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共情
在勝利慶典順利完成之後,艾格隆帶著艾格妮絲,以及自己的近衛軍們,浩浩蕩蕩地踏上了返回巴黎的路。
在來時,他只求儘快平定叛亂,因此行動非常迅速,這支隊伍的氣氛因此也十分緊張肅殺;而在返程途中,人人的心情自然都已經截然不同,可謂是喜氣洋洋。
正因為情勢已經不再緊迫,所以艾格隆特意還放慢了行軍速度,一路上走走停停,和各地的官民熱情互動,展現出自己「與民同慶」的風采。
而就在他剛剛離開南特,踏入到法蘭西腹地當中時,他收到了一封來自巴黎的信件。
這封信並非公文,而是夏奈爾親筆所寫,信封不僅僅有印泥,還有標誌著情況極為緊急的暗號。
在離開巴黎的時候,艾格隆特意吩咐過,留在宮廷的夏奈爾隨時可以給自己寫信報告,任何人不得阻攔,並且擁有最高的優先權。
正因為如此,收到信的隨從也不敢怠慢,馬上把這封信遞到了艾格隆的面前。
此時的艾格隆,正帶著艾格妮絲,和一種地方官員們談笑風生,而這封「十萬火急」順勢送到了他的手上。
當著眾人的面,艾格隆拆開了信。
一時間,所有人都鴉雀無聲,偷偷打量著年輕的陛下,想要從中揣測巴黎到底發生了什麼緊急事件。
然而,艾格隆只是粗略地掃了一下信件,然後直接將信紙隨手摺好,放到了自己的口袋裡面。
接著,他面色不改,繼續和身邊的人們聊著天,沒有透露出任何一點信息來。
直到片刻之後,他才頷首向眾人告別,留下了一群人在原地面面相覷。
「陛下,是巴黎發生什麼重大事件了嗎?」艾格妮絲挽著手,跟著他一起離開了,然後因為心裡擔心,她小心翼翼地詢問艾格隆。
「倒也沒有發生什麼大事,只不過夏奈爾跟我說,最近特蕾莎為了同時維持宮廷和政府的運轉,已經心力交瘁,明顯有了精力不濟的現象……所以,既然現在叛亂已經被平定了,她懇請我儘快回去,讓特蕾莎可以好好休息。」艾格隆面不改色地說出了一個臨場想到的謊言,然後還滿懷憂慮地嘆了口氣,「艾格妮絲,恐怕接下來我們要加快速度,儘快返回巴黎了。」
「原來是這樣啊……」心地單純的艾格妮絲,當然不可能從艾格隆的臉上感覺到任何異樣。
恰恰相反,她覺得很合理,畢竟國家的重擔一下子都壓到了特蕾莎身上,還要每天應付塔列朗親王、巴薩諾公爵等等一眾老狐狸,她心力交瘁是理所當然的。
一想到這裡,她反倒為自己的自私感到有些羞愧起來——在返程的路上,因為珍惜和陛下獨處的時光,所以她希望走得越慢越好,讓自己和心愛的人可以一直雙宿雙棲。
而身為妻子的特蕾莎,又何嘗不希望丈夫能夠儘快回到自己的身邊呢?相比起來,自己實在太自私了。
「陛下,那我們就跟來時一樣,趕緊抓緊時間回去吧。」於是,她立刻就向艾格隆提議,「您是國家的中心,巴黎離不開您,皇后陛下也需要您的陪伴……」
「嗯,謝謝你這麼通情達理,艾格妮絲。」艾格隆輕輕點了點頭。
而他此刻卻也心情複雜。
夏奈爾在信中所言,不用說,自然是蘇菲已經確信自己懷孕一事。
他既為自己和蘇菲又得到了一個「結晶」而感到喜悅,又為接下來不可避免的分離而感到悲傷和沮喪——可想而知,蘇菲在確認懷孕之後,一定會趕忙回去的,而自己也只能忍痛配合她。
僅僅是為了重新見到她,就已經廢了這麼多心力,那下一次又該付出多少心血呢?
可想而知,蘇菲在懷胎和養胎至少一年以上的時間裡,是不可能再和自己相見了。
如果一直不曾重逢,他可能還不會那麼難受,但是當體會到和她「破鏡重圓」的快樂之後,他卻萬萬再難以割捨。
可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該做的事情就必須要做。
事到如今,他所能做的,只有盡全力配合蘇菲,滿足她的一切需求——同時,祈禱她一切順利。
萬一事情不順利,那麼哪怕和外公撕破臉拚命,他也要把蘇菲給撈回來。
在頃刻之間,他心中轉過了不知道多少個念頭,但無論是喜悅還是沮喪,都沒有在臉上顯露出來,他只是平靜地叫來了自己的衛隊長安德烈。
「安德烈,傳令下去,我們接下來以最快速度返回巴黎。」
「是,陛下。」對於他的命令,安德烈自然是無不遵從,不過他很快又稟告了另外一件事。
「陛下,我剛剛收到了報告,貝里公爵夫人,剛剛出現了非常激烈的情緒,甚至還用自己的頭去撞擊馬車,好像有明顯的尋死傾向。」
艾格隆皺了皺眉頭。
看來,經過了這幾天的延宕之後,她也逐漸認定自己懷孕的現實了,所以反應才那麼大。
「那麼她現在怎麼樣?」艾格隆問。
「看守她的人們非常稱職,已經阻止了她的一切過激舉動,現在她尚且安好。」安德烈回答。
「那麼,帶我過去探望探望這位夫人吧。」艾格隆平靜地說。
呃……安德烈一時間有些驚詫。
因為之前,每次提到這位夫人的時候,艾格隆要麼是殺氣騰騰要麼是冷嘲熱諷,今天聽到她尋死覓活的消息,反倒是沒有多少反應。
他當然不知道,剛剛收到的消息,已經讓艾格隆心中針對「叛賊」的戾氣,消散了不少。
雖然不知道這位夫人肚中的孩子到底是誰的,但是從客觀角度來看,她的所作所為,與蘇菲又有什麼區別呢?她所面對的可能失去一切的風險,又和蘇菲差在哪兒呢?
這位夫人,接下來要面對身敗名裂的命運,而蘇菲的所作所為如果被公諸於世的話,下場恐怕也不會好在哪兒。
但蘇菲明知道這些,卻還是義無反顧地做了,甚至做了兩次。
何等深情……何等厚愛……一想到這兒,一向冷漠無情的艾格隆,甚至都有一種眼角發酸的感覺。
正因為想到了這些,所以他突然對貝里公爵夫人也沒那麼討厭了,甚至反倒有一種隱隱之間的同情——當然,同情歸同情,該做的他還是要做的。
「接下來,讓看守們都注意點,不光要照顧好她,還要尊重她。這位夫人,已經夠倒霉的了,我們就別刺激她了,她活著比死了對我們用處更大。」在百味雜陳當中,艾格隆再度叮囑安德烈。
「是,陛下。」安德烈立刻領命。
很快,艾格隆就被帶到了這位夫人的面前。
由於是在行軍的緣故,所以夫人被安置在了一輛被清空了的輜重馬車當中,身邊還有特意安排的僕婦,雖然條件肯定稱不上奢華,但至少也對她保證了應有的生活待遇。
當然,這些僕婦們還有就近監視她的任務——剛才夫人尋死覓活,就是被她們強行按住阻止了的。
當艾格隆再度和她面對面的時候,他發現,夫人此刻正無力地仰躺在一個靠背椅上,一副面如死灰的樣子。
在剛剛被俘虜的時候,她雖然也是極度沮喪和痛苦,但還保持了王室成員應有的尊嚴,甚至還敢當面和艾格隆對噴。
但是現在,這一切好像她都懶得再堅持了,看上去她和屍體唯一的差距,就是胸口因為呼吸而微有起伏。
「您何必如此呢?」看到她這副樣子,艾格隆也不再冷嘲熱諷了,「我以為,像您這樣意志堅定而且膽大的人,應該不至於面對不了現實才對。」
他話語當中隱含的意思,讓夫人立刻就打了個寒顫。
因為,這意味著,她此刻最可怕的秘密,已經早就被自己的死敵掌握了。
她強撐住了自己最後一點點精神力,然後勉強地抬起頭來面對著艾格隆。
「您已經知道了?」
「是的,剛剛把您逮住的時候,就知道了。」艾格隆點頭承認了,「老實說,這一開始讓我非常震驚。」
夫人姣好的面孔,突然劇烈地抽搐一下——只有在精神極度痛苦的時候,人才會有這樣下意識的表現吧。
「殺了我吧。」片刻之後,她再也維持不住最初面對艾格隆的勇氣和尊嚴了,她帶著哭腔,用幾乎像是懇求的語氣對艾格隆說,「我承認我犯下了叛國和殺人之罪,您把我就地處決了吧。」
「以您的頭腦,您應該想得到,在這種情況下,我是絕對不會殺死您的——」雖然夫人已經情緒激動,但艾格隆卻還是維持著慢條斯理的樣子,「如果我現在殺了您,您就是一個烈士和殉道者了,所有的責難都會落到我的頭上,難道您認為我會做這種傻事嗎?」
「是……你不會殺了我……你要把我帶到巴黎,讓所有人都見識到我的醜事……」夫人的臉色慘白,幾乎連話都說不連貫了,「你要把我的……我的一切聲名都毀掉……你要讓我生不如死……啊……!」
也許因為是心中的恐懼,夫人越說越是發抖得厲害,最後竟然連躺椅都跟著搖晃起來。
老實說,艾格隆這輩子還沒見過一位貴婦人這麼恐懼這麼失態的樣子。
不過,倒也可以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前一刻,她還是萬眾敬仰的王妃、未來的王太后,哪怕失去了王國,也還有一大群人不問生死地追隨她,把她當成了美德的化身和希望的象徵;而後一刻,當這一切都敗露出去之後,她所有的這一切都將會化為烏有,所有的權威也將因此煙消雲散,這無異於是比肉體死亡更可怕的後果。
她根本就不敢面對。
一想到這裡,她試圖掙紮起自己最後的力氣,想要再去用頭撞上車廂的牆壁。
然而,她這無力的掙扎,很快就被艾格隆輕鬆阻止了——他右手輕輕地摁住夫人的肩膀,然後就讓這位養尊處優的貴婦人動彈不得。
「您想要一死了之?這未免也太不負責任了。」艾格隆冷冷地說,「難道您作為一位母親,忍心看著一位未出世的孩子,因為您自己的冒失而胎死腹中嗎?這也太過分了吧。」
「你少說這種風涼話了!」夫人的眼角飆出了淚水,「難道我現在最好的辦法不就是一死來解脫嗎?」
說完之後,她崩潰地大哭了起來。
此刻的她,再也沒有了那份公主和王妃的高傲,只剩下了無盡的恐懼和自怨自艾。
對她來說,偷情不算什麼事,懷孕了也不算什麼大事,但被人抓包而且實錘,那就成大問題了,甚至足夠摧毀她現在所有的政治號召力。
而對一個政治人物來說,「政治生命」的結束,就意味著失去了一切。
老實說,看到自己的死敵哭得這麼慘,艾格隆並沒有什麼幸災樂禍的感覺,反倒是覺得心裡有點難受。
當然,他並不是為這位夫人難受,而是為當初的蘇菲難受。
想必,她所承受的痛苦和恐懼,要比現在這位夫人有過之而無不及,結果她還是撐過來了,真不知道她到底是用何等堅韌的神經,才能夠扛下來。
而他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穩住這位夫人,讓她放棄死志——畢竟,她還得活著到巴黎給自己當宣傳材料呢。
「夫人,事情倒也不至於這麼嚴重。」於是,他耐著性子,好聲好氣地安慰起了對方,「雖然為了國家利益著想,我不能夠隱瞞此事,但是,您的意外,反倒是讓我們之間個人的仇恨就此消弭了。我的意思是,我對您現在絕無敵意,因為我沒有興趣去為難一個沒有政治威脅的人,而您,只要經過這一番必不可免的喧囂之後,就可以得到自由,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夫人抬起頭來,然後淚眼婆娑地看著他,但還是一言不發。
「如果沒有這件事,您不幸被俘,那我應該怎麼辦呢?為了讓您承擔應有的責任,我只能把您一直關押著,至少也得幾年,對您這樣一位風華正茂的貴婦人來說,這不就是相當於您最後的黃金年華,就枯萎在了一個無人問津的地方了嗎?而現在,只要這一場風波過去,我可以放您走,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無疑,您可能會失去很多東西,但反過來說,您也可以因此從很多束縛解脫出來……說得直白點,您再也不必扮演那個生人勿近的遺孀王妃了,可以去和自己喜歡的人生活在一起,生活在任何一個您喜歡的地方,這樣也不是很好嗎?」
在一種微妙的氣氛當中,艾格隆一字一句地勸說著自己的死敵,讓她珍惜人生,「說到底,您又做錯了什麼呢?我們都知道,您的丈夫從沒有一秒鐘忠貞過您,他有數不清的情婦,和至少十個私生子女,他做這些事的時候,考慮到您的心情嗎?沒有吧?而您在他死後,已經孀居了十年,十年了!您已經足夠對得起他,對得起波旁王家了吧……既然如此,您又何必再去顧忌那麼多呢?您已經儘力了,甚至冒著生命危險去為波旁的王位努力過,如果他們反而因為您最後一點人性的弱點而指責您,那您又何必為他們付出生命呢?無論是您的公公查理國王,還是您的大伯路易,他們有哪一點值得您您為他們去死嗎?沒有吧?!」
說到最後,艾格隆用炯炯有神的雙眼,注視著夫人,「已經發生的事情,對您來說誠然是一種大不幸,但至少,您還有機會,去從這種不幸當中,尋找到餘生最後的幸福。您如此風華正茂,我衷心相信,在遠離這一切紛爭之後,您可以過得很好,而您腹中的這個孩子,也將成為您餘生的一大慰藉。夫人,好好考慮我的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