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慰問人民代表
由玄武湖回城已經是五點鐘左右了,我約乃超到鼓樓公園附近去拜訪李任公。我們坐著三輪車。
在四月尾上我離開重慶之前,任公同一位老畫家李鐵夫到我寓里來訪問過,今天要算是到南京來回拜。
——李鐵夫是值得認識的一位奇人,我對乃超說。他原籍廣東,是孫中山先生的一位老朋友,已經八十五歲了。他搞革命的時候,我們都還沒有出世。一二年前才從美國回來,李任公對我說:他回國來要畫五個人的像,孫夫人、毛**、周恩來、馮煥章,還有一個是我。但我想,這第五個人怕不是我,而是李任公自己吧?
——他們兩位曾經去游過峨眉山和青城山。八十五歲的李鐵老在登峨眉山的時候,那樣險峻的山地,一律是步行,既不肯坐轎子,也不肯坐背子(峨眉山上的一種特殊的交通工具,是一種簡單的木架,人反坐在上面,被背上山)。但照他的外貌看來,只能看出是五六十歲的人,高長而瘦削。
他喜歡喝茶。和任公同在昭平的時候,一清早起來,要走二十里路的山地到一個小鎮上去喝茶,來回就是四十里。他處之泰然,決不肯買些茶葉回來在家裡喝。每天不問晴雨他一定要去走那許多路。
見到了任公,他的左眼正在發炎。大概是在休息吧,他趿著拖鞋,穿件相當舊的藍綢長衫,衣領沒有扣好,稀疏的頭髮是茸聳聳的。這樣極家常的態度和他的公館相當配稱。公館很宏大,在敵偽期間被日本人佔領過未經修理,陳設和外表都顯得閑散。我問到李鐵老。他剛好出外去了。他到了南京來也還是天天要出外去走街,不管天氣怎麼熱,太陽是怎麼大。
——晚報上說,任公又接著告訴我們:今天清早上海的人民代表來京請願,有五萬人大遊行。代表們怕也快要到南京了。
——我倒很想去歡迎他們,可惜沒有汽車。我這樣說。
——我的汽車,剛才馮煥章打電話來借去了,不然我可以送你到下關去的。
閑談了一會兒,我們便告辭了。這一次我們卻成了南京通,又走到無量庵去,坐京市火車回中央飯店。
回到飯店不久,梅園新村派人來,說:周公有事,請我趕快過去。
我過去了。首先遇著穎超大姊,她見到我很高興地叫出:啊,你來了!恩來很擔心你。你知道嗎?上海代表在下關被包圍,挨打了!
——唉?這在我真是一個晴天霹靂,實在是做夢也沒有想到。
我又繼續著說:又是一場較場口事件啦!為什麼這樣蠢?
周公也進客廳里來了,他和我一面拉手一面說:我擔心你到車站上去了呢。
——要是有汽車,我一定去了。
——參政會不是有汽車給你嗎?
——只讓我們坐了兩天,今天沒有了。
——我們有車子的啦。
——昨天晚上受了M.P.的干涉,不願意再討麻煩了。
——那倒真湊巧,要不然,一定又碰上。
——更湊巧的是剛才到李任公那裡去,他的車子也被馮先生借去了。假使在,他也會借給我坐到下關去的。
以後是不斷地在電話上的報告和對於黨國要人們的交涉。參政會的秘書處來過電話,邵力子親自來過電話,市**的負責人,交通部部長俞飛鵬都先後來過電話……而且有的不僅一次。所說的情形都不同。或者說,難民早被軍警解散了,代表已被保護,分別送進了旅館。或者說,代表們受了誤會,開始被軍警扣留了,後來已經疏通,平安無事了。就這樣一直拖延到十二時左右,又得到最惡的情報。代表們仍然被包圍在車站上的待車室里,暴徒們從窗外跳進去,磚頭、石塊、玻璃瓶、痰盂、椅凳亂飛,代表們不僅流血,而且有的有生命的危險了。大家只好扼腕。由七點到十二點,足足有五個鐘頭。大員們的種種拖延或支吾,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意義!
這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將近兩點鐘的時候,又得到較為平穩的最後的消息。受傷的代表們由警備司令部護送到太平路的中央醫院裡去了。雖然沒有死人,然而傷勢很沉重。有人提議:應該趕快去慰問。周公問我去不去,我答應去。於是我們便分乘著兩部汽車,趕到太平路的中央醫院。
半夜已過,沒有月光,醫院的外部情形絲毫也不清楚。只知道進了大門后還轉了一些黑路,在一個空地里停了車。一進門,就在那底層的敞廳里看見了代表們。亂紛紛的一廳子里都簇擁著人。
我首先看見一個人仰睡在一條長凳上,我去問,原來就是吳耀宗他連連說:我不要緊,我沒有受傷,我沒有受傷。
反過身來,在地下又看見閻寶航睡在擔架上,衣裳扯爛了,臉上和身上有好些血跡,兩眼充著血。我們握了手,但他握得還很有力氣。
馬夷老也蜷卧在側近的一條長凳上,眼睛閉著,向著凳靠的一面我沒有驚動他。
雷潔瓊也睡在地面的擔架上,左胸部的衣服上一大攤血跡(後來浦熙修女士告訴我,原來是她的鼻血流在雷女士身上的),但她的神志卻很清明。
並排著的一個擔架上睡著一位年輕的人,那便是學生代表陳震中;他的情形,一眼便使我感覺著嚴重。他是在昏睡狀態中,兩手握著向上彎屈就像小兒熟睡了的姿勢。我去摩了他的脈,微微有點熱候,脈搏快,但還平勻。
還有幾位代表坐在靠壁的長凳上,那是蕢延芳、盛丕華、包達三、張綱伯諸位。他們都沒有受傷。
鬍子嬰和羅淑章兩位,很緊張地在那兒照拂著一切。她們也沒有受傷。
有幾位憲兵站著守衛。
淑章把我朝左手引,右轉便是診病室。民主同盟的葉篤義睡在靠內壁的一張長桌上。他受了內傷,聽說吐了血。
再進是普通手術室,高集坐在正中的手術台上,裸著上身在受兩位年青的醫生診視。身上紅一塊,紫一塊,真可以說是遍體鱗傷。頭的右角被打破了,左眼受了嚴重的打撲。兩個眼球突出而充血,臉已經有點變形。
浦熙修坐在這手術室里的一隅,頭髮零亂,陰丹布走白邊的旗袍在胸部被撕得七零八碎。腳上的絲襪也撕爛了,鞋襪上滿醬著泥土。她在傷心地哭。
看了裡面又跑到外面,我自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另一位學生代表陳立復,他也沒有受傷,他把受傷者的名單開了一張給我。
在受傷與未受傷的分化中,我感覺著指導者們是煞費了苦心的。未受傷者當然也有幸而免的人在內,但受傷者平常都是比較積極的人物。這是有計劃的行為,怎麼也沒有方法掩飾。
周公對代表和記者們一一慰問了之後,又叫人去買了些牛奶和餅乾來。原來代表們從上海動身到現在,整天都沒有進食。他們得到了這些慰勞品,雖然十分菲薄,但卻表示著由衷的欣慰。
最令人銘感的是代表們受著那樣的恫脅和毆辱,卻誰也沒有吐露出不必要的牢騷不平。受了傷的固不用說,沒有受傷的差不多都上了六十歲,他們為了大家的事,在這樣炎熱的天氣奔波了一天,到半夜過都還不能安息。我的心裡感覺著十分難受。
周公和其他的人因為有別的事情先走了一步,我依然留著。有一位記者來問我的感想,我說,我沒有感想。他揣想到我不便說,於是他又拿一張名片給我,說他是《新民晚報》的記者,想解除我的警惕,但我也只好說一句完全出乎意外。實在是言語道斷的事情,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幾位民盟的朋友們也趕來了。受傷者差不多已經處理停當,高集和浦熙修兩位被攙扶著回家休養,其餘的均留院。院里沒有房間,而且還沒有多的空床,有幾位就只好臨時搭凳子,就睡在待診室裡面。
我到這時候提議:未受傷的幾位代表應該可以進旅館了。聽說是已經訂好的,就是興華旅館。
——不行呢!羅淑章很焦灼地這樣說:我們還不能進旅館呢!警備司令部還要我們到部里去!
——什麼?我倒真的再吃了一大驚。犯了罪嗎?還要扣留嗎?
——剛才在警備司令部的時候是這樣發落的,我們還要受審問呢。
——這真是豈有此理!簡直不成話!……
但就在這時候,警備司令部來了一位負責的小員,人很矮,態度卻非常的客氣。(他曾經說出了他的姓名,但我忘記了。)我向他說:代表們不能進旅館嗎?他連忙地說:不是,不是,是打算由司令部里幫忙找旅館。假使已經找定了,那就更好了。說到代表們有十幾件行李還在車站上,他也連忙自告奮勇地說:我開起卡車去給你們取,你們請推舉一個人跟我一道去。
但沒有一個人願意去。
——要挨打,有我乘著啦,我替各位挨打。小員說得異常慷慨。
但依然沒有人說去。我也就自告奮勇地說:不要緊的。我也去一個吧。我不相信,誰還要再打!
有幾位代表連忙說:那怎麼能夠讓你去,太不成話。
於是羅淑章才說,她願意去。她又附耳向我說:剛才在車站上保衛我們的也就是這位小傢伙,他現在又變了。
——旅館里要不要憲兵保衛?要呢就派,不要呢也不勉強。
又是一番客氣話。
我是贊成不要的。代表們有的為慎重起見,還是主張要。結果是要了,於是就由客氣小員當場指派了兩個人。看來他的身份似乎也並不小。
於是代表們便由羅隆基陪伴著,坐了他的吉普車到旅館,羅淑章坐著警備司令部的卡車到車站。
今晚這一場悲劇也就到了快要閉幕的時候。我最後還進病室裡面去看了一趟。一直朝里走,在絕底處的病棟門前也有憲兵在守衛,但他沒有干涉我。我穿的是中山裝,挺直地朝里走,在左側的一間大房間里看見了閻寶航和馬夷老。那顯然是最普通的病房,病人很多。
兩位的病床相連,是在一隻角落裡,馬夷老的更靠角。馬夷老依然蜷伏在床上,似乎睡熟了,我沒有驚動他。閻寶航的眼睛是睜著的,他看見了我,把左手舉起和我打招呼。他的右手,是由兩位女護士踞在床邊替他檢查血壓。
我對於幾位醫生和護士們發生了深厚的敬意。他們和她們是盡了責任的。我感覺著南京城裡依然是有很多的好人。
再回到旅館的時候已經四點過鍾,但天還沒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