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失蹤
6月6日,沈銘德回到伍寧市的家中。如果不是陳懷志替他訂好了機票,以及心中不斷滋生的不安情緒,他寧願在南京一直呆下去。在那座遠離家鄉的城市裡,他彷彿能找到了片刻寧靜。與方九齡的交流似乎使他從事件中暫時抽身出來。
他與方九齡談論了許多東西,比如「山彌羅大神」這一稱呼的由來,以及高山杏提及的那個「山」字型符號。很顯然,「山彌羅」這個名號並非始於原初。不論是從沈銘德和方九齡的記憶中,還是神話古籍中,乃至互聯網上都沒有出現過這位「大神」或者「惡魔」。這位「神明」似乎只存在於湖邊村的信徒們,還又少數幾個與那個湖有關人口中。至於為什麼稱其為「山彌羅」,估計是由於古代先人對山川的崇拜已經寫進了基因里。《山海經》除了描寫了上古神話中的諸神異獸,還記載了26條山系,447做大山。作為古代神話地理著作,《山海經》足以顯示古人對山峰的崇拜之情。古代先民們認為「神」在山中,高山就是「神」與「仙」聚會之所。這個「仙」字似乎就說明了「人」與「山」的緊密關係,「老而不死者為仙。仙,遷也,遷入山也」。因此,方九齡在小說中沿用了那個瘋女人口的「登仙」一詞。相同的辭彙也出現在王雅娟與沈銘德對話中。故此,湖邊村的信徒們將獲得「長生」稱為「登仙」。幾乎所有的「登仙」都要在那個湖邊古村進行,所以成為「登仙村」,彷彿預示著此村為「人間」與「仙境」的交匯點。
然而「彌羅」一詞卻是讓人頭疼。這一辭彙出現於南朝陶弘景的《真誥·闡幽微二》中。其中曰:「諸有英雄之才,彌羅四海,誅暴整亂,拓平九州,建號帝王,臣妾四海。」同時,也現於《白玉樓步虛詞》中,曰:「珠霄境,卻似化人宮。梵氣彌羅融萬象,玉樓十二倚清空,一片寳光中。」從古文中可見,「彌羅」大概蘊含著「包羅和布滿」之意。可是,「山彌羅」又是什麼意思,真讓兩人甚是費解。直到方九齡從網路上找到了一則道教的《彌羅寶誥》,曰:「太上彌羅無上天,妙有玄真境……」,他們才似乎找到了一點頭緒。此處的「彌羅」指的是「彌羅宮」,那是一座位於天上之高位置,居住著玉皇大帝。那麼「山彌羅」是否並不是特指某一位神明,而是山中的一座宮殿呢?信徒們相信那裡就是眾神的居所,就是仙境呢?這倒是讓沈銘德響起了北歐神話中對瓦爾哈拉神殿的崇拜。神話中傳說,在神的居所阿斯加德,眾神之王奧丁就居住在瓦爾哈拉神殿里。這座神殿同時也是凡人英雄們死後靈魂的住所。不知是否登仙村的信徒們也形成了相似的信仰。那麼這所謂的「長生」或許指的並非在人間的「長生不死」,而是死後的亡靈就會前往被稱為「山彌羅」的眾神居所了。
信徒們對山以及山中眾神居所滿懷崇拜之情還是比較容易理解的。然而,他們為何有對「山」字型的符號產生厭惡呢?這不是非常矛盾嗎?在沈銘德的經歷中,高山杏曾引他進入了畫有「山」字型符號的房屋。不知是因為那房屋遭信徒們的厭惡,還是那畫在門口的「山」自行符號遭到厭惡,或者兩種可能都有。因此,那裡成為高山杏與沈銘德會面的安全之所。無獨有偶,在瘋女人的故事裡也存在兩則對此符號厭惡的故事。其中一則說的是某人因身上帶有「山」字型的傷疤而被信徒們決絕為他舉行儀式。另一則講的是,被驅逐的信徒臉上要刻上「山」字型符號的印記,以此顯示他為「山彌羅的死敵」。
「山」字型的符號在很早以前的古代就被先民們使用了。在太湖西岸發掘一處良渚文化遺址中,首次發現了「山」字型符號。據專家推測,此符號的年代比甲骨文還要早一千多年。按照方九齡的想法和他對故事的研究,「山彌羅」信仰在上古,甚至遠古時期就已經形成了。只是在漫長的文化變遷中,這種信仰失去了本色。如果這個信仰那麼久遠,和五千多年前的良渚文化扯上關係,或許不是不可能的。在「山彌羅」沒被封印之前,它的作為可比現在殘暴得多。故此,先民們發明出某些「咒文」來克制這個「邪神」。而這個「山」字型的符號也許就是「咒文」的一部分。使用「山」字型符號的人就被「山彌羅」以及它的信徒們當成「死敵」。這樣想來,「山彌羅」信仰和「山」字型符號就是一種對立關係了。
那場雨下了兩天,時斷時續。沈銘德住進了距離方九齡「巢穴」不遠的一家酒店裡。從4號到5號,他開始頻繁地接到蕭靜的電話。在最初的電話里,蕭靜講到她的醫生覺得對她的診斷也許有誤,那可能不是什麼非常嚴重的病,只是驚嚇留下的後遺症,多找人傾訴,在加上有效的心理輔導很快就會治癒。沈銘德也有相同的體會,並對她逐漸康復感到欣喜。之後,蕭靜又和沈銘德聊起了她的那些多姿多彩的夢境,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她在夢遊仙境一樣。據她描述,在夢裡她有見到了一些新奇的生物,它們很漂亮,潔白又透明。它們對她就像其中的一員一樣非常友好。那些生物帶她參加了典雅的祭奠,還有讚美神明的儀式,它們對她講訴了很多從來都不知道的知識。那些生物的舞蹈,優美而又飄逸,就像仙女一樣。
每次通話似乎都非常愉悅。直到後來,蕭靜講到又夢見自己回到了那個村莊,並且感到過去可能對那些村民有些誤解之類的事情時,讓沈銘德感到非常的不舒服。蕭靜提到,那些村民就是那些美麗而且高尚的生物們的繼承者。由於世界上人們還無法接受一些事實,所以那些人只能隱居起來,以免受到外界的迫害。沈銘德突然感到一陣寒意,難道楊川的死亡和那些殺人事件也是信徒們為了「自衛」的目的嗎?但是他卻並沒說出口,有時他也在懷疑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殺害楊川又追殺自己的那個怪物到底是不是村民所為還沒有定論。
5號的傍晚,沈銘德沿著明代城牆的遺址散步。不為豪雨之後那清新涼爽的暢快,也不為獨步細雨之中的洒脫。他只是沿著城牆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彷彿那堵筆直的城牆就是空中飛機的航線,海上輪船的信標。望著幽黃夜幕下的天空,沈銘德回憶起一段話:
「孤逢雨夜即難忘,多少青春豪志。
破碎憔容映溝渠,唯現華髮已生。
暢談酒至月沉淪,誰知心中疾苦。
獨影婆娑霧瀰漫,不見安身居所。」
以上這段是沈銘德在他自認為人生中最難熬的日子裡寫下的。那段日子,他剛剛留學歸國。當夢想遇到現實,便如同漲潮時的沙堡一般隨浪而逝。看著兒時的玩伴或是結婚生子,或是小有所成,他真是有些後悔自己在國外耽誤的那五年青春。那是,沈銘德已是而立之年。卻像一隻初生的幼獸,在食物鏈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一切都得從新開始,沈銘德與那些比他小上七,八歲的應屆畢業生們一樣混跡於大城市的小公司里。用無償的加班換取微薄的收入。長期熬夜和緊張讓他患上了迷走神經紊亂。疾病讓他的心情跌落谷底,鬱鬱寡歡的性情滋長了疾病的惡化。沈銘德就在這種惡性循環中熬過了兩年的時間。那些日子裡,他特別害怕孤單,時常和朋友閑聊到深夜。雨夜中,他獨孤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也會想起曾經那些宏願壯志。然而,當他低頭看見地上水窪或溝渠中自己被雨點打成支離破碎的倒影時,沈銘德不由得為自己的年齡和失去的時間感到嘆息。而現在,在沈銘德經歷了這一系列的事件后,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時的心情。
沈銘德沿著古城牆走了接近一個小時,直到路盡人稀。不知道是這雨夜具有擾亂人心的魔力,還是自己紛亂的心情導致了小雨下個不停。沈銘德感覺,每一次心臟跳動時都有一滴水珠從天上掉落下來,每一個雨滴砸在他的身上都讓他想起一幅畫面。那一幅是楊川被殺時的畫面,那一幅是水缸中的活屍……那是自己手腕上的烙印……那是蕭靜驚恐臉……所有的畫面都變得模糊不清,唯獨自己手腕上的烙印還有蕭靜的臉。
蕭靜的電話一直攪得沈銘德心神不寧。她似乎從一個恐懼的極端正在轉化到亢奮的極端。早期,蕭靜對那個湖和湖邊的信徒們帶著極端的恐懼和厭惡。然而就在這幾天,她開始為他們辯護。難道是心理醫生的治療起到了相反的效果?或者是蕭靜被「山彌羅」的魔法吞噬了心智?不論是哪一種可能,都在挑動沈銘德的情緒。在這種不安情緒的滋長中,在陳懷志的催促下,沈銘德終於搭上了6月6號的飛機,回到了伍寧市。
沈銘德回到了家裡。妮妮被臨時雇來的飼養員照顧得很好,但卻像是見到陌生一樣躲了起來。大概在晚上9點多,沈銘德再次接到了蕭靜的電話。在電話中,他完全聽不出蕭靜以往的恐懼和彷徨不安,反而帶有一種難以言表的興奮之情。蕭靜講到,她確實誤會那些村民了,其實他們善良且不好殺戮。自古以來,他們信仰一位神,那是一位真神。他們有很多證據能證明,神就在他們之中。他們了解世間的許多秘密,但他們不被世人所接受。只能把自己隱藏起來。他們要齊心合力把那真神召喚回來。那真神能治癒疾病,讓人類獲得永生,就像那些村民一樣。在真神的指導下,人類就能開創新的紀元。這通電話聽得沈銘德毛骨悚然,蕭靜就像一位宣教士一樣滔滔不絕。沈銘德放下電話,玩味了好一會兒,猛然間意識到以往蕭靜在對他講述夢境時會說「我夢到」或「我感覺」,但這次她完全沒有這樣的辭彙,並且語氣堅定,就好像她正與那些人在一起一樣。沈銘德又拿起電話撥通了號碼,電話的那邊傳來蕭靜母親溫和的聲音。沈銘德平靜了下心情,禮貌問到:「請問蕭靜還好嗎?」母親笑著回答:「她很好,剛才還和她通過電話。她說最近已經好多了。」看來是自己多慮了,沈銘德便苦笑著與蕭靜母親結束了通話。
第二日,沈銘德在家裡休息了一天,調整了心情。次日回到公司,陳經理向他彙報了近期的工作情況,其實一切如常。
正當陳經理準備離開時,突然說了一句「那個湖真美。」
沈銘德不解其意,反問到:「什麼湖?」
陳經理笑著答道:「就是你用公司無人機拍攝的湖景啊。」
於是,沈銘德迅速地播放了錄像。陳經理便指著在沈銘德眼裡的那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說:「不就是這個湖嘛?」
於是,沈銘德將畫面定格在了陳經理眼中那個湖的畫面上。隨後,又叫了幾名員工,讓他們一個接著一個的進入辦公室,而且每一個人都回答了沈銘德自己能看到那個湖泊。沈銘德之後又將自己鎖在了在辦公室里。突然,他想起周騰飛拍攝的那張照片。他操作著電腦,幾乎是一瞬間,那張由周騰飛拍攝的湖泊照片就呈現在沈銘德的眼前。他癱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此時,那些搖曳的「蟈蟈籠」,醫院恐怖的黑影,楊川和張寶山父子的詭異死亡,別人都可以看見卻自己看不見的神秘湖泊,還有那座迷霧中的村莊,這一幕幕的恐怖畫面又重新回到了沈銘德的大腦里。
當天夜裡,沈銘德又接到蕭靜的電話。她顯得極其亢奮的告訴沈銘德,她見到了神的使者,並被謙卑的邀請加入他們那偉大的計劃。為了這個計劃,神的使者需要她的幫助,也需要沈銘德的幫助。其實人類和那些神的信徒都是一樣的,都需要指引,並想得到指引。因此,迷信的祖先們製造了假神,希望能夠得到啟示,現代人尋找更先進的外星文明,希望它們能給人類更先進的知識。這種行為也只不過是披上科學外衣的迷信。最後蕭靜說到:「現在就是個機會,結束這種迷信,銘德,我們一起。我們會等待你。你可以沿著那條小路走進來,隨時會有人接你,越快越好。」
掛斷電話的沈銘德繼續躺在床上,他又失眠了。這次的通話讓他覺得十分怪異,首先是蕭靜對他的稱呼省略了他的姓氏,而直接稱他為「銘德」。這還是認識她以來的第一次。其次,蕭靜的性格似乎有所改變。她一直都是一個安靜,理智的女人。卻在今晚突然變得一個邪教信徒般狂熱。最讓沈銘德感到恐懼的是,蕭靜似乎已經回到了那座村子,並和那些人在一起。
沈銘德在深夜時分將電話撥給了蕭靜的母親。然而得到的回復是「蕭靜每天都會給母親打來電話,她還在南方的表姐家裡,並且打算在那裡多住些日子」。沈銘德強烈地建議蕭靜母親和南方的表姐聯繫一下,因為他始終感覺事情已經發生了變化。大概十幾分鐘后,蕭靜的母親傳來了沈銘德最不想聽到的事實——蕭靜失蹤了。蕭靜的表姐聲稱「在幾天前,她就已經回家了,並在到家以後打電話給表姐報了平安」。然而,蕭靜的母親在這幾天里在沒有見到蕭靜的影子,但幾乎每天都能接到她的電話。那麼她去哪兒了呢?沈銘德簡單安慰了蕭靜的母親幾句,並說他也會幫忙想想辦法,之後便結束了通話。此時的他已經睡意全無,在卧室里繞著床邊來回踱步。沈銘德幾乎可以斷定,無論是出於自願還是綁架,蕭靜目前已經回到了那個村莊里。他覺得或許自己該去救她,但從蕭靜的電話內容中,似乎那些村民正在等著他的出現。那麼,這不就是自投羅網嗎?他突然覺得有種無力感,這種事情已經遠遠超越了自己的能力範圍,還是交給警方去處理吧。沈銘德想到這裡,便迅速的找來了行李箱,將柜子里的衣物一股腦地塞了進去。然而他又突然想到了張寶山父子那件毫無痕迹的案件,殺害楊川的怪物,還有蕭靜從一個少有人知道的南方城市被綁架或者被誘拐回來。他頓時再次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如果他們有能力做到這些事情,還有能力把他們自己隱藏起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都不被世人所知曉,警方已經在那片山林里搜索,卻依然沒有結果,那麼逃跑和報警又有什麼用呢?就算去報警,又應該對警察說些什麼呢?那個所謂「失聯」或是「失蹤」的蕭靜不是每天都在給母親和自己打著電話嗎?沈銘德用額頭頂住潔白的牆壁,死死地閉著雙眼。他感覺自己已經被一位象棋高手將軍了,完全找不出對策。他感覺正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無論他打算逃到哪兒,無論他做什麼,都無濟於事。他感覺自己就像一隻趴在窗戶上的蒼蠅,能夠看到外面一切,卻找不到出路。絕望與孤獨的重量壓著他沿著垂直的牆壁一點點地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