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夢的彼岸
「距離屍體最近的就是出口」,沈銘德如此推斷。他用腳下的骸骨堆起了一級台階,攀上了位於兩米左右高度,不停向「棄骨地」里灌水的洞口。這個洞穴正好能夠容納像沈銘德這種中等身高的人彎腰通過。他雙手撐著洞壁,岔開雙腿,以「大」字型的姿勢在洞內攀爬。湍急的水流從他兩腳之間流過,似乎力量十足。這就是他不願意踏進睡中的原因。因為水中濕滑,一個不留神就會跌倒,之後可能又會隨著流水被沖回到「棄骨地」里去。
沈銘德爬上一個落差不大的微型「瀑布」,從這裡開始,水變得越來越深直到把他完全淹沒。好在那水流並不是很急,他扒著洞壁,盡量讓自己的頭露出水面之外,用叼在嘴裡的手電筒照亮前方。時間的概念在這裡被淡化,也不知在水中浸泡了多久,沈銘德終於見到了一束自然光從頭頂射下來,映照出流水的去向。那道光束真是美極了,猶如聖光照進神殿,莊嚴而又安詳。沈銘德急不可耐地游進那個映照在水面之上的光圈中,抬頭觀瞧,只見圓形的井口高懸於自己的頭頂上方。井壁由凹凸不平的石頭構成,只要能攀上井壁,他就能夠以那些凸起的石塊做落腳點,最終登上井口。然而難題又出現了,井壁位於洞穴的頂端,洞頂距離水面大約還有兩層樓那麼高。他要如何攀上洞頂呢?
沈銘德更換這角度,尋找適合攀登的辦法。就在此時,他裸露在外的肩膀感受到了一股被碰觸的瘙癢。猶如驚弓之鳥的沈銘德就像觸電一般地撲進了水流,在驚嚇之中游出數米,才緊貼著洞壁探頭觀望過去。他看見一條細長的東西在光線邊緣的黑暗中若隱若現,彷彿幽靈一般。難道那是一條蛇?沈銘德不由得心中生疑。他動都不敢動地背靠洞壁觀察那條蛇的動向。而那條蛇也是一樣,弔掛在洞頂毫無動作,如同鐘擺隨風搖晃。他仔細觀察那蛇,只見它成暗褐色,看不出又什麼花紋,全身像麻花一樣擰成一股一股的。看到這些,沈銘德暗自覺得有些好笑。他緩慢地游到進出,果然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其實那只是一條粗麻繩。麻繩的頂端還有一個桶狀的物體,纏繞在井壁上支出來的什麼東西上。他嘗試拉扯幾下麻繩。確定了這東西的牢固程度之後,他手拉麻繩,腳踏洞壁爬上洞頂。之後,有像攀岩運動員似的一點點地爬向了井口。沈銘德從井口探出頭來,天空早已經泛白。荒村裡完全看不出昨夜的喧鬧,只見附近火盆中的餘燼還冒出縷縷青煙。他悄無聲息跳出井口,寂靜地觀察了一下四周的動靜。此時,他再看著這口井,好像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然而,他並未停留太長,趁著村中無人,他悄悄地避開了村子中央的土路,潛進了樹林。當感覺到已經把那座如墳墓一般寂靜的村莊甩在身後,沈銘德狼狽地向城際公路的方向逃跑過去。
沈銘德躺卧在一張巨大的沙發里。他揉搓著惺忪的睡眼,想儘快擺脫睡夢給自己造成的混沌。從那個洞穴中逃脫的經歷在他夢裡循環了一遍又一遍,然而對於自己如果回家,怎麼換了衣服之類的記憶卻模模糊糊。一切的經歷讓他感覺如夢似幻,就像看了一場VR電影。對於一個常年坐在辦公室里的人來說,他真不曉得是何種力量讓他在最後能像攀岩似的爬出那個井口。「求生的慾望」?也許這是最合理的解釋。沈銘德嘗試著坐起身來,然而他一動也不想動。渾身的酸痛感和無力感讓他覺得自己生了一場大病。腹中的飢餓和口中的乾渴都不能促使他離開沙發。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剛才在睡夢中,他就聽到過幾次這樣的敲門聲。這一次,也不知道是第幾次了。沈銘德不想去理會,可是無奈那敲門聲一陣比陣響,一陣比一陣急,還伴隨著「沈銘德!開門!」的呼喊聲。他只好艱難地挪動到門口,揉著眼睛將門打開了一條縫隙。緊接著,沈銘德不得不瞪大雙眼,注視眼前這個自己無比熟悉的男人。這人肩寬背闊,成到三角形。利落的短髮,臉上帶掛著微笑。其實,也沒人直到他是否在笑。因為這人天生嘴角上揚,總給人一種微笑的錯覺。
「周騰飛?你怎麼……」沈銘德甚至不知道該如何把話說下去。自從那晚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期待過能夠再次見到這個傢伙。此時,他只剩欣喜,驚訝,恐懼,彷徨,激動等多種情緒糾結在一起的表情,還有一雙幾乎凍結在門框的上的手。
「難道一切都是夢嗎?」沈銘德不知不覺地將心中閃過的想法吐了出來。如果是夢,他還是分不清站在面前的周騰飛是夢境,還是自己經歷的一切都是夢境。
「沈銘德!快醒過來吧!」沒想到,周騰飛給他了一個肯定的答覆:「你怎麼還不明白!一切都是你的夢!所有你見過的人,都是你自己想象出來!」
「什麼意思?你也是我的……」沈銘德迷惑了,他理解了周騰飛話語中字面上的意思,卻不曉得他的邏輯。
「周騰飛早就不存在了,他被你殺了。你把他棄屍在餛飩山下,在城際公路上逃離時你遭遇了車禍。由於自責和恐懼,你的大腦才編造出這個故事。你已經昏迷太久了,故事已經編完了,快醒醒吧。」周騰飛焦急地說到。
「我……為什麼要殺你?蕭靜呢?」沈銘德遲疑地問到。
「就是因為蕭靜,你才對周騰飛下手。」面前的這人繼續說到:「就像以往一樣,你的慾望必須得到滿足。就像你的生意一樣,可以不擇手段。你用周騰飛曾經講過的故事編造了一個謊言。你去尋找周騰飛只是你心裡贖罪的願望。你見到每一個人都是你自己的一個分身!周騰飛不存在,他是你救贖的對象。楊廣城不存在,他是你勇氣的化身。陳懷志不存在,他是你控制的慾望。高伯文也不存在,他是你最狡猾的一面。就連高山杏,她肯定不存在。那就是你自己,苦苦掙扎,等待解脫的你!」
沈銘德不由得向身後倒退了一步。這種佛洛依德式的解夢讓他感到震驚。他段不相信自己目前就活在夢境中,然而自己那些離奇的經歷有怎能讓他不去相信呢?此時,他是多麼希望面前的周騰飛能看著自己惶恐的表情,忽然大笑一聲,說到:「哈哈,你又上當啦」之類的話。然而,面前這人卻滿臉嚴肅地向自己逼近過來,面帶微笑,但有像要將自己生吞活剝了一樣。
沈銘德瞬間又回憶起一人,他焦急地問到:「方……那麼方九齡……」
這個名字一出口,周騰飛的眼神顯得有些飄忽不定,唇齒之間嘟囔著:「那也是你……」
沈銘德非常好奇,如果所有這些人都代表著自己性格的一個特徵,那麼方九齡代表著什麼呢?難道他就是自己最想成為的人?
「方九齡代表什麼樣的我呢?」沈銘德追問。
周騰飛慢慢靠近了他,之後就好像做出什麼決定似的喊出:「那是你的恐懼!」
正當沈銘德在琢磨這話的含義時,不知道怎麼的,一把短柄手斧握在周騰飛的右手中。沈銘德只感覺自己的左耳邊有一股勁風襲來。他也不知道是忽然間的腿軟,還是出於條件反射,一屁股癱坐到地上。周騰飛這一下的力道巨大,斧頭深深地嵌進了門邊的木製裝飾櫃里。沈銘德沒有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嚇破膽,趁周騰飛用力拔出嵌在木板中的手斧時,他手腳並用地爬出了對方的攻擊範圍。然後,順勢向奔上了身後的樓梯,向別墅的二樓逃去。此時,他的心中很清楚,就算從後門逃生,但在穿過後門之後他將面對的是高高的院牆。最好的逃生路線,可能就是二樓自己的卧室。他可以鎖住房門,然後用放在卧室里的鑰匙打開防盜護欄逃跑。沈銘德衝進自己的卧室,反鎖房門。突然間,只見一個高大的人形黑影從遮擋著乳白色紗簾的窗外一閃而過。「不好,難道周騰飛瞬間就移動到二樓的窗外?還是他還有幫凶?」沈銘德在心中念叨著。此時,他已經聽見門外斧頭敲打的聲音,以及周騰飛的說話聲。
「出來吧,沈銘德,我來幫你醒過來。死在這個噩夢裡,你就能醒過來。快出來吧。」周騰飛邊說邊走上樓梯。他緊緊握住手斧,壓低自己的中心,顯得非常緊張而又謹慎。二樓幾乎所有的房間的大門都是敞開的,唯獨在走廊盡頭的左右兩扇房門緊緊地關閉著。周騰飛躡手躡腳地移動到走廊的盡頭,他伸出手去輕輕扭動自己右手邊的門把手。不出所料,房門被牢牢地鎖住。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決心,他舉起手斧狠狠地向單薄的木門砍去。他將走手小心地伸進了被斧頭砍出的洞內,從裡面打開了門鎖。房門被緩緩開啟,只見這是一個幾乎空蕩蕩的小房間,門左側有一個窄小的氣窗。或許個房間的初衷是作為衣帽間使用的,然而從房頂上垂下的碎骨掛飾,牆壁上奇怪的符號和文字,以及按照某種圖形擺放在地上一組組的紅色蠟燭都讓人搞不清楚沈銘德把這個房間作為什麼使用。最讓人感到窒息的還是那尊放置於氣窗對面,僅靠在牆壁上的怪異石頭雕像。若不是周騰飛看到一個雕刻精美木製底座,還有前面的作為「貢品」的生蛆豬頭,他還真把那個雕像當成由幾塊詭異奇石堆砌起來的垃圾。
周騰飛根本不想搞清這個房間的秘密,他回頭轉身,離開時還不忘帶上了房門。這時他已經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肯定,沈銘德就藏在對面的房間了。他雙手握斧,向木門揮擊過去,兩下就砍出一個小洞。他就像剛才那樣,打開了房門。一間整潔的卧室呈現在周騰飛的面前,簡直就和對面的小房間形成天堂於地獄的對比。寬敞明亮的卧室內不見一人,低矮的床下根本就不可能是藏人之所。環視之間他注意到擺放於房門右側的巨大衣櫃,那櫃門虛掩,幾乎還能看到衣角露在外面。周騰飛悄然走到衣櫃的正面,他高舉起手斧,屏氣凝神。他的左手緩緩伸向衣櫃的把手,做好的準備。就在突然拉開櫃門的瞬間,周騰飛右手中的手斧也隨即劈下。於此同時,一聲痛苦的叫罵聲衝破的周騰飛的喉嚨。一道黑色的迅捷身影從衣櫃頂層彈射而出,直撲周騰飛的面門而來。他躲閃不及,一個毛乎乎的東西拍在他的臉上,如鉤般的利爪嵌進皮肉,鮮血瞬間模糊了他的視線。還不等周騰飛伸手將臉上那東西拉開,那個小東西就像一團棉花一樣,輕盈地飄落到他背後的床上,轉瞬之間消失得無影無終。
正當周騰飛忍受著臉上火辣辣地刺痛,打算伸手拾起掉落在衣櫃中的手斧時,一陣劇烈的疼痛又從膝蓋處傳來。周騰飛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只感覺到背上,胳膊上,臉頰上被抽打的陣陣劇痛。隨著後腦一震,他雙眼發黑,失去了意識。沈銘德就站在周騰飛的身旁,喘著粗氣,他的手中還拿著一根高爾夫球杆。剛才,正當沈銘德意識到自己門外是周騰飛,窗外還有幫凶時,他幾乎有一次絕望了。他從衣櫃中拿出了自己珍藏已久的球杆躲進了浴室的門邊,並下定決心,任何人膽敢衝進來,沈銘德就跟那人拚命。他聽到周騰飛砸門的聲音,於是他握緊球杆等待那人的闖入。然而,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卻不見有人進入浴室內。直到沈銘德聽見房內慘烈的叫罵聲,他才估計到,原來這個倒霉的傢伙招惹到了躲藏在衣櫃里的妮妮。此時,他才悄然走出浴室,擊倒了周騰飛。
正當沈銘德準備離開房間,一個巨大的身影擋在門口。這時一個舊時村民打扮的「老人」,身高足又一九之多。之所以稱之為「老人」,是由於他土黃色的臉上堆壘這溝壑縱橫的皺紋。這人在高聳的額頭與顴骨之間的裂痕深處可以看到一雙細小的眼睛。眼窩深陷,猶如深淵,目光凌冽,就像兇猛的野獸。沈銘德在驚嚇之餘,不由分說,一球杆就打了過去。如果說,剛才擊倒周騰飛時因為顧及舊情沒下死手,但沈銘德在面對這個「怪物」一般的老頭兒時真是用上全身的力氣。那人不躲不閃,而是伸出左手非常輕鬆地接住揮舞過去的球杆。沈銘德握緊球杆的雙手間只感覺一滑,這支球杆就出現在了那老頭兒的手裡。緊接著,那老頭兒猛然抬起一腳,踢在沈銘德的肚子上。他隨著這股力道連續後退的好幾步,一下子跌坐在窗邊的地板上。那老頭兒向前邁出一步,就像拎起一隻小狗似的將周騰飛扛在自己肩膀上。正當那老頭兒即將跨出房門時突然丟出了一句話,之後頭也不會地離開了。
沈銘德捂著獨自在痛苦中掙扎了很久,等他清醒過來才隱約意識到那老頭兒似乎說的是「干你該乾的事兒」。此時,那個恐怖的老頭兒和周騰飛已經離去。但沈銘德還是不敢留在家裡。他連滾帶爬地下了樓梯,衝出敞開的大門,跑出小區。這一天,許多保安,鄰居,還有路人都目睹了一個身穿白色家居服,腳蹬拖鞋的「瘋子」在街上癲狂地奔跑。沈銘德拚命地跑,拖鞋跑掉了也不知道,雙腳磨破了也沒理會。或許只有這樣拚命地奔跑他才能從周騰飛所謂的夢境中醒來。或許只有奔跑才能讓他逃離山彌羅的魔爪,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逃什麼。
沈銘德跑進了一個小公園,他終於跑不動了。他喘著粗氣在路邊的公園長椅上坐下,對面就是一座公共廁所。天氣不錯,有種雨過天晴的暢快感。太陽從一塊厚實的烏雲中探出頭來,將陽光灑滿大地,路邊的草叢在陽光下顯得更加碧綠清新。一對白蝶在草叢間糾纏不清,就像公園小路上的情侶從沈銘德的面前纏綿經過。公共衛生間里的遊人們進進出出,他們或許都是貪圖雨後的涼爽而出來閑逛的吧。然而沈銘德注意力並不在那些遊人們的身上。他注視著公共衛生間,突然就像觸電一般的彈了起來。他撿起一塊石頭在面前的水泥地面上刻出了一個大大的「山」字,然後又憑記憶在這個「山」字的下面,中間的位置畫上一個圓圈。他抬頭看了看對面的衛生間,又看下這個「山」字,搖了搖頭。他站起身來,緩慢地圍這個字轉了半圈。這個畫友圓圈的「山」字正好顛倒著呈現在沈銘德的面前。他轉過頭,注視著公共衛生間那個「男廁所」的標誌,突然發出了震天撼地的狂笑。半晌之後,他收住了笑聲,又默默地低頭啜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