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文三兒萬萬沒想到徐金戈會找上門來,他有很長時間沒見過徐金戈了,文三兒感到納悶,自己到趙家拉包月的事徐金戈怎麼知道呢?不過,徐金戈畢竟是個有身份的人,他親自登門拜訪實在是給文三兒臉呢。
此時文三兒正被酒勁頂著,說話便沒有了顧忌,他大聲說:「哎喲,這不是老徐嗎,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以往文三兒見了徐金戈從來是恭恭敬敬地稱「徐爺」,今天是有些喝高了,居然稱起「老徐」來。
徐金戈倒不在意文三兒的不恭,他向窗外望了一眼,小聲道:「記住,要是有人問,就說我是你堂弟,做生意的。」
文三兒眨著小眼睛半天沒醒過味來,心說他不是保密局的嗎?怎麼又成了生意人?他不解地問:「您改行做生意啦,那保密局……」
「噓!小聲點兒,千萬別提保密局,我是你堂弟,是做古玩字畫生意的,記住啦?」
「記住啦,您不是保密局的,您是……」
「文三兒啊,你可真是個豬腦子,我和你說幾遍了?千萬別提保密局,一個字也不能提。」
「是,是,你是我堂弟,我說堂弟啊,這我就不明白了,那保……什麼的是個多露臉的差事?幹嗎不能提?上次大褲衩子跟我犯各,我一亮牌子,這小子一聽當時差點兒尿褲子,這牌子可管事兒啊。」
徐金戈一撩長衫坐下,打量著屋內的陳設說:「堂兄,你怎麼一個人喝酒?也該讓讓我吧。」
文三兒這才想起讓酒,他給徐金戈倒了一杯酒:「請,徐……堂弟,咱哥倆兒一口乾了。」
兩人都一口把酒幹了。
文三兒又替徐金戈把酒滿上,小心翼翼地問:「堂弟,你怎麼做上字畫兒生意啦?這年頭兒,窩頭都快吃不上,還有人買字畫兒?」
徐金戈夾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裡,說:「當然有,字畫兒這東西到什麼時候價格都只升不降,關鍵是看你手裡有什麼貨。堂兄呀,我今天來找你,就是為了一筆買賣,這件事還要請你幫忙,要是做成了,你我都能撈上一筆,你干不幹?」
文三兒一口乾掉杯中酒,將酒杯重重頓在桌上,態度堅決地回答:「干,只要有錢掙,又不用掉腦袋,我幹嗎不幹?」
徐金戈湊近文三兒:「還記得佐藤那幅《蘭竹圖》嗎?」
「怎麼不記得,後來不是讓花貓兒搶了嗎?花貓兒這小子手夠黑的,為這點兒事把人家一家子都做了,真可惜了那日本小娘們兒……」
「我告訴你,這幅畫兒現在在我手裡,我正滿世地找買主兒呢。」
「喲,這事兒我可幫不上忙,您也不瞅瞅我認識的那些人?不是拉車的就是擺小攤兒的,這幫孫子除了窩頭,別的什麼也沒見過,您要給他張字畫兒,興許就擦了屁股。」
「可你別忘了,當年燕京大學羅教授看上了這幅畫兒,陳掌柜沒賣,卻黑了心地賣給日本人,這件事兒被陸中庸捅到報紙上,讓大學生們把『聚寶閣』砸了,這件事兒你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可羅教授已經死了……」
「可他女兒羅夢雲不是還在嗎?據我所知,羅家還是有些家底兒的,羅夫人也是大戶人家出身,也喜歡古玩字畫兒,聽說羅教授在世時,買古玩字畫兒不惜傾家蕩產,但羅夫人的陪嫁資產他卻不好意思動,我琢磨,羅夫人和羅夢雲肯定對這幅畫兒有興趣。」
文三兒興奮地一拍大腿:「嗨,瞧我這腦子,怎麼把這茬兒忘了?現在好辦了,我正給羅小姐拉包月呢,這筆買賣我牽線。」
徐金戈鄭重其事地說:「你記住,上趕著不是買賣,你在羅小姐那裡只能點到為止,她如果有興趣,你就引薦我和她見面,其餘的事你就別管了,只要買賣成交,我這裡自然有你一份。」
文三兒連連點頭道:「我信得過您,您放心,我這人嘴嚴,不該說的一句不說。」
徐金戈說:「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人家是書香門第,咱要是亮出身份,怕把人家嚇跑了,這筆買賣不就黃了嗎?」
「那是,那是,這我懂,這我懂……」
國立北平圖書館坐落在西城文津街,這裡原是大內的御馬圈空地,屬皇家禁地。1929年國立北平圖書館與北海圖書館合併,館長由蔡元培先生兼任,合併成立的北平圖書館其新館於1931年完成。新館東臨北海,石欄護岸,北海全景昭然在目。藏書樓的雕龍丹陛、雲頭欄板、瓦獸、彩繪額方等,都仿照宮殿式建築的規格而建。全館建築呈工字形,后一長列為書庫,前一長列為閱覽室及紀念室。圖書館大門前的漢白玉石獅、華表、崑崙石和太湖石等,都是圓明園遺物,樓前的石階也如紫禁城的宮殿,嵌有雕龍石一方,處處顯示出皇家氣派。
羅夢雲在圖書館的大門前下了車,她吩咐文三兒兩個小時以後再來接自己,然後走進圖書館的大門。這裡是羅夢雲常來的地方,她每個星期至少要來三次,那個從未見過面的聯絡員在這裡將已翻成密碼的情報交給她,由她通過電台發出去,至於這些情報的內容,羅夢雲自己也不知道,因為她並不掌握密碼。
羅夢雲走進閱覽室,填寫完閱書單后將書單夾在運書機上,然後坐下來等候。這個圖書館建築最新穎的地方即為運書機與地磚。其運書機可自挾閱書單由前樓至后樓索書,並運書轉來,不需人力;其地磚更有特點,貌似堅硬光滑,實則柔軟而富有彈性,著皮鞋步入其中,無橐橐之聲。羅夢雲等了不到十分鐘,運書機便運來她需要的書籍,羅夢雲用餘光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動靜,當她確定身旁無人注意之後,便取出夾在書籍里的情報裝進自己的手提包里,一次交遞情報的活動就這樣輕鬆地完成了。這無疑是個很聰明的辦法,處處體現出策劃者的高明,取情報的人不知上線藏在哪裡,即使被當場抓獲,保密局的特工們也只能得到一份用密碼寫成的「天書」,除非你把后樓書庫里的幾十個工作人員全部逮捕,逐個審訊,即便如此,你也不敢保證能鎖定那個「上線」的藏身位置,他也許在你展開行動之前就已從容轉移了。
其實羅夢雲到圖書館來也不僅僅是為了接頭,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近來她正在收集父親生前所著的大量學術論文及專著,還準備把父親留下的大量收藏品整理成冊,出一本《羅雲軒教授收藏品集》的專著。羅雲軒教授出身江南望族,家學淵源,僅明清兩朝家族中就出過四個進士。羅雲軒自幼受傳統文化教育,后考入杭州第一師範學校,師從李叔同、陳望道、夏丏尊、劉大白等人學習國文。1919年羅雲軒考取官費赴英國劍橋大學留學,取得博士學位后回國,任教於燕京大學。羅雲軒常對女兒說,自己這輩子沒什麼大出息,到頭來不過是個教書匠,真愧對於那個時代。羅夢雲問,為什麼這樣說,那究竟是個什麼時代?羅雲軒回答,對於讀書人來講,民國時期應該是中國五千年來最自由的時代,也是文化巨人層出不窮的時代,具體地說,就是一批熟讀經史子集的中國文化人又重新接受了西方現代教育,造就出一批學貫中西的人物,這些人回國后受到**的禮遇,給予優厚的生活待遇和空前自由的學術環境,這就是他們中間出了不少文化大師的原因。當然,這種好時候畢竟不長,進入國民**時期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到了後來,別說是學術自由,就是人身安全都成了問題,中國五千年的歷史是個巨大的怪圈,總是以美好的憧憬開始,最後以痛苦和沮喪告終,而歷史走過漫長的一個圈子又回到了原處。羅雲軒承認,他看不出這種歷史的輪迴有多大的意義。
羅夢雲始終沒有對父親說過,就她個人而言,自己所投身的事業就是為了建立一個自由、公正的社會,共產黨人有能力創造一個嶄新的歷史,也有能力建立一種先進的社會制度,這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創舉,歷史的輪迴將以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進的方式進行,永遠不可能回到原先的起點。為了實現這個偉大的目標,羅夢雲願意把自己的鮮血和生命獻上祭壇,雖九死而不悔。
羅夢雲將參考書和筆記本攤開,有條不紊地開始工作。
坐在閱覽室另一個角落的徐金戈似乎也在專心致志地看書,但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羅夢雲。為了防止泄密,徐金戈連自己的助手趙建民都沒有通知,對羅夢雲的跟蹤基本上是由自己一個人完成的。從羅夢雲剛才的舉動看,這裡為共產黨的接頭地點應該是確定無疑。徐金戈不得不佩服對手的聰明,要想抓住那個遞送情報的聯絡員恐怕不大容易,除非你進行一次大規模行動,拘捕圖書館后樓書庫的所有工作人員逐一審訊,即便如此,你也很難保證能找到那個聯絡員,況且在共產黨軍隊兵臨城下的時候,進行大規模搜捕行動勢必會引起北平各界強烈反彈,政治上恐怕很被動。徐金戈考慮,目前最穩妥的辦法是嚴密監視,等待南京方面的命令,據說,毛人鳳局長已經將此案的材料遞到了蔣總裁手裡,總裁目前還沒有表態,下一步該如何進行,自然由總裁去定奪。
徐金戈低下頭繼續讀書。
文三兒與羅夢雲分手后就琢磨著到哪兒去度過這兩個小時,他拉著空車順著文津街向西走,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劉蘭塑衚衕南口。
劉蘭塑衚衕北起草嵐子衚衕與天慶衚衕相通,南至西安門大街。衚衕北段有元時所建玄都勝境,清乾隆二十五年改名為天慶宮。內有劉蘭塑像,后地以人稱。劉蘭即為元代著名雕塑家劉元,所做神像精妙絕倫,原朝外東嶽廟多其所做神鬼之像,后多已被毀,只有西山八大處尚存其手塑羅漢。
文三兒本打算從劉蘭塑衚衕南口進去,到天慶宮旁邊的一個茶館去喝茶,誰知剛一進衚衕就遇上了李二虎。李二虎正帶著幾個兄弟罵罵咧咧地往外走,文三兒自覺地把車靠在牆根給這伙爺讓路,李二虎一眼就盯上文三兒:「哎,拉車的,我怎麼瞅你眼熟?」
文三兒恭敬地哈了哈腰:「李爺,給您請安了,您真是好記性,頭幾年您坐過我的車,難怪您瞅我眼熟。」
李二虎停住腳步:「嗯,我坐過你的車,什麼時候?」
文三兒啟發道:「那次您去孫二爺家斗蛐蛐兒,是我接的您。」
文三兒不提還好點兒,這一提孫二爺倒把李二虎惹火了,上次和孫二爺叫板栽了面兒,李二虎一直耿耿於懷,偏偏文三兒不識相,倒把這事兒又端了出來,這不是往李二虎眼睛里插棒槌嗎?於是李二虎劈面給了文三兒兩個嘴巴,罵道:「鬧了半天是那孫子的狗……」
文三兒捂住臉莫名其妙地問:「李爺,您怎麼打人呀?」
李二虎陰冷地一笑:「常言道打狗欺主,大爺我打了又怎麼樣?」
文三兒本來還想理論幾句,但一見李二虎的手下衣袖裡藏著短刀就改變了主意,他垂下頭沒有吭氣。
李二虎余怒未消地指著文三兒說:「孫子,你回去給姓孫的傳個話兒,就說大爺我哪天騰出工夫來還想再會會他,聽見沒有?」
文三兒連忙點頭:「聽見啦,李爺,我一準把話兒帶到。」
「你再給我說一遍!」
「是!我這麼說,姓孫的,李爺說哪天騰出工夫來先卸你老東西的一條大腿,李爺,這麼說行嗎?」
「嗯,你小子還挺會說話,是這意思,就這麼說,他要是不服氣就到達智橋找我。」
文三兒小心翼翼地問:「那我能走了嗎?李爺。」
李二虎眼一瞪:「走?想什麼哪,你沒看見大爺我正要出門嗎?就坐你的車,去北海夾道。」
「可是……李爺,我這是包月車,一會兒我還得去接……」
一個嘍啰踢了文三兒一腳罵道:「你哪兒這麼多廢話,活膩歪啦?」
李二虎上了文三兒的車,吩咐道:「都給我帶好傢夥,再叫幾輛車一起走。」
北海夾道與曾是皇家御苑的北海公園僅一牆之隔,高大的御苑圍牆與低矮的民居之間有一條不足三米寬的夾道,這裡哪怕是白天也行人稀少,是個僻靜的去處,治安案件時有發生。民國三十二年七月十四日,先天道會長江洪濤夫人姚氏在北海夾道被不明身份的人擊傷,當時的北平市警察局偵緝隊、內六分局都介入了調查,各大報刊紛紛報道此案,成為敵偽時期北平轟動一時的大新聞。此案的偵破雷聲大雨點小,最後不了了之。後來黑道上的人都看好北海夾道的僻靜,凡有江湖火併,聚眾械鬥之事都約在北海夾道進行,內六分局的巡警們即使接到線人的報告,也不會去那種地方巡邏,他們認為,凡流氓地痞械鬥,打死一個少一個,巡警們樂得清靜。
文三兒對黑道兒上火併的事聽說過不少,但從來沒有見識過,今天被李二虎脅迫而來實屬無奈之舉,不然打死他也沒這個膽子。
今天械鬥的起因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李二虎的一個兄弟「疤拉眼兒」在東四十條的一個飯館吃飯,正巧碰上「東四青龍」手下一個叫「板兒牙」的弟兄也去吃飯,兩個人只對望了一眼便發生衝突,「板兒牙」認為「疤拉眼兒」的目光中含有挑釁意味,在自己的地盤上居然會遇到這種目光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無論如何得說道說道。而「疤拉眼兒」也有自己的理由,他固執地認為,大爺我瞧他一眼是看得起他,怎麼啦?既然雙方都很有理由,那麼動手過招兒就在所難免了。本來「疤拉眼兒」和「板兒牙」半斤對八兩,誰也差不到哪兒去,偏偏這時「板兒牙」的兩位兄弟路過這裡,一時性起就壞了江湖上單打獨鬥的規矩,三個人一起將「疤拉眼兒」打了個頭破血流。此事的後果很嚴重,這關係到「達智橋李二虎」的面子,自家兄弟被人打了,如果不聞不問,以後在江湖上還混不混了?李二虎考慮到「東四青龍」好歹也算個成名人物,江湖上的規矩還是要走一走的,他派人給「東四青龍」送了帖子,對方也按規矩回了帖,雙方約定於某日某時在北海夾道一決雌雄。
文三兒算是趕上了,稀里糊塗的卷進黑道兒火併里來了。
雙方約定的時間是上午十點整,李二虎一伙人早到了十分鐘。十點整的時候,「東四青龍」帶著七八個弟兄坐著洋車趕到了。雙方猶如古代打仗各自列陣,兩陣之間隔著一塊空地,文三兒估計這塊地就是一會兒的主戰場。
「東四青龍」是個高大粗壯的中年漢子,四十來歲,腦袋颳得泛著青光,這位爺一下了洋車就把棉襖脫下來甩在車座兒上,露出了上身的腱子肉,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刺青從胸前盤到後背。此時正是寒風凜冽的冬季,「東四青龍」竟然像夏季一樣**著上身,神態自若,對刺骨的寒風毫不在意。他的嗓門很大:「哪位是李二虎啊?站出來讓咱也見識見識。」
李二虎走上前去一抱拳:「在下就是李二虎,看樣子你就是『東四青龍』?」
「東四青龍」也抱拳回禮:「我就是,江湖上的朋友送的綽號,一點兒虛名而已,我說兄弟,今兒個咱怎麼個玩法?」
李二虎說:「都是江湖上混的,道兒上規矩我不說你也明白,凡事再大也大不過一個『理』字,你手下人打了我的弟兄,而且是三個打一個,又是在自己地盤上,這麼干未免勝之不武,也有損你的名聲,兄弟我今天來就是想討個說法。」
「東四青龍」大笑起來:「說法倒是有,告訴你手下,以後少到我地盤上來,就是來了也沒關係,是龍你盤著,是虎你卧著,你我自然相安無事,要是在我地盤上橫著膀子走道兒,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兒,那對不起您哪,我是有一個滅一個。」
李二虎一聽便勃然變色:「聽你這意思,東四是你家的后宅院,別人還不能去了?那你的人要是去南城怎麼辦?我也見一個剁一個?」
「東四青龍」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那得看你有沒有這個能耐,要是你李二虎能在四九城一手遮天,別說我手下的弟兄,就是我青龍也聽你的。」
頭上包著紗布的「疤拉眼兒」早已按捺不住,大聲喊道:「大哥,別跟他廢話,讓我剁了這王八蛋!」
「東四青龍」盯著「疤拉眼兒」冷笑道:「小兔崽子,我看你是活膩歪了,敢罵我?今兒個我非弄死你。」
李二虎接過手下嘍啰遞過的一把鐵尺,吩咐道:「都給我站遠點兒,騰騰場子,我來會會青龍。」
「疤拉眼兒」從袖子里掣出一把雪亮的剔肉刀走上前來,他指著青龍提出挑戰:「青龍,我跟你單挑,這點兒事犯不上我大哥出手,你抄傢伙吧。」
青龍接過手下人遞過的一把斧子,指著李二虎說:「姓李的,你先往邊兒上靠靠,等我收拾完這小兔崽子,咱哥倆兒再玩。」
李二虎無所謂地回答:「行啊,咱是有屁股不愁挨板子,我等一會兒沒關係,讓我兄弟先陪你玩玩。」
文三兒沒見過這陣勢,此時已經被嚇得腿肚子轉筋,他很想趁沒人注意自己時偷偷溜走,但轉念一想,將來李二虎怕是饒不了自己,除非李二虎一夥在火併中全部被對方砍死,可話又說回來了,就算李二虎一夥被對方收拾了,那麼「東四青龍」會不會把自己也當成李二虎請來的幫手?要是這樣可就麻煩啦,這些黑道兒上的人殺個人比捻死個臭蟲還容易,文三兒真是左右為難,但無論如何,此時還是不逃為好。
「疤拉眼兒」和青龍轉眼已經過了好幾招兒,刀子和斧子相撞發出尖銳的金屬錚鳴聲。「疤拉眼兒」報仇心切,一把剔肉刀掄得風雨不透,時而刺,時而砍,刀刀不離對方要害。相比之下,青龍顯得遊刃有餘,他步法靈活,動作敏捷,一一化解對方的攻勢,並不急於向對方反擊,看得出來,此人很有格鬥經驗,他根本沒把對手放在眼裡,並不急於向對手反擊,而是在有意消耗對手的體力,尋找破綻。「疤拉眼兒」幾次撲空后,便急躁起來,他急於貼近對手以求近戰,因為一旦近戰對方斧子的威力就會降低,而自己短刀的長處就能充分發揮出來。青龍也看出了對手的意圖,他才不上當,在騰挪閃展之中始終和對手保持一段距離……
站在一旁觀戰的李二虎這時玩開了心理戰:「青龍啊,你步法還可以,看得出來,你是個練家子,可我有一點不明白,你怎麼只會躲閃不會攻呢?難道你師娘沒有教過你?不好意思,我來教你一招兒,短斧貼身進招兒時,雖說殺傷力大於刀子,可速度忒慢,一般多是力大之人用,換句話說,除非你把斧子使得像刀子一樣活泛,不然你很難佔上風……」
李二虎話沒說完,青龍已使出了絕招兒,他手腕一抖,斧刃向「疤拉眼兒」門面斜劈過來,「疤拉眼兒」慌忙舉刀格擋,誰知青龍倏地變了招兒,斧子在空中掉轉了方向,以極猛的力道砍在「疤拉眼兒」持刀的手腕上,猶如熱刀子切黃油,他的右手被齊嶄嶄砍斷,掉在了土地上。「疤拉眼兒」慘叫一聲,鮮血從手腕斷茬處噴涌而出……
文三兒的精神一下子崩潰了,他覺得自己褲襠里有一股熱流順著大腿流下來,一直流進了鞋裡,他雙腿猛烈地顫抖著,身子順著牆壁慢慢地出溜下去,癱倒在地上。
李二虎大吼道:「弟兄們,給我上。」他一馬當先揮動著鐵尺向青龍撲過去,他身後的弟兄們也都紅了眼,紛紛亮出手裡的傢伙撲上去。青龍的手下也不示弱,立刻掏出各種兇器迎了上來,雙方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混戰……
蹲在牆根兒下的文三兒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發現空地上轉眼間已經成了屠宰場,到處都有鮮血在噴濺,到處是一對對滾動廝殺的人,咒罵聲,慘叫聲,鐵器的撞擊聲,鈍器擊中肉體的悶響聲交織在一起,猶如世界末日的降臨……突然間,一柄短斧在空中翻著跟頭呼嘯而來,「砰」地砍在離文三兒頭頂幾寸遠的牆壁上,短斧被彈了出去,碎磚末兒紛紛揚揚落在文三兒頭上,文三兒霎時被嚇破了苦膽,他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勁兒,竟然一個「旱地拔蔥」躥起三尺多高,轉眼間已跑出了幾十米遠,頃刻,文三兒又突然掉頭躥了回來,他的洋車還在這裡,這輛車就等於是他的命,寧可丟一條大腿也不能丟了車,文三兒拉起洋車沒命地逃走了……
一身商人打扮的徐金戈敲響了教子衚衕8號的大門,開門的是一個胸前挎著「湯姆森」***的國軍中士,他向徐金戈敬了個禮問:「請問您是文先生嗎?」
徐金戈點點頭:「鄙人文宜生,我在電話里和羅小姐約定的時間,麻煩您通報一下。」
中士打開大門:「羅小姐在客廳里等您,請隨我來。」
徐金戈隨中士走過天井,他仔細觀察著這座宅院的建築布局,發現這不是一座傳統的中式四合院,而是民國初期盛行的那種中西合璧建築風格的宅院。它的前院是中式平房,供僕役和勤雜人員、警衛人員居住。上次徐金戈來拜訪文三兒,只觀察了前院的布局,而無緣窺其全貌,這也是他下決心再偵察一次的原因。
穿過一個月亮門便進入後院,裡面竟別有洞天,花園裡草木繁茂,地勢起伏,一條木製中式游廊順著地勢環繞其間。主人居住的是一座兩層小樓,小樓為全木結構,既有中國傳統的斗拱、椽檁和飛檐,又有西式風格的寬大露台及落地式玻璃窗,顯得不倫不類。
徐金戈心想,難怪段雲鵬這老賊看上了這個院子,這等排場不招賊才怪呢。再往深處想想,徐金戈也感到一種沮喪,國軍中的現役將軍恐怕得兩三千人,一個少將的職位也許不算高,但如果每個將軍都擁有這般財力,那麼中國的軍費開支恐怕有一半兒都花在將軍們身上了。徐金戈聽助手趙建民說過,自內戰開始后,每年內戰經費佔總支出的80%,以民國三十六年為例,軍費開支100億元,而全年的財政收入只有17億元,那83億元全靠印鈔機彌補。這也是**下決心以金圓券代替法幣的原因,而金融這東西是一頭難以駕馭的怪獸,輕易動不得,**本以為發行金圓券就能穩定貨幣,而實際效果更糟,今年8月金圓券代替法幣時,法幣的實際貶值率為抗戰前的47萬倍。而金圓券貶值的速度是多少現在還沒有具體統計,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所有的印鈔機在日夜不停地印鈔票,作為**來說,這簡直是一種自殺行為。徐金戈心想,國家經濟到了如此地步,倒霉的還是老百姓,**的高官們、軍隊的將領們肯定不會使用金圓券,**關於禁止私人擁有金銀外幣的法令只能嚇住老百姓,但嚇不住他們,這些人才不會傻乎乎地拿金銀去兌換毫無用處的金圓券。由此可見,這個國家的前途令人沮喪,一旦到了**的法令都形同放屁的地步,其執政的合法性也就不存在了。
羅夢雲對徐金戈的第一印象還不錯,他穿著一身質地考究的三件套藏青色西服,頭戴同樣顏色的呢質禮帽,舉止彬彬有禮,很有紳士派頭。羅夢雲暗自驚訝,洋車夫文三兒長得獐頭鼠目、身材矮小,怎麼會有這樣一位高大強壯、相貌端正的表弟?據文三兒介紹,他爺爺和這位文先生的爺爺是堂兄弟,早先都是有錢人家,不過文三兒的爺爺後來學會了抽大煙,這一抽就把兒子和孫子的幸福生活給抽沒了,自己雖然和文宜生是堂兄弟,但並無來往,不過是前些日子在大街上偶然相遇,才知道堂弟是做字畫生意的,當時堂弟手裡拿著剛收購的《蘭竹圖》,文三兒覺得眼熟,琢磨了半天才想起是當年陳掌柜收的那幅古畫兒。羅夢雲不是個多疑的人,她生性善良,從不把別人往壞處想,從某種角度看,她並不適合做秘密工作,只因為羅夢雲的上級考慮到她的出身背景和特殊的社會關係。
羅夢雲書生氣過重,對社會的複雜性認識不足,在延安黨校學習馬列主義理論時她接受了這樣的觀點,最堅定的革命者來自於勞苦大眾,而勞苦大眾的思想感情最純潔,最樸素,他們是未來社會的主人。那麼文三兒難道不是來自勞動人民嗎?按照上述觀點,文三兒的思想感情也應該是純潔的,樸素的。羅夢雲想起自己曾經和方景林進行過一次討論,方景林的觀點似乎有些偏激,甚至還端出伯恩斯坦關於無產者的論述來證明自己的觀點,在延安黨校學習時羅夢雲不止一次地想起方景林的話,她認為這是一種錯誤想法,其根源恐怕是出自方景林的非勞動人民家庭,她還打算找個時間和方景林討論一次,幫助他提高認識,別的不說,那個伯恩斯坦可是馬克思主義的叛徒,修正主義分子,這種人的話怎麼能作為論據呢?
羅夢雲對文三兒的話並不懷疑,況且父親當年和「聚寶閣」陳掌柜關於《蘭竹圖》的交道她是知道的,羅夢雲甚至很感激文三兒提供給自己這樣的消息。父親一生把所有的積蓄都用於收集文物字畫,在羅夢雲的記憶中,小時候父親經常搬家,原因是父親看中了某一件文物或字畫,志在必得又一時錢不湊手,便賣掉宅院,羅夢雲都記不得到底搬過多少次家了。她自己也喜歡中國字畫,如果能把《蘭竹圖》買到手,一來可以了卻父親平生夙願,二來可以使《羅雲軒教授收藏品集》這部專著增色不少,何樂而不為?
羅夢雲向徐金戈伸出手道:「文先生,還勞您親自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您請坐。」
徐金戈曾仔細考慮過,羅夢雲在民國二十六年抗戰爆發時見過自己,時隔十一年她是否還記得?按常理推測,一般人很難有這麼好的記憶力。儘管如此,為慎重起見,徐金戈還是化了妝,將自己的相貌做了某種改變。
徐金戈不愧是個好演員,此時已完全進入角色,他對角色的定位是一個只關心利潤的商人,對其餘的事情沒有任何興趣,甚至連必要的寒暄都免了,他顯得心不在焉地和羅夢雲握了手,開門見山地說:「羅小姐,畫兒我帶來了,請您過目,不過在此之前,我有幾句話要說在前面。首先,這幅畫兒的來歷是明確的,您當年大概也看過報紙,陳明澤把此畫兒賣給了日本人佐藤,后因消息泄露,引起愛國民眾的憤怒,陳明澤因為被火燒鋪子而破產。這些都是您知道的,我認為您也應該知道以後發生的事,這幅畫兒是如何落到我的手裡,因為作為一個收藏者來說,他有權知道他將收藏的文物在此之前的流傳軌跡,這也是判斷文物真偽的一個重要憑據。」
羅夢雲微笑著回答:「哦,文先生真是行家,也是個負責任的商人,請您說下去,我很有興趣聽。」
徐金戈掏出一支雪茄有禮貌地問:「對不起,我可以吸煙嗎?」
「請便。」
徐金戈用一個精緻的打火機點燃雪茄,吸了一口,將煙霧慢慢噴向天花板,他必須要掌握談話的節奏,既顯現出一個商人的精明,又要表現出自己是個過慣了養尊處優日子的富家子弟,文三兒關於堂弟家世的謊言都是出自徐金戈的授意。
「羅小姐,還有一件事您可能也從當年報紙上看到過,從『七七事變』到北平淪陷之前這段時間裡,北平發生了一起重大殺人搶劫案,遇害人正是佐藤一家,大批財物連同這幅《蘭竹圖》一起失蹤……」
羅夢雲點點頭:「這些我也知道。」
「那我簡短些說,這是一個叫肖建彪的黑社會頭目乾的,此人在戰前就從事販***和走私之類的勾當,應該說是個職業犯罪者,此人劫得財物之後跑到了重慶,在抗戰期間又勾結一批黑心官員從事走私活動,還截留倒賣盟國援助的物資。總之,這個人犯下了很多罪行,法院經過兩年的調查取證,已掌握了他的犯罪證據,近日準備開庭審判他的案子。您知道,打官司是一件耗費財力的事,他要請律師,要打點各級官員,還要用錢去收買證人,所以他的家人就把這幅畫兒賣給了我。」
徐金戈打開楠木盒子,展開《蘭竹圖》請羅夢雲過目。
羅夢雲當年見過這幅《蘭竹圖》,她還記得父親鑒賞這幅畫兒時的痴迷狀態,當年的情景歷歷在目,如今物是人非,父親早已駕鶴西去,無緣鑒賞這幅《蘭竹圖》了,羅夢雲心中一陣酸楚,不由落下眼淚。
徐金戈現在的身份是商人,他自然要用商人的思維去行事,商人是不在乎眼淚的,他關心的是如何把生意做成,因此他用一種毫無感**彩的口吻繼續說下去:「好了,您已經知道這幅畫兒的來歷了,關於鑒定真偽的其他方法,我相信羅小姐家學淵源,會有自己的判斷。我要說的第二個問題是價格及付款方式,您知道,此畫兒在戰前已經以三千大洋的價位成交,現在十一年過去了,價格翻一番應該是合理的價位,這是我的一口價,不容還價,這點還要請您原諒。」
羅夢雲點點頭回答:「我承認,它值這個價兒。」
「那麼您認可這個價格,我可以這樣理解嗎?」
「可以,我不還價。」
「羅小姐不愧名門出身,出手果然爽快,文某佩服,相比之下,鄙人倒像個市井小販,錙銖必較,真不好意思……那麼咱們談下一個問題,也就是付款方式,我的條件是不收紙幣,只收銀圓,當然,黃金也可以,不知羅小姐是否方便?」
羅夢雲仔細看著畫兒隨口回答:「您的條件可以理解,我同意。」
徐金戈站了起來:「羅小姐,我們可以成交了,按照規矩,這幅畫兒可以在您手裡放三天,三天之內您隨時可以退貨,如果沒有什麼異議,您應該在三天以後付款。」
羅夢雲也站了起來:「請文先生放心,三天以後我會請您堂兄將錢送到您手裡,我不送您了,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