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出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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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出劍而已
見過了那位隱姓埋名的老廚子,太子魏衍和瘦猴似的師父,還有鏡心齋的樊莞爾一起離開。矮瘦老人之前真見著了十人之列的老廚子,一個屁都沒敢放,這會兒又開始絮絮叨叨:「那老廚子真是白瞎了一身通玄武學,心性太不堪,竟然為了一份安逸生活自廢武功!」魏衍對此無可奈何,不附和不反駁,由著師父嘮叨。
老人雙手負后,搖頭晃腦,要太子殿下引以為戒,切莫學那不知上進的老廚子,否則武功再高,一輩子還是個窩囊廢。說得過癮了,才發現身邊這對金童玉女一直沉默,根本不捧場,憤憤然離去,撂下一句「不耽誤你倆卿卿我我」。
魏衍和樊莞爾相視一笑,然後兩人幾乎同時抬頭望向南方天空。魏衍說了句「隨我來」,率先掠上一座碧綠琉璃脊剎的屋頂,正是太子府最高的建築。樊莞爾尾隨其後,兩人並肩而立,剛好依稀見到了遠方陸舫分開天地的那一劍,氣勢恢宏,嘆為觀止。
魏衍心中震撼不已,感慨道:「不愧是鳥瞰峰劍仙,這一劍恐怕已經不輸歷史上的那個隋右邊了。不知是誰能夠讓陸舫如此認真對待,難道是跟丁老魔對上了?」
樊莞爾搖頭道:「不太像。」
魏衍有些歉意:「樊仙子,本該陪著你就近觀戰,但我的身份,由不得我任性而為。」
樊莞爾點頭道:「太子殿下是千金之軀,以後要繼承魏氏大統……」
不等樊莞爾說完,遠處矮瘦老人飄掠而來,對魏衍叮囑道:「可別湊過去找死,既然陸舫出劍,那就沒幾個人能夠讓他收手了,這種神仙打架,本就忌諱外人鬼鬼祟祟偷看,何況丁老魔就最喜歡肆意打殺觀戰之人。」
魏衍笑道:「師父,你方才還說老廚子膽小如鼠,不符合武學勇猛精進的宗旨。」
老人氣笑道:「那傢伙多大歲數了,你這小崽子才多大?老廚子該享的福都享差不多了,又有一身本領,就該找個厲害的對手,轟轟烈烈戰死,好歹能夠像那飛升失敗的隋右邊,在江湖上撈個流芳百世的好名聲!你還年輕,武藝不精,找死一事,還早著呢。」
魏衍與老人關係極好,既是嚴厲的師父,更像刀子嘴豆腐心的自家長輩,平時相處則又如朋友一般,便調侃道:「對對對,師父你說得都對,天底下道理都是你說了算。」
老人咦了一聲,驚訝道:「不對勁,那邊怎的如此雷聲大雨點小,不像鳥瞰峰陸劍仙的作風啊。」他有些好奇難耐,「心癢心癢,我得過去瞅瞅。」他的身形在府邸屋頂的攢尖上幾次踩踏,轉瞬之間就已經遠去百丈,最後變成了一粒黑點。
魏衍坐在屋脊上,樊莞爾並未落座,仍是舉目遠眺,久久不願收回視線。
魏衍猶豫了一下,問道:「樊仙子,冒昧問一句,童仙師是不是已經身在京城了?」
樊莞爾流露出一抹倦怠和恍惚神色,搖頭道:「我從未見過師父。」
魏衍不敢置信。
關於樊莞爾的身世背景,一直雲遮霧繞。魏衍只知道樊莞爾是鏡心齋這一代的翹楚,行走江湖這些年獨來獨往。但鏡心齋是龐然大物,這一點毋庸置疑,不只南苑國廟堂上有鏡心齋的棋子,天下四國的朝野上下,都有鏡心齋女子的身影若隱若現。
不談蠻夷之地的塞外草原,南苑國算是國師種秋的地盤,松籟國則有神仙俞真意坐鎮,北晉既有鳥瞰峰陸舫,也有鏡心齋童青青,但是童青青幾乎從不露面,彷彿比陸舫更遠離人間。關於童青青的江湖傳聞,一籮筐都裝不完,有說她年輕時是丁嬰的紅顏知己,因愛生恨,從此分道揚鑣;有人言之鑿鑿,說童青青其實是那個瘋子朱斂的嫡傳弟子,曾是北晉的公主殿下;還有人說童青青本是個美若天仙的男子,修了仙家術法,變得不男不女了,但是返璞歸真,得以容顏不老。隨著俞真意此次以匪夷所思的稚童容貌出關,有心人便開始揣測童青青是不是返老還童,世間再無絕色了。
魏衍對於這些,都不相信。
樊莞爾轉過頭,笑著解釋道:「我曾是松籟國的貧家女,被門內一位雲遊江湖的師姐相中根骨,代師收徒,將我帶去了鏡心齋。我當時才六歲,什麼都不懂,在那座亭子對著師父的畫像拜了三拜,就算完成了拜師儀式。門內珍藏了很多謫仙人遺留下來的秘籍寶典,我那白猿背劍術就是其中之一,它不算鏡心齋武學。」她苦笑,「大概我才是那個江湖上最想見到『童青青』的人吧。」說到這裡,她又雙手合十低頭賠罪,「直呼師父名諱,莫怪莫怪。」
魏衍被樊莞爾這樣罕見的童心童趣逗樂,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那夜走在橋上,她伸手拍打橋上獅子腦袋的情景。相比鏡心齋的樊仙子,魏衍更喜歡這樣的樊莞爾。
這個時候,下邊台階上出現了一個太子府諜子。魏衍飄落下去,片刻后回到屋頂,神色凝重道:「敬仰樓又開始作妖,剛剛出爐的榜單已經在外邊瘋傳,這會兒恐怕整個京城都聽說了最新的天下十人。」說到這裡,魏衍神色古怪,一一報上那十人,「魔教太上教主丁嬰、湖山派掌門俞真意、春潮宮周肥、謫仙人陳平安、南苑國國師種秋、磨刀人劉宗、臂聖程元山、金剛禪寺雲泥和尚、北晉龍武大將軍唐鐵意、遊俠馮青白。」
最後三人,加上陳平安,四人之前從未上榜,全是新面孔。
樊莞爾怔怔問道:「我師父呢?陸舫呢?」
魏衍無言以對。他哪裡知道答案。
種秋在廢墟中起身後,一抖青衫,震落所有塵土。與此同時,在牆根「納涼」的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鴉兒只覺得清風拂面,然後光線一暗,定睛望去,周仕如釋重負,鴉兒則心情複雜,既怕自己被這個不速之客瞧上眼,鬼迷心竅,淪為春潮宮的鶯鶯燕燕之一,又鬆了口氣,自己最少暫時性命無憂了。
在周肥現身後,那些個個都有江湖二流高手實力的春潮宮美人也紛紛落在不遠處,如天女散花。
周肥看著凄慘的兒子,搖頭道:「就這麼點出息,哪怕帶你回家,可你拿什麼去跟姜北海爭?你啊,還是再在這邊乖乖待上六十年吧,不然出去就是個死,不是給姜北海玩死,就是被我氣得打死。六十年後,躋身這塊藕花福地的前三,我就來帶你走,連這都做不到,你就老死於此吧。」
周仕滿臉錯愕,卻沒有太多失落,訥訥無言。
周肥斜瞥了眼兒子身邊的鴉兒,譏笑道:「是想著不出去也不錯,能夠跟心儀女子雙宿雙飛?」
被看破心事的周仕微微臉紅。
周肥伸手虛空一抓,鴉兒頓時被無形大手扯起。周肥再隨手揮袖,身邊浮現出一件青色衣裙,自動穿在了鴉兒身上。古怪衣裙附身之後,鴉兒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癒,鮮血倒流回體內,一身氣機更是從決堤洪水變成了平穩河流。
周肥彎腰對著周仕說道:「你留下,你心愛女子卻要離開。我等你六十年,如果你完成約定,有資格隨我去往桐葉洲玉圭宗,你當天就可以迎娶這個小娘子;如果失敗了,下次在春潮宮見面,你就可以親眼看著她穿上嫁衣,然後喊她一聲娘親了。」
周仕匆匆忙忙站起身,斬釘截鐵道:「好!」
周肥笑容燦爛,摸了摸周仕的腦袋:「乖兒子。」
彈指之間就被決定了命運的女子如墜冰窖。
馮青白站得很遠,根本不敢招惹周肥。周肥每說完一段話,他就默默挪步,離得更遠。謫仙人的「輕舟已過萬重山」,修士圖謀越大,捨棄得越多,開竅清醒得越晚。比如陸舫這種,因為他在桐葉洲就已是元嬰地仙,而且還是一名劍修,所以肯定是為了破心魔、叩心關而來。即便如此,陸舫一步步從懵懂無知的孩童到跟一個二流高手拜師學藝、自悟劍術,最終能夠在藕花福地的規矩束縛以及靈氣稀薄的巨大牢籠中一樣成為四大宗師之一的鳥瞰峰劍仙,馮青白自愧不如,遠遠不如。他的謫仙人身份取了巧,雖然魂魄不全,跟陸舫一樣將肉身滯留於桐葉洲,但是大部分記憶都保留了下來,只是將藕花福地的一副他人皮囊當作一座暫住的客舍。歸根結底,陸舫是在直指本心,求道證道,馮青白是退而求其次,以術問道。而不知在桐葉洲真身是誰的春潮宮周肥多半與馮青白是一個類別的謫仙人,並且投機取巧更多,顯然來此不為大道,根本就是遊山玩水來了。可是來到藕花福地花天酒地將近五十年,周肥到底是誰?誰人有此魄力,有此財力?桐葉宗、玉圭宗、太平山、扶乩宗?
馮青白心中哀嘆不已,加上那個突兀出現的白袍年輕人,自己的運氣實在是糟糕至極。以往藕花福地的機緣可沒有這麼難爭取。丁嬰、周肥、俞真意、種秋、陸舫,加上那個年輕人,任意一人放在之前每一個六十年當中,都是有望問鼎天下的第一人。尤其是暫時尚未出手的丁、周、俞三人,哪怕對上巔峰時期的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魔教開山鼻祖盧白象、女劍仙隋右邊、武瘋子朱斂,都可以掰掰手腕!
在跟兒子「閑聊」的周肥、依然在與種秋對峙的陳平安,加上他馮青白,一條街上站著三位謫仙人。
有兩人並肩走來,堵住了馮青白的退路。
臂聖程元山手持一桿鐵槍,死死盯住他。
磨刀人劉宗卻看了看周肥,又瞥了瞥更遠處的陳平安,似乎在挑選對手。
馮青白嘆了口氣,握緊手中長劍,頭疼至極。如果那座大靠山還不來,自己可就真要死在這裡了。哪怕靠山不來,那個好兄弟來了也成啊……
正想著,馮青白眼前一亮,會心一笑。
遠處走來一個氣質儒雅的黑袍男子,腰懸長刀。
馮青白笑著揮手打招呼:「唐老哥,來了啊?」
黑袍男子微微點頭。
程元山心中一緊,有些棘手——來者是北晉砥柱,龍武大將軍唐鐵意。身為當世第一名將,他極少衝鋒陷陣,世人只知這位出身豪閥的武人喜好用刀,可刀法深淺、修為高低,無人知曉。除了用兵如神之外,唐鐵意更多被提及的是一件閨閣趣事:傳聞此人染有眉癖,喜好讓妻妾畫出各種長眉,一經面世,北晉京城貴族婦人紛紛效仿。
程元山輕聲道:「劉老兒,別掉以輕心,唐鐵意此人用刀極為霸道,擅長一刀分勝負,兩刀定生死。」
劉宗心不在焉道:「用刀的?我對他沒興趣。」他指了指遠處的陳平安,「那小子,歸我了。」
劉宗不再理睬程元山,徑直前行,一手輕輕梳理白髮,一手藏在袖中。
於是,變成了臂聖程元山一人對陣兩名高手。
程元山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他提槍走到街旁,為唐鐵意讓出道路,伸手示意只管去與馮青白會合,他絕不阻攔。
唐鐵意路過程元山身邊的時候,還不忘轉頭笑問道:「真不接我兩刀?兩刀而已,很快的。」
程元山乾脆閉目養神。
馮青白有些佩服這位臂聖修心養性的功夫了。
唐鐵意走向馮青白,有些埋怨:「上次見面,說好了你只來這邊渾水摸魚,怎麼變成了打頭陣?」
馮青白哈哈笑道:「富貴險中求嘛。」
兩人在前年相識於北晉一座邊關郡城,當時唐鐵意剛剛率軍打退敵軍,機緣巧合下兩人一見如故,馮青白甚至還在唐鐵意麾下行伍,待了大半年時間,以斥候身份參加過一次大戰。如果不是馮青白執意要繼續遊歷山河,唐鐵意都要為他跟北晉皇帝討要一個將軍身份了。
馮青白看著熟悉的臉龐,好奇問道:「你怎麼來了?」
唐鐵意回頭看了眼不動如山的臂聖程元山,然後瞪了眼馮青白:「俞真人放出話來,要你的小命。連我都聽說了,你自己不清楚?現在多少人想要你這條小命,真以為只有一個程元山?!」
馮青白抿起嘴,忍住笑。這裡頭當然大有玄機,這個故事,足夠讓重逢於異鄉的兄弟二人好好喝上幾壺美酒了。
唐鐵意雖是藕花福地土生土長的人物,可是哪怕在桐葉洲,馮青白都沒有遇上這麼對胃口的傢伙,性情豪邁、天資卓絕、驚才絕艷,任何溢美之詞都可以放在這個滿腹韜略的武夫身上。
文章只是小事,江湖不過如此。須知大文為韜略,大武為兵法,這就是唐鐵意的看法,恐怕整座藕花福地,就只有唐鐵意一人能夠作如是觀。
馮青白打算賣一個關子,笑道:「只要唐老哥不垂涎我的這顆腦袋……」
不等馮青白把話說完,視線就被鋪天蓋地的雪白刀罡遮蔽。
生命最後一刻,馮青白唯有茫然。
謫仙人馮青白當場被劈成兩半,左右半具屍體分別撞在街道兩側牆壁上。
唐鐵意緩緩收刀入鞘,正是那把消失多年的妖刀「鍊師」,為四大福緣之一,與丁嬰頭頂的銀色蓮花冠、南苑國京城的青色衣裙、白河寺的羅漢金身並列。
唐鐵意神色不悲不喜,喃喃自語道:「方才在來的路上,聽說你躋身最新的天下十人了,墊底,排第十。再就是,我竟然也上榜了,排第九。馮青白,你大概以為跟俞真意私底下有過一次開誠布公的對話就能夠活到最後。原本確實如此,我這次趕來,也的確是為了救你,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你第十,我第九,兄弟二人同時上榜。」他微微嘆息,「謫仙人也會死啊。」
撿起地上那把佩劍懸在腰間,有意無意,唐鐵意賣了一個破綻。
因為世間幾乎沒有一個頂尖高手見過他的刀法,見過的,都死在了他的刀下。
北晉朝廷在二十年前皇帝陛下被江湖武夫差點刺殺成功后就開始喪心病狂,秘密抓獲了數十個一流二流高手,都被用來給這位龍武大將軍練刀,使得北晉國的江湖黯淡無光,青黃不接。陸舫在鳥瞰峰不問世事,根深蒂固的鏡心齋重心在於向別國朝堂滲透,分明是志在天下而不在江湖,從不插手北晉國內的武林廝殺和江湖恩怨。
唐鐵意在北晉手握十數萬最精銳邊軍,閑暇時分就為美人畫眉,日子不要太逍遙。他確實如程元山所說,一生武學就只有兩刀,一刀無堅不摧,一刀后發制人。所以修為不如唐鐵意的一流高手必死,修為只要不是高出唐鐵意太多的宗師也很危險。
只可惜,臂聖程元山對於唐鐵意的那個破綻,沒有貪功冒進,只是默默退去。
面對這位北晉龍武大將軍,他並非沒有一戰之力,相反,他認為自己勝算更大。但是正面接下唐鐵意兩刀之後,自己必然受傷不輕,到時候恐怕就輪到別人來割取自己的頭顱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彈弓在下。
唐鐵意猛然低頭望去,只見手中那把「鍊師」刀鞘上的刻紋如水銀流淌滾動,散發出淡淡的五彩流螢,然後順著刀柄和手掌向上蔓延到了唐鐵意的肩膀、脖子。
唐鐵意始終沒有鬆開刀柄,等到那些光彩徹底沒入肌膚、筋骨,他才覺得這把近期偶然所得的鍊師終於與自己融為一體。
遠處周肥嘖嘖道:「運氣真不錯,宰了個謫仙人,得了件認主的法寶,如虎添翼,名次肯定要再往前挪一挪了。」
周肥轉過頭,笑眯眯教訓兒子和鴉兒:「瞧見沒,做人就應該如此,直到最後一刻才出手,賺他個盆滿缽盈。所以說啊,越早蹦跳的死得越慘。你們看看丁嬰和俞真意這兩隻老王八,露頭了嗎?沒有。嗯,還有個鏡心齋的老妖婆童青青躲藏得最深,誰都找不著她。我就納了悶了,哪有謫仙人來這兒廝混,彷彿天生就是為了逃命的,竟然連丁嬰這些年都找不到。趨吉避凶的本事,她天下第一。」
周仕苦笑不已。攤上這麼個性情古怪的老爹,他沒有變成一個瘋子已經很不容易了。為了幫助那個陸叔叔打破心魔,做了那麼多腌臢事,其實周仕看得出來,對於美色,甚至是權勢,父親從來沒有看上眼。當年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親眼見到陸叔叔闖入春潮宮,父親站著不動,任由對方一劍刺穿心臟。而在當時,兩人之間還有一個為了保護父親,決然赴死的婦人,正是陸叔叔最為敬重的師娘。
父親好似完全沒有受傷,隨手推開她,然後步步前行,任由那把劍一寸一寸鑽出後背。父親眼中只有陸叔叔,幾乎與他面對面才停步,笑問道:「陸舫,醒了沒?」
周仕嘆了口氣。這就是父親家鄉的仙家修道啊,太過詭譎了。
穿上了那件青色衣裙的鴉兒更是沉默。她的師父,也就是魔教教主、丁嬰唯一的弟子,去年被人重傷,回到宗門后,療傷無用,只能眼睜睜看著身軀腐朽,生機急劇流逝。只是這位鴉兒眼中的梟雄,他的臨終遺言很是奇怪:「真人行世,入火不熱,沉水不溺。那麼仙人呢?我也見過了。」
鴉兒作為魔教子弟,對於那些來路不明的謫仙人並無太多偏見和恨意,她甚至並不嚮往傳說中的飛升。她留戀人間及這個家鄉,只想著與姿容、天賦和野心都不輸自己的樊莞爾較勁,扶持二皇子登基,然後爭取四國一統,那麼她成為南苑國皇后、母儀天下也好,成為繼師爺爺丁嬰、俞真意之後的新一任江湖共主也罷,都能夠心滿意足。只是這次敬仰樓和那個「老天爺」偏偏選中了南苑國牯牛山作為飛升之地,而她又好死不死被那位師爺爺找到了,淪為他老人家的馬前卒。她心中悲苦不已,忍不住抬頭看了眼那棟宅子所在的方向:我的師爺爺,您老怎麼還不出山?
唐鐵意已經離去,因為對上周肥,他沒有信心。即便擁有了完整的鍊師刀,直覺告訴他,碰上周肥,必死無疑,就像之前那些淪為磨刀石的可憐蟲宗師對上他唐鐵意一樣。於是他準備去找臂聖程元山的麻煩,但是讓他懊惱的是,那傢伙竟然溜之大吉,斂了氣息,在這座京師如魚入水。
唐鐵意心中恨恨,若是在北晉京城,程元山就只能等死了。他完全可以調動一城禁軍,大肆追捕落單的任何一位宗師。當然,丁嬰和俞真意,唐鐵意連殺死他們的丁點兒念頭都沒有,也不敢有。他這次悄然離開北晉來到南苑國,幾乎每一步都在那位俞真人的算計之中。可能還要更早,從他得到這把妖刀鍊師開始。他並不嚮往什麼舉霞飛升,什麼仙人之鄉,這天下已經足夠讓他一展所長!
丁嬰和那個名叫曹晴朗的孩子,一個坐在板凳上曬太陽,一個站在灶房門口顫顫抖抖握著柴刀。
丁嬰在得知童青青不在十人之列后嘆了口氣,轉頭對孩子笑道:「沒你的事情了,那個婆姨真是……」說到這裡,饒是丁嬰這樣的大魔頭也有些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評價童青青才算準確。
丁嬰比世上所有人都了解鏡心齋童青青。一來兩人歲數相當,是同輩人,而且早就認識。丁嬰是魔教繼盧白象之後的又一位武學奇才,年紀輕輕就躋身天下后十人,所以很早就獨自闖蕩江湖。童青青當時身份類似現在的樊莞爾,只是比起步步為營、將無數英雄豪傑玩弄於股掌之中的樊莞爾,童青青是個不折不扣的膽小鬼,被逼無奈當上了鏡心齋下一任既定宗主,卻死皮賴臉待在宗門內,不願出去幫著宗門謀求天下。
丁嬰膽大包天,有一次偷偷潛入鏡心齋,去禁地湖心亭乘涼賞月,結果就遇上了在亭子里嗚嗚咽咽的童青青。少女正靠著亭柱忙著埋怨她師父太狠心,要將她趕出宗門,埋怨師姐師妹們太笨,習武都那麼用心了,竟然還打不過每天偷懶的自己,然後掰手指說著江湖上的那些高手如何厲害如何兇殘,最後連二流高手都沒放過,一個個如數家珍,好像人人都是百年難遇的大宗師……丁嬰感覺自己真是見了鬼,天底下竟然還有這麼怕死的娘兒們!
童青青終究也是接近天下二十人的一流高手,終於發現了丁嬰,然後她也像是見了鬼,開口第一句話竟是帶著哭腔告訴丁嬰,只要不殺她,她就當作什麼都沒有看見。
童青青當然是一位美人,確實比徒弟樊莞爾、南苑國皇後周姝真動人。可丁嬰哪怕過了這麼多年,記得最清楚的,卻是童青青當時的神色:噙著淚水,噘著嘴,求著人,怯怯弱弱,像一隻林深處遇見持刀樵夫的年幼麋鹿。
丁嬰這輩子都痴心武學,從未有過男女之情,對童青青也無任何情愛漣漪,但是童青青的性子,以及那年她在亭子內的那副表情,丁嬰實在是難以忘記。
那一次相逢沒有風波,丁嬰去鏡心齋藏經樓偷了本秘籍,悄然遠遁。
童青青在丁嬰離開后就嚇得趕緊跑回自己院子,連通風報信都沒有。
後來丁嬰越來越有名氣,尤其是六十年前南苑國亂戰,丁嬰奪得那頂銀色蓮花冠,一舉成為天下第一人,之後斬殺十數位謫仙人,知道了一個又一個的秘密。其間,一次偶然,丁嬰又見了童青青一面。那會兒她估計是實在沒臉皮躲在鏡心齋了,總算開始行走江湖,但是萬事不順,又長得驚為天人,竟然被當時魔教三門之一的兵符門門主抓住。如果不是丁嬰剛好路過兵符門救下了童青青,估計這位仙子就要成為那頭肥豬的洩慾禁臠了。丁嬰沒白救她,根本不用嚴刑逼問就獲知了鏡心齋許多機密要事,和她所有牢牢記下的十數門上乘秘法,其中大半是用來保命和逃命的功夫,要不然就是化腐朽為神奇的易容術。殺力巨大的那些,她過目不忘,輕鬆記下了,卻一樣都沒學……如果不是丁嬰不願多要,她都恨不得回鏡心齋再給他偷出幾部仙家術法,而且泫然欲泣地拍胸脯保證,能夠讓丁嬰天下無敵,神功蓋世,一統江湖……她大概忘了,當時丁嬰早已經是天下第一人了。
多年以後,童青青返回鏡心齋繼承宗主之位后,丁嬰又去找了她一次,結果竟然沒有找到,便知道這個膽小鬼多半是修習了鏡心齋那門不傳之秘,能夠讓女子返老還童,而且功力會水漲船高,年紀變得越小,功力越深厚。前提當然是她會失去傾國傾城的姿色,但是對於童青青來說,估計這份代價真不算什麼。
果然如丁嬰所料,童青青最終躋身了天下十人之列。所以這次進入南苑國京城,丁嬰一直在留意所有內蘊靈氣的稚童,找到了六七個,卻都不是童青青。有意思的是,這些孩子練武未必能夠成為一流高手,但是修習謫仙人的仙家術法必定一日千里,丁嬰當然沒興趣將她們培養成下一個俞真意或是周肥。
最後丁嬰找到了眼皮子底下的曹晴朗,哪怕他是一個男童。因為他突發奇想,覺得以童青青為了保命無所不用其極的性格,加上鏡心齋那麼多奇怪秘籍,尤其是幾部涉及魂魄轉移的仙術,說不定真有可能是藏在了曹晴朗體內,真正的肉身則隨便一藏,天大地大,活人依舊難免露出蛛絲馬跡,可一個「死人」就難找了。
只是一切都被那個榜單顛覆,童青青竟然不在十人之列,這說明童青青當下絕對不是稚童之身!顯而易見,膽小至極的童青青認定了熟悉她根腳的自己會來找她,她極有可能是上次登榜十人後立即逆向推演了那門仙術,增加了歲數,從而導致修為下降。丁嬰可以確定,今天之前的那個榜上十人,這一屆敬仰樓樓主周姝真動了手腳,因為這位南苑國皇后本就是鏡心齋弟子。但是周姝真沒有辦法決定最終榜單的名次,因為剛剛到手的十個人是某位「老天爺」決定的,這才使得童青青露出了馬腳。
此刻坐在院中,丁嬰哈哈大笑。他很好奇,這麼一位聞所未聞的謫仙人,在家鄉會是怎樣的一個修道之人。至於這會兒童青青以哪一個「身份」又鬼鬼祟祟地躲在了哪裡,丁嬰已經不再好奇,反正已經足夠有趣了。哪怕自己猜錯了真相,童青青能夠勝他丁嬰這一次,丁嬰也無所謂了。他所求之事,是要佔據天下最少八分武運,以純粹肉身白日飛升,完成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走得比朱斂和隋右邊都要更遠、更高!他要贏了這一方天地的「老天爺」,至少也要逼著對方不惜壞了自己的規矩,親自出手打殺自己,那麼他一樣雖死無憾。
丁嬰回首望了一眼窗口,笑著站起身:「不要著急,我會放你出去的,不過是你主人身死道消之時。希望你將來還能找到他的轉世,陪著他去爭一爭六十年後的機會,僅此而已了。」
陳平安站在溝壑邊緣,雙袖無風而搖。
磨刀人劉宗走向他,根本不在意程元山、唐鐵意以及馮青白那邊的變故。
用心之專一,劉宗是公認的天下前三。為此俞真意還曾離開湖山派找到他,勸說他棄了手中那把刀,腳下的武學之路只會更寬。只是劉宗沒有答應而已,說那把刀就是他的媳婦,丟不得,這叫糟糠之妻不下堂。向來不苟言笑的俞真意爽朗大笑,破天荒與劉宗喝過了酒,就此離去。
這不是什麼以訛傳訛的江湖小道消息,是俞真意一位嫡傳弟子親口所說。
磨刀人劉宗亦正亦邪,名聲不好也不差,從不濫殺無辜,只是死在他手上的人往往無比凄慘,越是高手宗師,死相越慘絕人寰,能夠讓人看得把膽汁都吐出來。
種秋已經走回街上。他,陳平安,劉宗,互為掎角之勢。
種秋笑道:「我與他這場架還沒打完,劉宗,你可以等我們分出勝負再出刀不遲,至於到時候你是與我過招還是與他交手,現在還不好說。」
劉宗眼神炙熱,出刀殺人之前,開始習慣性磨牙如磨刀,顯得十分瘮人。
他想了想:「可以,只要你們別嫌棄我趁人之危,有這份活到最後的信心就好。如果沒有的話……」他指了指陳平安,「種國師你現在可以離開,他留給我就行。我劉宗這輩子還沒給謫仙人開膛破肚過哩。」
對於同在一座城池的南苑國國師,劉宗是打心眼裡佩服的,之前在自家鋪子,也曾對程元山坦言過。
種秋指了指身上那件破碎不堪的青衫,微笑道:「你看我像是甘心收手的樣子嗎?」
劉宗嘆了口氣:「行吧,那我等著你們分出結果。」
種秋問道:「周肥也是謫仙人,為何不殺他?」
劉宗搖頭道:「我又不傻,眼前這個年輕人跟你是一個路數的,剁起來一定刀刀到肉,感覺才好。那周肥會妖術,說不定死了連個屍體都沒有,我拼了老命,費那麼大勁,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我不幹的。」
種秋無奈搖頭。
陳平安沒有理睬劉宗,向前攤開一掌,示意種秋可以再戰。
劉宗愣了愣,一跺腳:「哎喲,這模樣、這架子真俊啊,虧得老子不是個年輕娘兒們,不然也要動心。不行不行,這要是給你去闖蕩江湖,還不得禍害數十上百個漂亮姑娘啊,該殺該殺,選你不選周肥,真是沒錯。」
種秋和陳平安好似都已經心定而「入道」,置若罔聞,古井無波。
劉宗驀然停下話頭。因為距離兩人最近的他,奇了怪哉,竟然好像聽到了叮咚一聲滴水聲。下一刻,一股磅礴罡風撲面而來,劉宗雖然紋絲不動,可是衣袖和頭髮都被吹拂得紛亂無比。
原來是種秋和陳平安對上了一拳,拳罡四散,兩人四周塵土飛揚,街面青石碎裂,呼嘯四濺。
劉宗抬手拍飛一顆快若床子弩箭矢的飛石,瞪大眼睛望去,不願錯過一絲一毫的細節。好傢夥,這兩人出手,簡直就是要打得山崩地裂。
一襲青衫的種秋和一身白袍的陳平安已經快到了身形分別如青煙白霧,兩人所到之處,天翻地覆。
一場兇險萬分的近身搏殺,兩個身影沒有一次拉開一丈距離,至多不到三臂間距,除去一人一臂,這意味著兩人哪怕被一拳砸中,都絕對只退出一臂距離!別人是螺螄殼裡做道場,這兩個瘋了魔的傢伙則是方寸之間摧城撼山,真是血肉之軀?
兩道縹緲身影幾乎毀掉了整條街道,但是好似約定一般,兩邊建築和高牆毫髮無損,雙方對於拳意的掌控真正達到了妙至巔峰的境界。
約莫一炷香后,周肥突然一拍額頭:「好你個種秋,成心搗亂啊。走了走了,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反正還有丁嬰和俞真意收拾殘局。」他雙手分別拎住周仕和鴉兒的肩頭,跟拎雞崽兒似的,一掠而走。那些春潮宮美人雖然一頭霧水,仍是跟著周肥升空飄遠。
街道盡頭,灰塵遮天蔽日。
拐角處,種秋笑著揚長而去,沿著另外一條大街離開。這位國師雖然灰頭土臉,但是沒有半點頹喪之意,反而像是做了一件快意事。
陳平安則留在原先街上,獨自走出瀰漫的灰塵,拳意與氣勢不見半點,就像是一個最尋常的年輕人,只是一步跨出,就來到了劉宗身前。
劉宗眨眨眼,問道:「能不能不打了?」
陳平安反問道:「你覺得呢?」
劉宗一本正經道:「我覺得可以啊,大家無冤無仇的,路這麼寬,各走各的,沒毛病!」
陳平安稍稍偏移視線,望向宅子,點頭道:「那就可以吧。」
劉宗嘿嘿笑道:「走之前,能不能多嘴問一句,種國師跟你到底啥關係?」
陳平安想了想,給出答案:「同道中人。」
劉宗正要感慨什麼,陳平安沉聲道:「趕緊離開,跟上種秋,如果可以的話,幫他一起對付某個人。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想著逃,只有和種秋聯手,才有機會活到最後。」
劉宗點點頭,二話不說就與陳平安擦肩而過,而且陳平安也上前一步,橫移一步,剛好站在了劉宗背後一線之上。
那邊,種秋站定,一個貌若稚童的傢伙站在了一把懸停空中的劍上,擋住了種秋的去路。而陳平安這邊,小巷中緩緩走出頭頂銀色蓮花冠的丁嬰。在他雙指間,夾著一把不斷顫鳴的飛劍。
寂靜大街上,故人重逢。
種秋似乎早就料到俞真意會來阻攔自己,並無驚訝,笑問道:「那把玉竹扇子做好了?以它作為將來湖山派的掌門信物,會不會感覺太柔了些?」
就像普通朋友之間的客套寒暄,就像那風雪夜歸人,問道:能飲一杯無?
俞真意問道:「已經三次了,為什麼?」這卻是在興師問罪。
種秋反問:「是問我為什麼救下陸舫,為什麼幫助那個陳平安?」
俞真意那雙如深潭幽暗的眼眸漣漪微盪,顯然是破天荒地動了真火。他不說話,但是與主人心意相連的腳下飛劍光彩流溢,越來越瑰麗迷人,像是一塊從天庭遺落人間的琉璃。
種秋瞥了眼俞真意腳下的仙家飛劍,收回視線,神色自若道:「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嗎?」
俞真意微微嘆息,心頭泛起一些緬懷情緒。這可不是他心腸軟了,而是事已至此,既然種秋過去這麼多年仍然執迷不悟,他便要硬起心腸了。
江湖上說俞真人和種國師早年是為了一個禍國殃民的女子而決裂,那真是太小覷了他們。其實當年兩人剛剛在江湖上聲名鵲起,是因為遇上了一位謫仙人而分道揚鑣。當時俞真意鐵了心要殺掉那位謫仙人,種秋卻認為他罪不至死,而且風險太大,根本不用孤注一擲。可俞真意依然孤身前去刺殺謫仙人,在生死之際,是種秋突然出現,替俞真意擋下了致命一劍,然後果然如丁嬰在南苑國對他們所說,那謫仙人被殺之後,從他身上跌落了兩份機緣:一部可修大道長生的仙家秘籍,一把無堅不摧的琉璃劍。
大雨滂沱之中,俞真意一手握住不知何種材質的金玉天書,一手提劍,仰天長嘯。種秋黯然離去。
俞真意輕輕拋去那把仙人佩劍,說:「兄弟二人,可共生死,也要同富貴。以後這個天下的規矩,無論是廟堂之高還是江湖之遠,你種秋喜好讀書,便都由你來訂立。我俞真意嚮往大道不朽,修成了仙法,自會幫你守護,我要教世上所有謫仙人都俯首聽命,再不敢橫行無忌……」
種秋卻根本不等俞真意把話說完就徑直離開,任由那把價值連城的神兵利器摔在泥濘當中,任由俞真意的那番肺腑之言消散於大雨天地間。
劉宗離開了那條已經稀爛的大街,過了拐角,遠遠看到這一幕,頓時咋舌,猶豫了一下,仍是緩緩向前,既沒有畏縮不前,也沒有伺機逃遁。
劉宗相信陳平安說的話,相信眼前御劍的「稚童」,一個本該與丁老魔大戰八百回合的俞大真人會決心截殺曾是摯友的種秋。之所以相信,是因為那個年輕謫仙人竟然能夠讓種秋主動喂拳,幫著夯實某種境界,以便更好應對接下來的大戰。
種秋為人處世從不隨心所欲,一言一行必有其規矩。他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還是謀國謀天下的縱橫家?都不是。劉宗在南苑國京城待了這麼多年,種國師為人如何,可謂一清二楚,那是真正的文聖人、武宗師,將這個天下的外家拳境界頂峰以一己之力再往上拔高了一截。而且對於正邪之分,種秋看得極其透徹,幾次朝堂輿論和江湖風評一邊倒的京城風波本該一殺了之,大快人心,還省心省力,可都是種秋悄悄收官,處理得那叫一個中正平和,讓冷眼旁觀的劉宗都要伸出大拇指贊一聲真豪傑。所以當陳平安說與種秋是「同道中人」,劉宗就義無反顧地決定了,袖中那把刀,得出。除了意氣相投,也是為自己爭取一線生機。他藏在袖中的那隻手,握緊了那把刀。
種秋看著踩在劍上御風而停的稚童,輕聲感嘆道:「俞真意,你有沒有想過,你如今跟那些謫仙人尚有差異,但是你如果一直在這條路上走下去,遲早有一天,你就是他們,再有一天,就會有另外一個趙真意、馬真意來殺你,他們覺得殺得天經地義。」
俞真意搖搖頭:「種秋,你還不知道吧,此次飛升之地依舊是牯牛山,但是人數已經變了,不再是十個人,而是只有三人,但是這三個人有資格從藕花福地的真實歷史上分別挑選出五個、三個和一個人一起飛升離開,不過這九人可能會淪為附庸傀儡。我推演過,丁嬰、我、周肥會是機會最大的最終飛升三人。」
俞真意之後將最終榜上十人說了一遍給種秋聽,沒了陸舫和童青青。
種秋直接問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你要離開?」
俞真意搖頭道:「我當然不會,第三聲鼓響之前,我不會登上牯牛山,自動放棄那個飛升機會,跟當年武瘋子朱斂一樣。只不過他是為了能夠第二次以肉身飛升,而我,是要向你證明當年殺掉那個謫仙人,我俞真意是對的,你種秋是錯的,我要這人間,我在世一天就安穩一天,你種秋的縫縫補補毫無意義。」
這番話很大了,可是俞真意說得輕描淡寫。
種秋笑道:「志不同道不合。」
俞真意緩緩說道:「你現在還有最後一個機會,與我聯手,殺掉謫仙人周肥,丁嬰不會阻攔。到時候你就能夠活到最後,至於是否選擇去往牯牛山白日飛升,隨你。」
種秋問道:「那麼榜上其餘人等誰來殺?是你還是丁嬰?有些可不是謫仙人。」
好像兩人一直在雞同鴨講,各說各話。
俞真意勃然大怒:「別人說這蠢話,我只當是村婦之見,懶得計較!你種秋身為南苑國國師,難道不知道世間哪有不枉死的變局?!」
種秋笑著點頭:「我自然知曉,這些年為了南苑國,我也做了許多事情。但是我現在只是在問你俞真意,不是在問什麼千年未有的變局,不是問這個天下,不是謫仙人的藕花福地,我只是在問你,松籟國涿郡揪欄縣城的俞真意。」
俞真意冷笑道:「冥頑不靈,你種秋從小就是這副德行,讀了再多書,練了再多拳,也還是那個茅坑裡的臭石頭。」
種秋笑了笑:「你俞真意倒是變了很多。」
劉宗聽得心驚膽戰。他還真害怕種秋點頭答應下來,反過來與俞真意合力絞殺連同他在內的榜上四人,那還不像是殺雞一般?除了俞真意已入化境,更別提種秋還是南苑國地頭蛇,哪怕他劉宗和程元山、唐鐵意、雲泥和尚聯手,依舊毫無勝算。
所幸,種秋不愧是那個令劉宗心生佩服的種國師!他抬頭看了眼家鄉方向,有些傷感地道:「說了這麼多,你不過是想讓自己殺我殺得心安理得罷了。這一點,倒是從來沒變。」
俞真意站在飛劍之上,種秋沒有轉頭,朗聲笑道:「劉宗!在這京師當了這麼多年鄰居,不曾去串門,並非瞧不起你這磨刀人,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已。我種秋先出拳,你在旁壓陣,若是勝負懸殊,你能跑則跑,直接去找雲泥和尚,可別覺得丟人!」
劉宗愣了愣,喃喃道:「娘咧,不愧是種國師,這馬屁拍得我劉老兒舒坦,舒坦!」
與妙人為友,如醉鬼飲醇酒,哪有清醒的可能,豈有不醉的道理?
不怕死卻也從不找死的劉宗一步踏出。死則死矣,醉死拉倒!
俞真意身體微微前傾飄蕩而出,雙腳輕輕落在街上,隨手向前一揮袖,輕聲道:「走。」身後那把劍光澄澈如琉璃霞光的飛劍劃出一道巨大圓弧破牆而去,又破牆而入,風馳電掣,重新出現在這條街上,剛好繞開種秋,直衝他身後的劉宗。
俞真意閑庭信步,舉起雙手晃了晃,然後放在身後,笑道:「種秋,你不是被譽為『天下第一手』嗎?來,我不還手,你隨便出拳。」
種秋點點頭,然後突然問道:「能否出城一戰?」
俞真意笑道:「種大國師,你不用擔心殃及無辜,你根本就沒那個本事。」
種秋啞然失笑。這傢伙,修仙問道到最後,變成了一個口氣恁大的小娃娃,他種秋還真要領教領教所謂仙人的神通。
俞真意雙手負后,示意種秋可以傾力出拳。不但如此,他還腳尖一點,懸停空中,與種秋身高齊平,竟是要方便種秋出拳!
種秋對此並未惱火,反而愈發神色凝重。
一拳遞出,停留在了俞真意那張稚童面容前三尺。那一拳只能寸寸向前推進,極其緩慢,像是老翁登山,步履維艱。
兩人之間,短短三尺,卻是天地之別。
雙手負后的俞真意微微搖頭,眼神充滿了憐憫:「不承想種秋不過如此啊。」
一直到丁嬰出現,要為這亂局蓋棺論定,粉金剛馬宣還是沒有動靜,哪怕唐鐵意、程元山、周肥等數位宗師相繼離去,馬宣依然躺在原地。
江湖就是這樣,水深水淺都能淹死人,何況老話還說了,善游者溺。
馬宣的這條命其實挺值錢,本該遠遠不止五百兩黃金。在藕花福地的武林中,這些黃金只能買二流高手,或是一位父母官的命。
看似擺脫了身陷重圍的險境,只跟丁嬰一人對峙,一人而已,但是陳平安的手心卻滲出了汗水。這與膽識和心境都無關,純粹是丁嬰出現后,殺機太過濃重。遇險則避是一個人的本能,只不過若是能夠迎難而上,才是真正的武道砥礪。
丁嬰有多麼難對付,只需要看他雙指之間的飛劍十五就明白了。他微笑道:「這就是謫仙人所謂的本命飛劍吧?很新鮮的玩意兒,應該是第一次出現在藕花福地版圖上,而且以完整身體和魂魄進入也很罕見。怪不得你會惹來這麼多意外,但是沒關係,因為藕花福地有我丁嬰在。」
陳平安二話不說,吐出一口濁氣,擺出雲蒸大澤式拳架。
丁嬰環顧四周,右手雙指繼續禁錮住十五,然後向前探出左手:「聊完了天,就該動手了,我試試看能否一隻手殺你。」他瞥了眼陳平安的拳架,搖頭,「勸你還是換一個利於攻勢的拳架吧,我還是很希望見到一些讓人眼前一亮的武學,不然若是被我佔了先手,就像你先前那打退陸舫和種秋的拳架一樣,你會毫無還手之力的。」隨即又對陳平安笑著招招手,「你先前最多只打到了十拳,肯定可以更多。我很好奇,最多可以有幾拳?你大可以放心使出,我都接了!」
陳平安果真換了神人擂鼓式的拳架,一身氣勢頓時從高山大城變成了潮水鐵騎。
丁嬰笑著點頭,依舊一手約束十五,只以一手迎敵:「來!」
剎那之間,只見陳平安原先站立的街道瞬間塌陷出一個方圓數丈的巨大坑窪,而那一襲白袍則已消逝不見。
丁嬰點點頭。夠快,難怪半步躋身御劍層次的陸舫會那麼狼狽。
丁嬰以掌心擋住了陳平安的拳頭,正要握住攥緊之際,拳勁一松,第二拳已經往他肋部而去。丁嬰心中瞭然,如果如自己猜測,此拳招,拳拳遞進,速度、勁道、神意,皆是如此,最巧妙之處,在於拳拳銜接,避無可避,只能硬抗,初看只是一個小山頭,但是如果有仙人以神通掀開大地千萬里,就會發現不起眼的山頭竟然有整條「來龍去脈」,儼然是天下祖山。
八拳之前,丁嬰腳步都不曾挪動絲毫,每次都剛好以手心抵住那一拳,身旁四周就像縈繞著一條雪白蛟龍,不見人影。
第九拳,丁嬰後撤一步,依舊以掌心擋下。看似最簡單的出手,卻蘊含著他從藕花福地各個宗門幫派搜集而來的九種武學的精髓。不用說那自家花園似的鏡心齋,俞真意的湖山派、種秋傳授嫡傳弟子的拳法、鳥瞰峰和春潮宮,以及程元山槍術的雪崩式、八臂神靈薛淵等各大宗師的不傳之秘,丁嬰用各種法子都拿到了手,然後化為己用。有些已至武學頂點,就原封不動;有些尚有餘地,丁嬰閑來無事,就幫著完善一二。
第十拳,丁嬰橫移數步,但是卻仍有閒情逸緻開口笑道:「你這拳法,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走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數。我倒要看看你能撐到第幾拳,最後那一拳又到底有多厲害。」
陳平安只管出拳,心如沉入古井之底。
這一場架,沒有觀戰之人,因為不敢。
丁老魔是出了名地喜歡虐殺旁觀之人:你們這些不怕死的,喜歡作壁上觀是吧,喜歡在旁邊指指點點拍手叫好是吧,喜歡滿臉震驚好似白日見鬼了是吧,那我就將你們一巴掌拍成肉泥。
所以太子魏衍那個瘦猴似的師父,才跑來沒多久,原本就在遠處藏著,見到是丁老魔親自出手后,第一時間就撤了。
不過丁嬰終究只有一個,此外諸如種秋、俞真意之流的山巔人物,雖然也不喜旁人隔岸觀火,但是大多不管。
可是觀看二流高手之間的生死廝殺是武林中人的大忌諱,因為誰都不希望自己的壓箱底本事給外人瞧了去,人多嘴雜,一傳十十傳百,路人皆知,還怎麼叫壓箱底?江湖說大不大,尤其是躋身一流宗師之後,江湖就更小了。
雙方間距始終就在兩臂之內,但是第十一拳,丁嬰好似已經嘗到了神人擂鼓式的厲害,有意無意拉開了距離,被一拳打退出去一丈有餘。
當時陸舫被十拳打得重傷,一是倉促之下根本來不及應對,而丁嬰從一開始就蓄勢以待;二是陸舫一心修習劍術,功夫只在劍上,體魄遠遠無法媲美丁嬰。陸舫吃下陳平安十拳,就像一支步軍在野外遇上一支精銳騎軍,一觸即潰,自然兵敗如山倒。而同樣十拳,丁嬰是佔據高牆巨城,兵力雄厚。故而並非陸舫與丁嬰的真實差距到了天壤之別的地步,說到底,丁嬰應對得如此輕鬆,還要歸功於陸舫和種秋的前車之鑒。
十一拳過後,丁嬰站在一丈外,趁著下一拳尚未近身,猛然抖袖,震散那些在手心盤桓不去的拳罡。他戲謔道:「再來三四拳,恐怕我就要受一點小傷了。」
第十二拳已至面門,丁嬰第一次出拳,與陳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對了一拳。
陳平安退去數步,但是神人擂鼓式的玄妙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他以超乎常理的軌跡,以更快速度遞出第十三拳,來不及出拳的丁嬰只得略顯滯后地抬起手肘擋在身前。肘尖撞在了胸口處,丁嬰砰然倒飛出去,但是長袍之內真氣鼓盪,幫助卸去了大半拳罡勁道。
電光石火之間,察覺到對手好像稍稍慢了一線,丁嬰眯起眼,身形倒滑出去,在接下第十四拳的同時,微笑道:「先前在你住處,有個鬼靈精怪的小東西不知死活,試圖偷偷帶著飛劍鑽地來找你,被我發現了,不知道有沒有被震死悶死在地底下。」
果不其然,陳平安雖然已經有所察覺,仍是沒有收手,第十五拳迅猛而來。
丁嬰再次倒退,夾住飛劍十五的雙指微微顫抖。
他不驚反喜,只是深藏不露。這位穩居第一人寶座六十年的丁老魔,看似自負託大,其實內心最深處比誰都想要獲得這一拳招的宗旨精義。極有可能,悟得這一拳,能夠讓他更有把握完成心中所想之事,硬撼此方天道!
丁嬰根本不在意開口說話會使得一身真氣劇烈傾瀉流逝,微笑道:「先前那四顆腦袋,是我讓鴉兒和周仕拎出來給你看的。那個小孩子,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叫曹晴朗,他遇上你這位謫仙人,真是不幸。」
哪怕是丁嬰都看不清陳平安的面容,但是他能夠清晰感受到陳平安的「一點」殺意,而不是怒意,甚至不是那種瘋狂流散的殺意,而是被刻意壓製成一條細線,再將一線擰成一粒。
這就有點意思了。此人心境,在丁嬰所見、所殺謫仙人當中,獨樹一幟。
丁嬰一生所學駁雜,無書不翻,曾經在一本道家典籍中看到這樣一段話:「行於水中,不避蛟龍,此是船子之勇。行於山林,不懼豺狼,此乃樵獵之勇。白刃交於身前,視死若生,此乃豪傑之勇。知人力有窮盡時,臨大難而從容,方是聖人之勇。」
欲要從容,必先心定。什麼叫人力有窮盡時?就是當眼前這個陳平安,他認為小院那戶人家已死絕,那個小東西也可能死了,在這個前提下,不僅僅要知道一切愧疚悔恨並無意義,只會自尋死路,唯有用心專精,而且知道之後,要做到。知已不易行更難。
陳平安沒有讓丁嬰失望,出拳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沒有任何束手束腳,恰恰相反,哪怕明知每一拳只會讓丁嬰更了解神人擂鼓式,出拳還是義無反顧,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要麼丁嬰死在自己拳下,要麼自己經脈寸斷,神魂皆潰,血肉崩碎,堂堂正正死在最後一拳神人擂鼓式的遞出過程之中。
第十六拳!
丁嬰輕輕點頭,爽朗大笑,只見從那頂銀色高冠的蓮花當中,有光彩如瀑布傾瀉而下,遍布全身。這一次,丁嬰只是退了三步而已,毫髮無損。
陳平安收拳,借一拳反彈之勢向後掠出數丈,站定后抬起手臂,以手背擦拭鮮血。
丁嬰完全沒有攻防轉換的念頭,笑問:「怎麼不出拳了?看你的氣象,至少還能支撐兩拳。」他揚起右手,「就沒有想過,萬一再多出一兩拳,就能打得我鬆開雙指?」
丁嬰嘆了口氣,有些遺憾。如果不祭出那頂蓮花冠,直覺告訴他會有危險,極有可能真的兩敗俱傷。不過無須事事求全,這十數拳已經足夠讓他揣摩鑽研。
看得出來,這一拳招,已經是那名年輕謫仙人殺力最大的一式。他已經覺得足夠了,接下來就該做正事了。
陳平安環顧四周。一切都是如此莫名其妙。
但正因為如此,他才覺得心中不平之氣幾乎就要炸開,一如年少時,見過了躺在病床上的劉羨陽后,他默默走向那座廊橋。那種絕望的感覺,哪怕過了這些年,走了這麼遠的路,練了這麼多的拳,陳平安還是記憶猶新。天大地大,獨自一人,然後遇上了某個大坎,你死活就是跨不過去,要麼憋屈死,要麼找死,還能怎麼辦?
此時此刻,腰間那隻養劍葫仍是被封禁一般,初一無法離開。身上這件金醴法袍還是死氣沉沉,而既是飛劍又是方寸物的十五始終被丁嬰牢牢束縛在雙指之間。
好在陳平安到底不是當年那個瓷窯學徒了,他吐出一口血水:「你是不是落了一樣東西沒管?」
丁嬰哈哈笑道:「你是說你放在桌上的那把劍?你想要去拿了再與我廝殺?可是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以為自己能夠走到那裡嗎?」
他自問自答,搖頭道:「只要我不想你走,你就走不出十丈。我已經可以確定,你只是一名謫仙人所謂的純粹武夫,根本不是劍修,否則這把小小的飛劍,我根本困不住。」
陳平安咧咧嘴,瞥了眼丁嬰頭頂的道冠:「天時地利人和都給你佔盡了,是不是很爽啊?」
丁嬰眯起眼,殺機沉沉:「哦?小子,不服氣?可你又能如何?」
「先前,你說了個什麼字來著,『來』?」陳平安一臂橫著伸出,「對吧?」
丁嬰默不作聲,報以冷笑,心想這個很不一樣的謫仙人肯定是想要垂死掙扎,靜觀其變就是了。
陳平安心中默念道:「劍來!」
從那院子的偏屋之內,僅是劍氣就重達數十斤的那把長氣劍瞬間出鞘。彷彿是循著陳平安最後一次出門的大致足跡,彷彿是在向這方天地示威,長劍像一道白虹破開窗戶,離開院子,來到巷子,掠過巷子,進入大街,與丁嬰擦肩而過。既有彎彎曲曲,也有筆直一線,卻沒有絲毫消散的跡象。
當陳平安伸手握住那把長氣劍,劍身如霜雪,劍氣似白虹,長袍更勝雪。
在這個人間,一臂之內陳無敵。一臂之外,猶有一劍。
丁嬰抬起手臂,頭頂銀色蓮花冠竟然如活物綻放開來,原本併攏的花瓣向外伸展,搖曳生姿。他將指尖那把袖珍飛劍放入其中,道冠恢復原樣,銀色的花瓣紛紛合攏。他雙手負后,低頭凝視著那條近在咫尺的劍氣長流,覺得這一幕是生平僅見的美景。
丁嬰一邊俯瞰這條懸停人間的雪白溪澗,一邊開口笑問:「陳平安,是劍師的馭劍之術吧?你和馮青白之前都用過。是我掉以輕心了,沒有想到你能駕馭這麼遠的劍。不過沒關係,大局已定。再者,這麼一把仙人劍,你身為主人,竟然不真正握住劍柄,而是使了障眼法,虛握而已,是不是太可惜了?」他收起視線,轉身望向陳平安,「還是說,你其實也無法完全掌握這把劍?可惜可惜,這些似霧非霧、似水非水的東西,難道全是劍氣?劍氣消散極快才對。」
陳平安沒想到丁嬰的眼力這麼毒,這麼快就看出了自己跟這把劍的「貌合神離」。
當時在飛鷹堡外,陳平安曾經拔出過一次長氣,當時他整條胳膊的血肉都被劍氣一銷而空,白骨累累,還是陸抬用了陰陽家陸氏的靈丹妙藥才白骨生肉。
此次駕馭長氣來到身邊,當然不是陳平安的劍師之境出神入化,能夠駕馭這麼遠的長劍,而是陳平安和長氣朝夕相處,劍氣浸透體魄,神魂反過來牽引劍氣,哪怕兩人分開,依舊藕斷絲連。
丁嬰指了指自己的蓮花冠:「這會兒你拿到了劍,我則暫時失去了這頂仙人道冠的神通,一來一去,接下來算不算公平交手?」
陳平安虛握劍柄的五指微微加重力道,起始於小巷院落、終止於陳平安手心的劍氣長河瞬間歸攏,劍氣重新匯聚於劍身,手中長氣劍再也看不出異象。
陳平安「掂量」了一番長氣劍的重量,覺得剛剛好,比起飛劍十五裡頭的痴心劍要更重。陳平安自從老龍城獲得那部《劍術正經》,在渡船桃花島開始練劍以來,一直覺得它太輕,現在哪怕只是虛握長氣,卻也覺得合適——合適就好。
丁嬰直到這一刻,才將陳平安從陸舫、種秋之流上升到修習了仙術的俞真意。
兩者區別,就是任你陸舫劍術玄妙,種秋拳法無敵,在我丁嬰面前,仍是稚童耍柳條、老翁揮拳頭,這個天下唯有攻守皆巔峰的俞真意才有機會傷到我。
陳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氣。在這邊唯一的好處,就是武人之爭,不會針對他換氣。
在浩然天下,武夫與練氣士背其道而行之,需要先散去體內所有靈氣,提煉出一口純粹真氣,氣若蛟龍,遊走五臟六腑百骸氣府,如一支邊軍精騎在開疆拓土,開闢出一條條適合真氣運轉的道路才算登堂入室,真正走上了武道。但是在這個天下,大概是靈氣稀薄的關係,武人根本沒有這份講究,也就少了那份淬鍊,所以一開始的底子就打得差了。江湖上許多武學宗師追求的返璞歸真,其實不過是武學之路走到了一定高度幡然醒悟,才開始倒推逆流。可即便如此,這百年江湖,還是湧現出了丁嬰、俞真意與種秋這些天縱奇才,歷史上更有魏羨、盧白象和隋右邊的驚才絕艷。
丁嬰微笑道:「除了頭上這頂蓮花冠,你陳平安手中劍是我丁嬰第二樣想要拿到手的東西。」
以虛握之姿,手持長氣。陳平安以撼山拳六步走樁向前,其中蘊含了種秋大拳架頂峰之意。每一步幅度都有大小差異,但是練拳百萬之後,一切自然而然,拳意早已深入陳平安骨髓。加上種秋先前佯裝廝殺,實則暗中傳授的拳架「頂峰」本就有行雲流水的意味,兩者銜接,天衣無縫。
以丁嬰的眼光,陳平安這六步竟然瞧不出一絲一毫的破綻,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與大道契合。他本身就是百年難遇的練武奇才,又一甲子之間大肆收集、匯總天下武學,融會貫通,試圖編撰出一部要教天下武學成絕學的寶典。瞧見這平淡無奇的向前六步,丁嬰眼神熠熠,看來自己那部秘籍還有查缺補漏的餘地。
既然沒有機會一擊斃命,加上想著多從陳平安身上攫取一些天外武道,丁嬰乾脆就避其鋒芒。但是他很快就意識到這一退有些失策了。
第六步后,陳平安一身氣勢已經升到巔峰,拳意濃郁到了凝聚似水的地步,如一粒粒水珠在荷葉上滾走,日復一日背負長氣劍打熬神魂,原本那些緩緩浸入陳平安身軀的劍意就是那張荷葉的脈絡。
高高躍起,一劍劈下。
陳平安雙手握劍,劍鋒變豎為橫,一閃而逝。大街被那道劍氣分成左右,若是有人在街道兩側,就會發現一瞬間,街對面的景象都已經模糊、扭曲起來。
丁嬰已經退出三丈外,腳跟擰轉,側過身,雪白劍罡從身前呼嘯而過,如遊人觀看拍岸大潮。
側身面對第二劍的丁嬰一拍掌,雙腳離地,身形飄蕩浮空,躲過攔腰而來的洶洶劍氣,一掌剛好落在長氣劍身之上,如磨石相互碾壓。
丁嬰皺了皺眉頭,手心血肉模糊,驟然發力,屈指一點長氣劍,身體借勢翻滾,向後飄蕩而去。
只是失了先機的丁嬰想要擺脫陳平安並不容易,陳平安下一次六步走樁,第一步踩在了離地寸余的空中,第二步就走在了離地一尺的地方,步步登天向上,與此同時,鬆開長氣劍,化作一道白虹激蕩而去,追殺丁嬰。
這當然不是說陳平安已經躋身武道第七境御風境,而是取巧,向長氣劍借了勢,憑藉一人一劍的氣機牽引,這才能夠御風凌空。
不過之前與種秋一戰,「校大龍」后初次破境,躋身第五境,那會兒的數步凌空成功跨過街上那條被陸舫劈砍出來的溝壑,屬於氣機尚未真正穩固,如洪水外泄而已,所以種秋正是看出了端倪,才會出拳幫助陳平安砥礪武道。
丁嬰一腳踩踏,腳下轟然炸裂,身體傾斜著去往空中更高一處,又是一踩,還是同樣的光景,以外放的罡氣凝聚為踏腳石,在落腳之前就「擱放」在空中,使得丁嬰能夠在空中隨心所欲地去往任何地方。這幾乎就是浩然天下的御風境雛形了,如果丁嬰能夠飛升離開藕花福地,成就之高,無法想象。
丁嬰之外的天下十九人,無論是當地武人還是謫仙人,在藕花福地這座牢籠之內,都以天人合一為山頂最高處,走到那一步都很吃力,耗費了無數心血。但是丁嬰不一樣,他只是因為藕花福地的最高處就只能是天人合一的境界,才年復一年地滯留原地,等著別人一步步登山,而他早已在最高處多年,俯瞰世間,了無生趣,所以丁嬰才會以這方天地的規矩和大道為對手。
這場驚世駭俗的天上之戰,陳平安是劍師馭劍的手段,招式則輔以《劍術正經》上的雪崩式,始終不讓丁嬰拉開距離,同時又不讓丁嬰欺身而近,進入兩臂之內。
兩人在南苑國京城的上空糾纏不休,不斷向城南移動。劍氣與拳罡相撞,轟隆隆作響,如雷聲震動,讓整座京城的百姓都忍不住抬頭觀望。一襲雪白長袍的年輕人駕馭著一把好似白虹的長劍,那幅壯觀動人的畫面,像是下了一場不會墜地的鵝毛大雪。
看客之中,有被御林軍重重護衛起來的南苑國皇帝,有太子府系著圍裙跑到屋外的老廚子、魏衍和樊莞爾,有街角酒肆外並肩而立的周肥和陸舫。那個已經註定走不到蔣姓書生住處的琵琶女癱坐在一處牆根下,瞥了眼頭頂的異象。她充滿了遺憾,緩緩閉上了眼睛。真的有些累了,哪怕見到了心愛書生,敲開了小院門扉,又能如何呢,讓他看到自己滿身血污的模樣嗎?還是算了吧,不見這最後一面,他哪怕聽了別人的言語,再覺得她是壞人,總歸還是一個好看的女子。於是她歪著腦袋,笑著睡去。
南苑國皇後周姝真沒有返回皇宮,反而潛入了太子府第,身上多了一面銅鏡;小院內曹晴朗孤苦無助,丟了柴刀,蹲在地上抱頭痛哭;四下無人,枯瘦小女孩拎著一張小板凳,晃晃蕩盪拐入小巷,左右張望,充滿了好奇。
南苑國城南上空,陳平安馭劍越來越嫻熟自如。
劍鋒太銳,劍氣太盛,劍招太怪。
丁嬰六十年來第一次如此狼狽,只能專心防禦。他有些惱火,不過短時間內無可奈何,乾脆就沉下心來。他倒要看看,這個年輕謫仙人的無瑕之境能支撐到什麼時候,只要露出一個破綻,他就要陳平安重傷。
其間,丁嬰也沒有閑著,一身駁雜武學隨手丟出,一拳歪斜打去,根本沒有對著陳平安,但是拳罡卻會炸裂在陳平安身側,可能是眉心、肩頭、胸膛,角度刁鑽,匪夷所思。這是丁嬰在拳法中用上了奇門遁甲和梅花易數,笑臉兒錢塘的詭譎身影在丁嬰這兒簡直就是貽笑大方。
丁嬰一手雙指併攏,屈指輕彈,一縷縷罡氣如長劍。一手掐道訣,有移山搬海之神通,經常從地面上撕扯出大片屋脊和樹木,用來抵禦滾滾流動的雪白劍氣。
最終,兩人落在京師外城的高牆之上。這條走馬道上,一個個箭垛連帶牆壁砰然碎裂,灰塵四濺,飄散在京城內外。
陳平安好像來到此地后,真正少了最後一點約束,徹底放開手腳,馭劍之術幾近御劍之法。長長一條走馬道被長氣的如虹劍氣銷毀殆盡。偶有間隙漏洞,剛要脫困的丁嬰就會被陳平安一拳打回劍氣牢籠之中。
堂堂天下第一人的丁嬰,登頂江湖甲子以來,第一次被人穩穩佔據上風,壓迫得不得不被動防守。雖未受傷,但是雙手袖口已經出現數條裂縫。
陳平安身形輕靈,在不遠不近的距離上,在破碎不堪的走馬道上閑庭信步。
丁嬰顯然也打出了一股無名真火,長氣劍幾次被他的指尖點在劍身或是劍柄上,劍罡崩碎,激蕩不已。只是它劍氣充沛,足可形成溪澗長流,這點損耗就如同巨石砸水,濺起水花在岸邊而已,根本可以忽略不計。
陳平安靈犀一動,站在一處兩邊斷缺的孤零零箭垛之上,雙指併攏作撼山拳劍爐立樁,原本瘋狂縈繞丁嬰四周的長氣劍驀然升空十數丈,本就快到了極致的飛劍速度竟是以違反常理的更快勢頭名副其實地破空消失了,然後一道裹挾風雷的白虹從天而降,長劍裂開南苑國城頭,在牆根處破牆而出,轉瞬來到牆頭上的陳平安身邊懸停,嗡嗡作響。
塵土消散,丁嬰抬起手,右手袖口已經盡碎。
陳平安伸手虛握長氣的劍柄片刻,然後再次鬆開。
丁嬰大笑道:「六十年來,筋骨從未如此舒展過。」
陳平安問了一個相同的問題:「是不是很爽啊?」
上一次,丁嬰可以無動於衷,這一次,他的臉色可就有點掛不住了。他一跺腳,身形虛無縹緲起來,依稀可見雙手擺出一個不知名拳架的起手式。
陳平安身後則有身影模糊的蓮花冠老人,雙手十指掐一古老天官訣。
右手南苑國京城外的空中,丁嬰雙臂擰轉,在掌心之間搓出一團刺眼光芒。
左側京師地界的空中,丁嬰雙臂伸開,五指如鉤,城牆上出現了兩條長達十數丈的裂縫。
陳平安虛握長氣,劍氣以雪崩式破陣,手中長劍則以《劍術正經》中的鎮神頭式迎敵,一心兩用。
頃刻之間,整整一大段京城城牆出現了一個長五丈、高六丈的巨大缺口,塵土遮天蔽日。
丁嬰站在缺口一側邊緣,淵渟岳峙的宗師風範。身後有雲霧滾滾,是丁嬰不再刻意拘束一身磅礴罡氣的結果。那些雲霧不斷聚散,最終凝成一尊雲霧神像的輪廓,如有神靈即將降世。
陳平安神色自若,站在另外一側,看也不看丁嬰造就的天地異象。他只是一手握住長氣的劍柄,一手雙指併攏,在劍身之上從左到右輕輕抹過。這是陳平安在學文聖老秀才的山水長卷之中的那一劍,哪怕只有一分神似。
那把桀驁不馴的長氣劍竟然微微顫鳴,似乎在與陳平安共鳴,又似乎終於承認了陳平安,在對陳平安說:「你有何話要對這方天地講?只管放聲便是!」
在這之前,陳平安連長氣劍都握不住,故而只能算是劍氣近,而不是真正的劍在手。當下,這才是真正的有一劍來此人間。
陳平安猛然間握住劍柄,那一刻,他左手指縫之間綻放出絢爛光明,像是升起了一輪明月,向四面八方潮水一般涌去,照徹天地。
本就是大日懸空的白晝,可此刻整座南苑國京城仍是愈發明亮了幾分。
握劍之後,日月同在。
這把長氣劍當下並無劍鞘,可是陳平安依舊做出了拔劍出鞘的動作。
丁嬰驚訝地發現自己竟是無法跨過那道缺口,雖然震撼,倒也不至於驚懼,身後罡氣凝成的一尊三丈高神人像,俯瞰那渺小的一人一劍。
丁嬰心知肚明,自己退不得。他明明不動如山,卻在身前變幻出數十條胳膊,令人眼花繚亂。有佛家印,說法印、禪定印、降魔印、施願印、無畏印,每一法印皆金光燦燦;有道家法訣,三清指、五雷指、翻天印、天師印,每一法印都有罡風飄拂,雷聲縈繞。還有俞真意的袖罡,種秋的崩拳,鏡心齋的指劍,劉宗的磨刀,程元山的弧槍……那尊神靈亦是如出一轍,丁嬰有什麼法印、架勢,它便有,而且聲勢更大。
丁嬰一身武學修為集合了天下百家之長。俞真意站在了這個天下的道法之巔,陸舫站在了劍術之巔,種秋站在了拳法之巔,劉宗站在了刀法之巔……但是群山之巔的更高處,其實還站著一個早已懸空的丁嬰,使得丁嬰在這塊藕花福地如日中天。
這實在是太不講理。
陳平安唯有一劍,出劍而已。
一劍之後,神靈崩碎,萬法皆破,不見丁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