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殊途同歸 九十九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相國大人!」只聽韓信驟然一聲斷喝,李斯尚未做出反應,眼前已是寒光閃過。李斯但覺右手一陣劇痛,長劍竟被韓信震落在了地上。
李斯捂著略微發腫的手腕,怒喝道:「韓信!陛下屍骨未寒,汝意欲附逆乎?」
韓信反手將佩劍收回鞘中,朝著李斯深深一躬道:「韓信無意冒犯,請相國大人恕罪!今趙氏王族人丁凋零,可繼大統者惟平原君趙平一人耳。然趙平昏聵無知,即便為帝,又焉能長久?若將萬里錦繡江山交予此碌碌輩手中,縱我等答應,大趙百萬將士豈能答應?天下千萬百姓豈能答應?」
「韓信!汝在脅迫老夫乎?」面對如此危局,李斯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韓信豈敢威脅相國?陛下遺詔除我等外又有誰知?當此時,何人為帝,只在相國一語之間,敢問相國,是欲做亡國丞相,亦或開國功勛乎?」韓信的語氣咄咄逼人。
「何意?」李斯明知故問道。
「劉公厚道待人,賞罰分明,相國若擁劉公為帝,他日論功行賞,相國定是一方諸侯!然一旦強立趙平,天下難服,臣恐不出半年,舉國便將揭竿而起,入長安,誅昏君,相國亦當玉石俱焚,禍及子孫也!此間種種,相國何以處焉?」張良一眼就看出了李斯內心的動搖,他當即趁熱打鐵,與韓信一同勸說道。
李斯抬起頭,遲疑地望向了佇立於一旁閉目不語的劉邦,「此言當真?」
「劉邦自當尊相國為太師,晉封楚王,世世稱孤!若有虛言,天誅地滅!」劉邦微微睜開眼,抬手對天起誓道。
「嗟乎!李斯出身閭巷布衣,幸得陛下破格擢拔,方能總領朝政,今人臣已到極致,斯此生夫復何求哉?陛下!非臣亂命,實乃形勢所迫,不得已為之也……」李斯終於還是選擇了妥協,他轉身撲倒在趙嘉皇帝的遺體前,一時竟是哽咽難語。過了許久,李斯這才艱難地站起身,神情恍惚道,「請劉公言明,意欲老夫如何?」
「改定遺詔,秘不發喪,擁劉公為帝!」沒等劉邦開口,張良已然搶先說了出來。
「此舉無異改朝換代也。」李斯呢喃自語地走到燭台邊,顫抖著手從衣袖中摸出了那份趙嘉皇帝留給他的遺詔,瞬間騰起的火苗很快就將遺詔燒成了灰燼。李斯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就註定要與劉邦拴在一塊了。
「相國大義,誠萬世之功也!只是……」張良話說一半突然打住了。
李斯心煩意亂,顧不得細想便詢問道:「只是如何?」
張良就等著李斯開口,他於是繼續說道:「朝政大局,今已皆在我等掌控之中,然卻有一人,如若不除,他日必成新朝大患也!」
「何人?」李斯追問了一句。
張良雙手交叉垂放於身前,慢慢地吐出了兩個字:「趙括!」
「趙……趙括?」李斯驚愕得張口結舌,「馬服君已是風燭殘年,且又離朝多年,何憂之有?子房怕是多慮了。」
「傳聞相國與馬服君交情甚篤,此言不虛也!」張良微微一笑道,「並非下官多慮,趙括統兵數十載,軍中威望甚重!但其振臂高呼,難保會有不明真相者受其蠱惑,群起而亂之!為防範於未然,趙括不得不死!煩勞相國效仿先帝筆跡,草書擬詔吧。」
「此等大事,子房何不親為,獨獨推於老夫?」李斯忿忿道。
「天下何人不知,相國乃當今書聖,此事非相國莫屬,請相國再勿推辭!」張良臉上雖是一副謙恭的神情,可語氣卻是不容置疑。
「這……」李斯很清楚,當初要沒有趙括,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有今日之位的。幾十年來,他與趙括相交甚厚,雖偶爾也有些政道上的分歧,但那也都只是就事論事,並沒有絲毫影響到兩人間的交情。更何況趙括有恩於自己,自己現在卻要陷其於死地,這筆又如何能夠輕易落得下去?
「怎麼?相國不肯?」見李斯遲遲沒有表態,韓信的眼中陡然露出了一股殺氣。
「且……且容老夫三思……」說罷,李斯跌跌撞撞地直往寢宮外走去,韓信剛想上前阻攔,卻被劉邦伸手制止了。因為劉邦知道,這道詔書,李斯是一定會寫的。
大筆艱難地落在泛黃的羊皮紙上,同時也重重地落在了李斯的心頭。當詔書最後一個字草草落下時,李斯終於如釋重負地癱倒在了桌案上……
自從那日皇帝走後,趙括心中就總有些隱隱的不安,恰在此時,司馬尚突然來到即墨。
「司馬尚,汝不在邯鄲掌軍,來此作甚?」滅秦以後司馬尚就被皇帝任命為了邯鄲將軍,負責三晉之地的所有軍事防務。
「上將軍,陛下他……」話未說完,司馬尚竟是失聲痛哭了起來。
「陛下如何了?」趙括的心猛地一沉,他連忙拉住司馬尚,急切地追問道。
「陛下駕崩了!韓信與……與李斯合謀……欲擁劉邦為帝!」司馬尚顧不得拭去臉上的淚水,一臉焦急地說道,「劉邦畏懼上將軍之威,已……已派兵前來……」
「陛下崩……崩了?」趙括搖晃著身子險些就要栽倒,「不可能!萬萬不可能!數月前陛下還……」一行清淚控制不住地湧出了趙括那雙渾濁的老眼。
「那日護軍都尉樊噲帶兵符趕到邯鄲,欲調鐵騎五百,末將問其用意,然樊噲言語間卻多有搪塞。末將心存疑惑,急派斥候往沙丘行宮探聽消息,方才得知,陛下車駕已於清晨悄然起行,繞過邯鄲直奔長安而去!」司馬尚頓了頓嗓子繼續說道,「陛下巡視邯鄲之事,已詔告天下,豈能輕易更改?末將覺此中蹊蹺,於是設下酒宴招待樊噲,席間將其灌醉,這才套出實情!陛下駕崩,李斯與韓信、張良合謀篡詔……」
「不說了。」趙括長嘆一聲,背靠著桌案慢慢坐了下來。
「上將軍!末將統領三晉,手握雄兵二十餘萬,皆是百戰精銳!只須上將軍一言,末將勢必赴湯蹈火,靖國理亂,擁立公子平登基!樊噲將至,請上將軍速做決斷,毋再遲疑!」司馬尚單膝跪地,虎聲拱手進言道。
「司馬將軍所言甚是,公子不必遲疑,起兵吧!」姬雪從門外走了進來。
趙括思忖了片刻,苦笑著擺了擺手:「罷了!遺詔既毀,何以為據?此時起兵,天下人將怎生看待我趙括?今天下初定,戰亂方止,括實不願再起刀兵,荼毒百姓也!」
「劉邦篡趙,人人得而誅之!莫非上將軍欲坐視大趙覆亡乎?」司馬尚驟然提高了嗓音。
「老夫心意已決,汝等不必再勸。」趙括微微閉上了雙眼。
對於趙括的脾氣,姬雪是最了解的,她搖頭輕嘆了一口氣,低聲又勸了一句:「公子!既不願起兵,亦不當再在此停留了!」
「是!是是!還請上將軍隨夫人速速離開!再不走為時晚矣!」見說服不了趙括,司馬尚只得退而求其次了,但不想趙括還是毅然決然地搖了搖頭。
「圍住草廬!斷不可走脫了趙括!」就在此時,草廬外忽然傳來了一陣紛亂的馬蹄聲。
「夫人!快護住上將軍先走!末將在此抵擋!」尚在說話間,樊噲已帶著數百名手執長劍的甲士湧進了小院中。
「司馬大人?」驟然在此見到司馬尚,樊噲頗感吃驚,「末將奉命行事!請大人莫要阻攔!」司馬尚並未理會樊噲,如瘋子一般不要命地沖了過來,眾將士顧忌司馬尚身份,皆不敢痛下殺手,眨眼間就有十餘人被司馬尚砍翻在地。
樊噲終於惱羞成怒了:「旦有阻撓者,殺無赦!」
眾甲士得到命令,一齊蜂擁而上,司馬尚頓時陷入了苦戰。可奇怪的是,雙方激戰了整整有近半個時辰,趙括卻始終一動不動地閉目坐在屋中,絲毫沒有突圍的意思。
見此情景,司馬尚忍不住拼勁全身氣力高聲嘶喊道:「上將軍速走……」沒等司馬尚喊上第二遍,數柄鋒利的長劍已然貫穿了他的前胸後背,「上將軍……」一口鮮血噴涌而出,司馬尚帶著一臉的不解,頹然倒下了。
樊噲帶著十餘名甲士踏過司馬尚的屍體,洶洶衝進草廬,將趙括與姬雪二人團團圍在了中間:「趙括接旨!」樊噲手捧詔書,厲聲喝道。
「老夫有耳,念吧!」趙括連眼皮也沒抬一下。
「還是馬服君自個看吧。」趙括的冷漠讓樊噲頓時沒有了宣詔的心情。
「不必,取劍來!」趙括從容不迫地伸出了右手。
樊噲被瞬間鎮住了,他顫抖著雙手捧上長劍,然後肅然拜倒在地:「馬服君走好!」見樊噲帶了頭,周圍甲士也跟著齊刷刷地跪了下來。
趙括接過長劍,起身緩步走出草廬,驟然仰天大笑一聲道:「陛下,老臣來也!」話音未落,長劍已然飛快地掠過了他的頸側,一股殷紅的熱血瞬間噴涌直上,趙括丟下長劍,左右踉蹌了一下,終於轟然倒地了。
「公子……」姬雪飛身撲上前去,將趙括摟在懷中,手忙腳亂地死死地捂住了他不停冒著血泡的脖頸。
「死生契闊……與……與子成說……括先……先行一步……」趙括艱難地睜開眼,勉力向著姬雪笑了笑,爾後猛地一哽,驟然停止了呼吸。
一陣微風拂過,片片枯黃的竹葉飛旋飄落。
「公子,等我。」姬雪伸手拾起地上的長劍,倒轉劍格徑直刺進了自己的小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姬雪抬起頭向著長空望去最後一眼,然後靜靜地閉上了雙眼……
三個月後,劉邦正式在長安登基稱帝,改國號為漢。
一年後,李斯被誣謀逆,車裂於長安南市,夷三族。
五年後,韓信功高震主,被劉邦設計斬殺於長樂宮鍾室,夷三族。
七年後,劉邦死,謚號太祖高皇帝,其子劉盈即位,朝政盡為太后呂氏把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