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
當天晚上,唐寧請小姨和舅媽去吃了東來順的涮羊肉。
她舅媽本來想要去王府井那家店,她小姨卻說王府井店遊客太多,服務肯定跟不上,於是乾脆就近去了地安門的店,因為離得近,倒是溜達著去就行。
太陽這一落山,雖然暑氣依舊,但總算是不那麼曬了,路上來往的行人和遊客也多了起來,感覺比白天喧鬧了很多。
去的路上,唐寧接到了秦子岳打來的電話。
「我剛看你跟你小姨和舅媽出去了?」
「嗯,正要去東來順吃飯呢,你剛在哪兒來著,我怎麼沒看見你?」
「你不用管我在哪兒,家裡沒什麼事兒吧?」
唐寧一愣,「沒事兒啊,怎麼了?」
「哦,沒事兒就好,我是怕你舅媽又跟你這個那個的找茬兒來勁。」
唐寧失笑,「我小姨在呢,她不敢。」
「那就行,那個……你要是有什麼事兒的話,可別再自己憋著了啊。」
「哦……知道了。」掛斷電話,唐寧覺得秦子岳這通電話有些莫名其妙,什麼叫要是有什麼事兒的話別再憋著了……
她能有什麼事?
從東來順吃完飯出來,已經八點多了,邵靜芬打著飽嗝一臉滿足地對唐敏珍道:「這百年老店的味道就是不一樣,上回來我可是沒吃上這涮肉,今天這是借了你的光咧。」
聽到這話,唐寧立即不高興了,「舅媽您這話說得可就沒良心了,您上回來雖說沒吃涮肉,但您來的當天我可就請您吃的烤肉季,第二天是秦小毛兒替我請的,第三天那是您自己說不回來吃,後來您連招呼都沒打一聲就走了,就算我想請您吃別的,您也沒給我機會。」
唐寧沒給邵靜芬留面子,臉上帶著笑用玩笑的語氣就把話懟了過去。
邵靜芬臉色變了變,訕訕道:「當老師的嘴皮子就是厲害,我說不過你!」
唐敏珍也沒理會兩人間的機鋒,不緊不慢道:「要說這味道啊,跟從前是不能比了,菜品少了,菜量也小了,就連服務都不行了。」說完嘆口氣,「這老北京的東西,能讓我惦記的是越來越少了。」
邵靜芬立即介面道:「還真是,你這一說,我也覺得沒我去年來的那趟吃著好吃了。」
唐敏珍看她一眼,「我是說沒我小時候那會兒吃著好吃了。」
邵靜芬:「……」
「……」唐寧沒忍住扭頭偷笑了一下,回過頭來又問兩人道:「明天你們有什麼打算嗎,要不要我陪你們到哪兒去轉轉?」
邵靜芬正要說話,唐敏珍就慢悠悠道:「這大熱天兒的,一動就一身汗,而且北京我哪兒沒去過啊,我看咱在家裡安安靜靜待著聊聊天兒就挺好。」
唐寧心說那你們這次是幹什麼來了,就為了到這兒來聊天兒?
但這話不好問,就看了眼把話又憋回去的邵靜芬,忍著笑道:「也行,那明兒你們想吃什麼,我好提前安排,把位子訂上。」
「這才吃飽還沒消化完呢,就又想明兒吃什麼了?」唐敏珍好笑地道:「天兒這麼熱,我看明兒中午咱也別出去了,就家裡吃炸醬麵吧,回頭你問問你媽過不過來吃。」
唐寧點點頭,心說正好,上回秦子岳炸的醬還有不少,四個人吃應該也夠了,她再準備點兒菜碼就齊活了,倒也省事。
一夜無話。
第二天,唐敏華中午並沒有過來吃飯,而是下午才過來的。
三個女人還是坐在倒座房的堂屋裡拉家常,唐寧要去廚房燒開水的時候,就聽邵靜芬語氣有些急地問她媽,「大姐,昨天咱們說的事兒你想的怎麼樣了?」
「嗯,我……」
已經出了屋的唐寧沒聽見她媽說了什麼,只是疑惑這裡面怎麼還有她舅媽的事,該不會是為了投資的事兒吧,記得上回來她跟剛子媽好像走得挺近來著。
等她沏了茶又給她小姨放了枸杞的保溫杯里加滿了熱水回來后,就發現邵靜芬眉梢眼角兒都帶著幾分喜意,看見她進屋甚至還笑嘻嘻地沖她招招手,「小丫兒別忙活了,快過來坐下,你媽有話跟你說。」
唐寧放下托盤,疑惑地看向她媽,「您有話要跟我說?」
唐敏華點點頭,然後清了下嗓子,「嗯,是這樣,那個……你先坐下。」
唐寧應了一聲,下意識快速掃視了眼三人,見她媽表情嚴肅,一旁的邵靜芬卻少見的唇邊帶笑,她小姨倒是看不出什麼表情,默默抱著她那保溫杯垂著眼帘不急不緩地一下下吹著瓶口的熱氣。
不知道為什麼,唐寧本能地感覺她媽接下來要跟她說的不會是什麼好話。
唐敏華等閨女坐下了,才開口道:「是這樣的,你小姨她們這次來呢,是為了你姥爺留下的這個院子。」
一聽這話,唐寧神經頓時繃緊了,一絲不祥的預感順著脊背漸漸爬到了腦瓜頂兒。
唐敏華繼續道:「你也知道,你姥姥去世那年,你姥爺當著我和你舅還有你小姨的面兒,把他這點兒家產做過一次處置,他和老太太一輩子的積蓄早幾年就已經都給你舅買了房……」說著看了邵靜芬一眼,邵靜芬被她看得迅速移開了視線。
唐敏華從她臉上收回視線繼續道:「所以老爺子手裡幾乎沒剩下什麼錢了,也就還有幾樣古董和字畫,你姥爺給我和你小姨分了分,不過那些大都是晚清的東西,不值什麼錢,但總歸是老爺子留給我們的一點兒念想,至於這院子……當時說是要留給你做嫁妝,可你也知道,現在這房價……」
聽到這裡,唐寧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她不可置信地打斷媽媽,「媽!你答應過我不會賣這院子!」
沒等唐敏華開口,邵靜芬尖著嗓子道:「咋不能賣了,這院子現在可值個好幾千萬咧,你一個外孫女不能一個人都給霸佔了,我家小暉可是唐家唯一的男孫,一分錢都拿不著是不是太說不過去了?」
她話音一落,唐敏華的臉色先黑了,「靜芬你要是不會說話就給我閉嘴,什麼叫我閨女一個人把房子給霸佔了,那是老爺子親口許給她的,至於說為什麼沒你家小暉的份兒,你心裡沒點兒數嗎?」
唐寧也黑著臉道:「既然姥爺把這院子留給我,我就沒打算賣,就算它值一個億,也不過就是個數兒而已,而且我也沒說要一個人霸佔,你們可以過來住啊!」
「小丫兒啊……」唐敏珍這時終於抬起眼皮開了口,語調兒依舊是慢悠悠的,「你這話,說的就有點兒不現實了。」
「可不是,我們家業都不在這裡,怎麼可能過來住,這不等於還是你一人都給佔了嗎!」有了同盟,邵靜芬頓時覺得自己理也直了氣也壯了,說起話來也更有底氣了。
唐寧剛要開口,就被唐敏華打斷道:「你們先都別吵吵,小丫兒你聽我說。」
唐寧轉過頭,倒是要看她媽能說出什麼來。
「你剛才那話說的確實是不現實,你舅媽和你小姨兩家不可能住過來,現在她們兩家都有些困難,你舅那邊我就先不說了,我就說說你小姨,結婚到現在也沒個自己的房子,跟她婆婆擠著住在一起成天鬧矛盾,她身體還不太好,今年年初又下了崗,你說這麼大的事兒她上回來都沒告訴我,我這才剛知道,現在她孩子眼看著也到該上小學的年紀了,你小姨倒是想過帶孩子來北京上學,畢竟這邊的教育更好一些,而且以後高考什麼的對孩子也有利,可這麼一來她就得跟你小姨夫兩地分居,要是分一年兩年的還行,但這一分就得分十好幾年,你說這是事兒嗎?況且就算她帶著孩子住過來,你小姨這身體和歲數也找不著什麼好工作,這邊開銷這麼大,橫是不能讓她帶著孩子喝西北風吧,而且孩子離開爸爸時間長了對孩子也不好……」
唐寧默默聽著垂頭不語,心說我還都沒爸爸呢,而且你當初怎麼不想想我從小離開媽時間長了對我也不好呢!
唐敏華這邊話還沒說完,那邊的唐敏珍已經小聲抽泣上了,「小丫啊,真不是我這個當姨的跟你訴苦,我真是……實在沒轍了。」
唐敏珍要是像邵靜芬那樣梗著脖子跟她開嘴炮,唐寧還真不怕,但現在看見小姨掉眼淚,她就有些說不出話來了。
「我確實是說過不賣這院子的話!」唐敏華又把話接過去,「但看你小姨過成這樣,我是真難受,按說你是我閨女,老爺子把房子留給你我高興才對,但咱做人不能這麼自私,你小姨一家都難成這樣兒了,我卻看著不管還是個當姐姐的嗎,不說我,就是你,你能看得下去嗎?如果你姥姥和姥爺還在世,也不能看著自己親閨女吃苦不管是不是?」
唐敏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難得對閨女說話如此和顏悅色地耐心。
唐寧垂著眼,「可是我姥姥癱在床上那幾年,怎麼不見我小姨過來伺候她老人家幾天呢。」
「你……」唐敏華正要發火兒,卻被妹妹拍了拍胳膊把話接了過去。
「小丫兒,我知道你對我這些年沒能來伺候你姥姥和姥爺心裡有怨氣,如果今兒不提起這事兒來,我是真不想跟你們說……」唐敏珍紅著眼,一副說來話長的架勢,「你只知道我家壯壯要的有多不容易,但你們可能不知道在生壯壯之前,其實我還懷過兩個孩子,但都沒能保住,你姥姥生病那幾年,我正是身體最不好的時候,成天那大把大把的葯……」說著抹了抹眼角兒,一副往事不堪回首說不下去的樣子,緩了一下情緒才又繼續道:「那陣子我婆婆也成天給我甩臉子,我還不敢跟你小姨夫說,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那時候我就算來了北京,以我那種身體情況,非但伺候不了你姥姥,還得成了你們的累贅,後來總算是懷上了壯壯,醫生讓我盡量靜躺著保胎,好在孩子保住了,不過孕吐得特別厲害,幾乎是吃什麼吐什麼,好不容易把壯壯生下來,又得了產後抑鬱症,簡直是……」
說到這裡,唐敏珍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唐敏華也跟著紅了眼圈兒,責備她道:「你說你,這些事兒你怎麼就不告訴我呢!你可真是……讓我說你什麼好,當年非得要嫁給那小子,咱爸咱媽那麼攔都攔不住,嫁那麼遠,婆家有什麼事兒了大姐都不能及時給你去撐腰!」說完抬手在妹妹後背上輕撫了兩下,「行了,別哭了,以後有什麼委屈了就及時跟姐說,別再憋著了知道嗎?」
唐敏珍哽咽著點頭。
邵靜芬看那姐兒倆一副情深的樣子,扭過臉隱秘地撇了撇嘴,一抬眼卻發現自己剛才的表情剛好都落進了唐寧的眼裡,臉色頓時一正,擺出了一副同情又難過的樣子出來。
沉浸在憂傷情緒中的唐敏珍沒留意到邵靜芬這邊的小動作,抽噎著一手捂嘴一手抬起擺了擺,對唐敏華道:「我知道你那時候也挺難的,而且這事兒說出來你們也幫不了我什麼,還得讓你跟著瞎著急,我也怕咱爸咱媽知道了再急個好歹的,所以就沒敢告訴你。」
唐敏華嘆了口氣,又撫了撫妹妹的後背,瞪向唐寧道:「你看看你,還挑上你小姨的理了,你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近人情了?我也理解你對這院子有感情,但這房子畢竟是個死物,只要你心裡有你姥姥和姥爺,住哪兒不是一樣的!」
邵靜芬點頭,「大姐說得對!」
唐敏華立即瞪了多嘴的邵靜芬一眼,又繼續對唐寧道:「所以你看能不能這樣,這房子賣了以後呢,先給你在四環裡頭買個兩居室,剩下的錢再給你三百萬……」
「我要是不同意呢?」唐寧打斷媽媽道。
「哎呀你這孩子,這還不滿意是咋的咧?」邵靜芬急道,「北京四環裡頭的房子也要個好幾百萬咧,而且還再分給你三百萬,這不比你守著個房子一分錢拿不著強嗎,你還有啥不滿意的,做人可不能太貪心!」
唐寧立即不客氣地懟回去,「究竟是我貪心還是你們貪心?」
「小丫兒,如果我不是實在沒轍了,真不會惦記你姥爺這房子。」唐敏珍掉著眼淚對唐寧道:「不然……這樣你看行不行,我這邊只要夠買一套房子的錢就成,再多一分都不要,你表弟以後上學……我雖然身體不好,怎麼也還是能再找份工作貼補貼補的。」
「……」看著淚眼婆娑地望著自己的小姨,唐寧想要拒絕的話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卻又不能就那麼點頭說行。
心裡一陣無名火噌噌噌地往上冒,可又不知道該找誰發。
於是乾脆站起來,「這事兒得讓我先想想!」說完也不管她媽在身後叫她的名字,轉身大步出了倒座房。
來到院子里,她沒有回自己房間,而是打開院門走了出去。
外面日頭高照驕陽似火,連續兩天的大雨過後,北京的天空彷彿像是被P過一樣藍,陽光曬在身上皮膚都感覺被灼得火辣辣的。
但唐寧卻是好像沒有感覺到一般,甚至手腳都是涼的。
她怎麼也沒想到,曾跟她鐵口鋼牙般承諾不會賣房子的媽媽,今天竟會反過來勸她把房子給賣掉!
衚衕里一個人都沒有,走出衚衕口,唐寧才發現她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兒。
習慣性看向秦子岳酒吧的方向,唐寧驀地想起他昨晚那通莫名其妙的電話。
難不成他早就知道了什麼?
這麼一想,唐寧就直奔了秦子岳酒吧。
可到了酒吧后,曹雙全說秦子岳今兒下午跟哥們兒約了打籃球,剛走沒一會兒。
唐寧皺眉道:「這麼熱的天兒還打籃球,他們也不怕中暑?」
「寧姐你放心吧,中不了暑,秦哥他們本來是要去踢足球的,就因為天兒太熱才改的打籃球,是在室內場館打,曬不著。」說完見唐寧臉色不太好,曹雙全就忍不住問道:「寧姐,您找秦哥是不是有事兒啊,不然我現在打電話讓他回來?」
「不用,我找他沒事兒,不用給他打電話。」唐寧擺擺手,「我就是閑的過來坐坐,給我來一杯拿鐵吧。」
「得嘞!今兒秦哥不在,要不您湊合嘗嘗我的手藝?」
「你……就算了,還是讓小圓兒來吧。」
「不帶這麼打擊人的!」最近正開始學做咖啡的曹雙全憂傷地轉身走了。
唐寧剛才出來的時候,別說手提包了,連手機都沒拿。
心裡很亂,想找人說說話,可秦子岳不在,左婧今天一早應該也出髮帶團走了。
於是唐寧一個人在這裡坐了將近兩個小時后,眼看著到了快晚飯的時候,不得不起身硬著頭皮回了家。
不過等她回家的時候,發現家裡竟然一個人沒有,也不知道她媽和小姨她們都去哪兒了。
不過愛去哪兒去哪兒,不在更好,她現在不想跟她們去爭論房子的事。
沒有回屋,唐寧站在柿子樹下,情不自禁地緩緩掃視這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院子,想到這座承載了她二十多年美好記憶的小院兒即將要被賣掉,一時間不由思緒翻湧心酸難受。
記得她第一顆要換的乳牙,就是在西廂房的那個台階上磕掉的,後來姥爺在地上找到她那顆小乳牙,然後抱著她把那顆牙給扔到房檐上了,說是扔上去后,她很快就能再長出更白更結實的牙齒。
也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她那顆牙齒還在不在了。
還有東廂房外的牆柱子上,現在還刻著她從小到大的身高。
記得小時候有一段時間她特別盼著自己快點兒長大,幾乎每天都要讓姥爺給她量一次身高,還讓姥爺給她做出標記。
第一次的時候,她姥爺不捨得在房柱子上面劃出痕迹,就用姥姥做衣服用的滑石粉給她在上面做了個標記,可幾天以後那標記就沒了,惹得她還哭了一鼻子。
結果她姥姥拿著剪刀立馬在柱子上劃了一道子,然後瞪了眼她姥爺,摸著她的頭頂道:「你姥爺不捨得划姥姥捨得,快看,才一天我家小丫就又長高了!」
她姥爺則無奈地搖頭看著她和姥姥笑。
後來,那個柱子上面的道子越來越多,也一道比一道高……
還有這棵柿子樹,自她記事起,每到秋季,都會看到姥姥給姥爺扶著梯子,仰頭看他親手剪下那對兒並蒂柿,然後老兩口一起分吃這對柿子的恩愛畫面。
她還想等到今年秋天的時候,再把這對柿子剪下來帶去姥爺和姥姥的墓前,就算他們到了那邊,依然能讓他們吃上這一對並蒂柿。
而這座院子一旦被賣掉,那她姥爺和姥姥以後就再也吃不到這對並蒂柿了。
可如果不賣……
小姨淚眼婆娑的面孔倏地出現在腦海……
怔怔地站在原地,究竟要何去何從,唐寧在心中苦苦掙扎糾結,直到天色漸沉,也沒能理出個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