看。
——我當然高興看。
他把我引進鄰室去,裡面堆積著很多大大小小的木箱和一些空的玻璃櫥。情形是很零亂的,因為還沒有著手整理。
——這些都是日本人留下的,我們運到內地的還沒有複員。
他把一口大木箱的蓋子揭開,裡面還有一層玻璃蓋,下邊透示出一整箱黃色的大土塊,印著局部的器形和花紋,紋樣和青銅器或白陶上所見到的相彷彿,大體是一些雷紋和饕餮之類。
——原器大概是木器,木器朽了,在土上留下印痕。為了保存它,我們把整個的土挖了來。遷移的時候,因為笨重,沒有搬走。玻璃蓋是日本人後配的。
接連開了好幾個木箱,都是同一性質的東西,有的呈硃紅色彩,有的有種種形狀的介殼的象嵌。原器究竟是些什麼形式,還沒有作充分的研究,或許也怕是無從復原了。但從這些印痕上可以看出器皿的宏大精巧,而殷代當時的王者生活是已經相當的富麗堂皇的。
——日本人裡面究竟也還有些學術種子,他們曉得寶貴這些硬黃土,不僅加以玻璃護罩,而且還把每一箱硬黃土都攝製成了原色照片,向學術界提供了研究的資料。來不及搬走,也還能夠原物封存,沒有加以毀壞,倒是值得嘉許的一件事。
李濟之把原色照片也給我看了,我在這兒很不應該地聯想到了我們的一些接收大員們來。我們那些大員們其實也很知道寶貴另一種硬黃色的東西的,而且有本事把別人辛辛苦苦地培養了二十年的細菌餓死了。這真真是一個絕好的對照!
是什麼料子畢竟還是什麼料子,假不過來。日本人雖然失敗了,但那是他們的帝國主義的失敗,法西斯侵略主義的失敗,日本人民的勤勞苦幹的精神倒是不能抹殺的。他們在短期內把一個落後的蕞爾小國建設成為一個現代化的國家,正是因為有他們這樣的精神。建設的遭了毀滅是一個悲劇。這悲劇倒同時是值得我們警惕的。……
因為時間短促,只草草率率地參觀著,一面聽著說明。傅斯年也跑來了。
——喂,他們都到了,就在等你一個人了。
羅隆基也跟著他跑過來了:怎麼樣?你在這兒考古?
——我回到了我自己的本行。
——你的本行怕更好是進中央醫院吧。
實在是只好割愛,跟著羅、傅兩位跑到了西首的前房裡去。
那就是傅斯年的辦公室了。室頗宏敞,南面一帶玻璃窗,外有樹蔭遠映。
——這是個好地方,可以取而代也!羅隆基笑著說。
——你以什麼資格來取而代呢?傅斯年回答他,又反過來向我說:聯合**成立,我們推你為國師,你可以來代了。
——輪不到我名下來,你的姓就姓得滿好,你不是太傅嗎?傅斯年,又天真地笑了。
參加談話會的人確實到了很多。中共方面的代表到的是董必武、李維漢、鄧穎超,周公因為有其他的事,沒有出席。
董老是才從上海回南京的,由他把近來商談的情形和中共的態度報告了一番。
在這期中傅斯年因為有事,坐起他的吉普車到外邊去跑了一趟回來。他卻買了一把新的紙扇來要我替他寫一面,我就在他的辦公桌上寫了。他又叫我索性在另一面上隨便畫幾筆,這,我卻失悔我從前沒有學陸軍。假使我是一位中國軍人,那我一定具有這樣的膽量:使不可能的事情成為可能的。
在大家把話談完之後,我依然戀戀不捨地跑去找李濟之。他把從日本帶回來的新出的一些考古學上的著作給我看了。日本人在滿洲鞍山一帶大事發掘,發現了無數的黑陶。這黑陶文化得到證明,是由渤海沿岸一直達到了江浙。那麼正當日本軍人在製造「滿洲國」和關內分離的時候,而日本的學者倒替我們證明了滿洲在遠古已經和內地是完全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