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再沒有資格
煙雨先回了宣府。
更晚一些的時候,蘇雲珠才卸下裝扮,一身疲憊的回到府上。
聽聞煙雨在房內,她便尋了來。
「主子,看不出,這賣撥浪鼓還挺賺錢的,我一日就賺了不少呢!」蘇雲珠笑道。
煙雨聽出她嗓子都已經啞了,抬手為她倒了一杯水,遞到她面前,「你叫賣的很賣力。」
蘇雲珠抬手接過杯盞,咕咚咕咚的灌了幾大口,拿袖子抿了抿嘴,瞪大眼睛,「主子聽到了啊?」
煙雨點點頭,輕笑,「幸好你嗓門大。」
蘇雲珠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今日多虧你了,你辛苦了,下去歇歇吧,回頭讓浮萍給你備些養嗓子的茶湯,你所做之事,記得不能告訴任何人。」煙雨叮囑道。
蘇雲珠點了點頭,轉身出了上房。
迎面和浮萍撞在了一起。
「喲,平日里還說我毛毛躁躁,你今日怎的也這般莽撞?」蘇雲珠看著被她撞得倒退兩步,險些跌倒的浮萍,笑著調侃道。
煙雨聽得浮萍是急匆匆跑著來的,知道她許是有急事,正要讓蘇雲珠退開一邊。
卻聽聞剛穩住身形的浮萍迫不及待道:「主子,公子回來了!」
煙雨聞言起身,幾日不見,她思念宣紹之心,如隔了許多的個春秋,忽而聽聞他回來,她心中既喜又憂。
迫不及待想要見他,可有怕兩人的身份中間真的隔著仇恨的鴻溝。
他查到什麼了么?
今日突然回來,是要向她攤牌了么?
等待她的,是他最後的宣判么?
浮萍為煙雨梳妝時,見過煙雨眼下發青,知道公子不在的日子,少夫人從未睡過好覺。便時時盼著公子回來,竟似比煙雨還操心。
「主子,聽聞公子往正院去了,許過上一會兒就回來了!主子,用不用換套衣衫?用不用奴婢重新為您綰髮?」浮萍口氣急切道。
煙雨擺了擺手。
宣紹鮮少往正院去的,平日里回來定是先回自己院中。
今日回來卻直奔正院……會不會真的是他查到了什麼?
「你們下去吧,我去正院瞧瞧,也好迎一迎相公。」煙雨說道。
浮萍面帶喜色的應了。
蘇雲珠卻有些怔怔的看著煙雨,不明白她這幾日讓自己做的事,為何要瞞著宣紹,為何聽聞宣紹回來之後,面色如此複雜。
浮萍抬手拽了蘇雲珠一把,兩人退到一邊。
煙雨腳步有些虛浮的往正院而去。
出了宣紹的院子,她轉撿僻靜的路走,凝神向遠處聽去。
聽聞宣紹的聲音,似在宣文秉書房的方向。
便抬腳繞向宣文秉書房。
「我不想跟你提八年前的事,想必你也很清楚,我根本沒辦法原諒你!」宣紹的聲音隱隱有些澀,「但是今天,我不得不提,那年我十歲,很多事情我不懂,所以,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年的丞相府,當年的葉家,究竟為何會一夜之間覆滅?」
煙雨聞言,抬手捂住心口。
心跳的太快,太急,她怕心真的會這麼跳出胸口來。
宣紹真的是查到什麼了?
宣紹為何會來質問宣文秉?
當年的事,真的和宣文秉有關?
接下來宣文秉要說的話,是不是她尋找已久的真相?
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捂住嘴,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生怕錯過一絲半點的聲響。
宣文秉沉默了一陣子,才緩緩的起身,抬手從書架上取出什麼東西,扔在桌案上。
宣紹拿起一看,「八年前的卷宗?不是銷毀了么?」
宣文秉沒有做聲。
宣紹展開捲軸,快速的閱覽。
書房裡一陣沉默,聽不到任何聲響。
煙雨捂住快要跳出胸口的心,忍不住抬腳又向書房靠近了幾步。
她此時正在書房後面的一片竹林之中,此地甚為僻靜,往常沒有人經過,她聽得到風過竹葉之聲,和自己隆隆的心跳。
她又往前走了幾步之後,才聽到宣紹放下捲軸的聲音。
她登時頓住腳步。
宣紹的聲音透著無奈和沉悶,「當年滅葉家滿門的事……真的是你做的?」
煙雨聞言愣住,隆隆的心跳幾乎要蓋過一切的聲響,她霎時間,連呼吸都忘了。
垂落的夕陽將眼前的一切都染成一片煞紅,碧翠的竹葉竟也在她眼中投出如血一般的猩紅的顏色。
「是。」
她聽到宣文秉如是說道。
當即她耳中一切的聲音都消弭於無形。
寂靜的她連自己的心跳都不聞。
無聲無息,彷彿回到了當初她耳朵初被震天響震聾的時候。
什麼都聽不到,眼前的景象也瞬間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丞相府衝天的火光,碩大的火舌舔向天空,大半個臨安城都被那火光照亮。
她雙膝發軟幾乎站立不住。
「是。」宣文秉說是!
真的是他……居然,真的是他……
為什麼?為什麼真相會是這樣?為什麼舅舅沒有錯?為什麼宣文秉要這麼做?為什麼宣紹和宣文秉的對話要讓她聽到?
煙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悄悄離開那片竹林的。
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宣紹院中而沒有被人發現。
她整個人恍恍惚惚,好似做了一場漫長的夢,夢裡她愛上仇人的兒子,在愛與恨之間苦苦掙扎……
她抬眼看向鏡中,在鏡中看到一個面色煞白的女子,目露痛苦和掙扎。
她低頭,看到自己攥的緊緊的掌心裡躺著一個小小的白瓷瓶。
這是舅舅當初給她的毒藥,舅舅說,這是慢性毒藥,只需一點一點加入宣文秉的飲食中,就可以讓他死的不被人發覺,咳血之時,毒入心肺,無力回天,必死無疑。
如今驟然得知真相,她才知道,她根本不需要慢性毒藥,她已經沒有心力再耗下去了……
宣文秉親口說出那個「是」字以後,她的希望已經落空了,她的一切期待都變得諷刺。
宣文秉是她的仇人,宣紹是滅她葉家滿門的仇人之子……
她竟真的愛上了一個仇人的兒子……
這叫她如何面對泉下父母?如何面對葉家枉死的一百八十七口人命?
煙雨失魂落魄的站起,雙手緊緊攥著那細白的瓷瓶。她要報仇,要殺了宣文秉,為父母,為葉家報仇!
她不要等了,不要一日一日耗下去,再這樣耗下去,她會瘋掉的。
「對不起……宣紹……」她喃喃著,將瓷瓶揣入懷中。
抬手將妝盒打開。
宣紹既然會去問宣文秉這個問題,想來,他已經查到了自己的身份。
不知他得知真相后打算如何?
不能讓她知道,自己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不能讓他知道,自己也知曉了當年之事真的是宣文秉所為……不能讓他有所防備!
煙雨手忙腳亂的將胭脂口脂粉黛一番塗抹,鏡中面色蒼白的女子,總算有了些氣色。
待宣紹回來,她定不能讓他發現端倪。
他素來心細,自己一定要裝作若無其事。
煙雨雙手握著鏡子,扯著嘴角,想要做出一番笑模樣。
可鏡中之人,竟笑的比哭還難看。
不行!煙雨深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神,如果讓他有所防備,自己根本就沒有對宣文秉下手的機會了……在他有所行動以前,是她對宣文秉下手的最後時機……
她再次扯動嘴角,鏡中之人仍笑容牽強。
煙雨猛的將銅鏡扣在妝台上。
她怎麼這麼沒用!連裝作若無其事都做不到嗎?
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還指望什麼為父母親人報仇?還指望什麼來對付宣文秉?
宣紹心思縝密,宣文秉難道不是么?她如今哭喪著一張臉,讓人一眼就能看出端倪,難道宣文秉不會對她有所防備么?
沒用的東西!
她在心中狠狠的唾棄自己!
驟然想起,自己不是正在和宣紹鬧彆扭么?
自從被宣紹救回來之後,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不是一直很僵么?
是了,如今這情況之下,自己能笑的開懷,笑的若無其事才是太假。
待會兒宣紹回來之時,她只需不冷不淡,不近不遠,就很自然,很正常。
應該不會引他懷疑……
「少夫人……」
浮萍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
煙雨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沉聲應道:「何事?」
「您……那個……您見到公子了么?」浮萍在門外低聲問道。
煙雨驟然想起,浮萍和蘇雲珠知道她剛才去了正院。不過好在她靠近宣文秉的書房之時,沒有人發現她,她回來也沒有遇見旁人,「哦,還沒見到。」
門外的浮萍猶豫了一陣。
「進來回話。」煙雨喚了一聲。
浮萍推開門,走了進來,偷偷抬眼瞧她,很是有些小心翼翼。
「怎麼?」煙雨沉聲問道。
「回少夫人,公子他……又走了……」浮萍說的很小聲。
煙雨聞言微微怔住。
浮萍像是怕她難過,趕緊出言安慰道:「少夫人,您別難過。其實您在公子心中的位置,明眼人都看得清楚。人都說夫妻吵架床頭吵床尾和,唇齒相依,牙還有咬到舌頭的時候呢!夫妻之間,有些個誤會,鬧個彆扭,也不是什麼大事。等您見到公子時候,服個軟……公子定然不會再和您置氣了……」
浮萍說了一溜兒的話,卻不聞煙雨有任何的反應。
她微微抬頭,又看了眼煙雨。
卻瞧見煙雨神色竟有些難以理解的輕鬆。
公子回了趟家,卻不回自己院子,連見都不見少夫人,少夫人此時不是應該傷心難過,甚至憤憤不平才對么?
煙雨抬了抬手,「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哦……」浮萍福身,退出了上房。
煙雨看著門外庭院里洒掃的十分乾淨的路面。
偶有一兩片黃葉隨著秋風遙遙飄落,安靜又孤零零的。
很快便有粗使家僕上前將黃葉掃去,青石路面,一塵不染。
宣紹沒有回來,她便不用勉強偽裝自己去面對他。
他不回來,也許是驟然得知真相,一時也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
他還會讓自己留在宣府中么?
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得知了自己的靠近別有用意,他還會在心中留下她的位置么?
煙雨扯了扯嘴角,面上露出蒼涼的笑。
想那些沒用的做什麼,今晚,就在今晚,一切都會結束了……
她看了看鏡中,胭脂遮掩之下,面色還算的得體的自己,理了理鬢邊碎發,起身向外走去。
「少夫人……」站在門邊的浮萍擔憂的望著她。
煙雨沖她點了點頭,「我沒事,好幾日都沒有去給母親請安了,我去正院廚房裡看看,你也同去吧。」
「是。」浮萍忙跟上。
主僕兩人緩步走在宣府中安靜的小道上。
浮萍幾次欲言又止,她看到這幾日少夫人吃不好睡不好,公子也甚少回府,心中很是擔憂。
自己雖只是個下人,可自己也有眼睛,看得清楚,公子心中是有少夫人的,少夫人心中也有公子。
主子們要是和和美美,她們這些在主子身邊伺候的人,看著也是美的。
可明明心裡有彼此的兩人,卻要這般鬧著彆扭,她們身邊伺候的人也跟著著急上火。
她想再說些什麼,安慰下少夫人。
可眼瞧著走在前面的少夫人,竟是比她還要平靜,步履之間好似從容淡定。讓她安慰之話又無從出口。
猶豫之間,正院廚房已經到了。
「見過少夫人,好幾日都不見少夫人親自過來了!」薛氏一瞧見煙雨,立即笑臉迎了上來。
少夫人自打接手了廚房,非但沒有轄制她,反而大小賞賜不斷。這般好伺候的主子,還從不曾遇見。讓薛氏越發巴結著煙雨,巴不得她天天往廚房跑。
「嗯,晚膳備好了么?」煙雨淡聲問道。
「已經備好了,只等著夫人院里來傳膳了。」薛氏笑著應聲。
「都備了什麼?」煙雨抬腳跨進廚房。
「您瞧瞧。」薛氏跟了進來,指著中間擦洗的凈白的灶台上的杯盞盤碟。
煙雨點了點頭。
秋意漸濃,廚房裡生著好幾個灶膛,仍舊悶熱的似酷暑一般。
「秋日有些燥,加個西湖蒓菜湯,既清爽又養身。」煙雨吩咐道。
西湖蒓菜湯是宣夫人最喜歡的。可是晚膳的湯菜都是備好的,份例也是一早就定下的,突然加道湯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卻要花上額外的銀子。
煙雨瞧見薛氏臉上的不大情願,淡聲開口道:「銀子從我的賬上走。」
「誒誒,少夫人一片孝心,這些都是小事兒。」薛氏立即笑了起來。
煙雨點了點頭,繼續道:「再加一道蜜汁火方,甜而不膩,甚好消化,晚膳用最是好。」
薛氏點頭,卻有些不解,這菜單子不是一早就定好的么?怎麼一會兒加道湯,一會兒又要加道菜?
「好了,你們都出去吧,這兩樣,我親自來做。」煙雨淡聲吩咐道。
末了,還看了浮萍一眼。
浮萍心領神會,拉著連聲反對的薛氏出了灶房。
「你拉我做什麼?姑娘,少夫人金貴,以往做飯,那都是有旁人在身邊搭把手的,她自己連火都不會燒,怎麼行……」
薛氏話沒說完,就被浮萍捂了嘴。
「少夫人這幾日正和公子鬧著彆扭,這是想做些事,向老爺夫人表一表孝心,好讓老爺夫人能在關鍵時刻向著她。」浮萍小聲說道。
她這麼說,心裡也確實是這麼想的。
煙雨那一眼,不就是想讓幫忙勸勸定要阻攔的薛氏么?
薛氏聞言連連點頭,「哦……明白了。」
她嘿嘿一笑,抬腳進了灶房,將灶房裡看著少夫人,想上去幫忙,都不敢貿然上前的婆子們全都叫了出來。
煙雨見人都退出灶房。
偌大的灶房如今只剩下她一人時,她迅速將懷中細白的瓷瓶取了出來。
滿滿一瓶葯,全都倒進面前已經切好,泡在冰糖汁里的火朣(豬腿)肉上,拿起筷子輕輕翻攪了下。
細白的粉末咕嘟嘟冒了幾個泡泡,消失在冰糖水中,全然不見。
她俯身嗅了嗅,只有火朣的香味,和冰糖水的甜味,沒有一絲異味。
舅舅說,這是慢性毒藥,一次只需一點點,就可讓宣文秉死的無聲無息。
她一次全放入,想來這慢性毒藥,也能變成立時取人性命的劇毒吧?
別無他法,她沒有時間再去尋舅舅,沒有時間換別的毒藥來,她需得在宣紹對她有所防備以前,做完她該做的事!
那道西湖蒓菜湯,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這道蜜汁火方才是她曾經背過的,宣文秉最喜歡的菜品。
今晚,她要取了宣文秉的性命!她要為葉家枉死的百口人報仇!
將泡在冰糖汁里的火朣放在蒸籠上,煙雨俯身去燒火,該多大的火?她還真不知道……
「薛氏——」她喚了一聲。
薛氏忙不迭的走了進來。
「這個……火該怎麼燒?」煙雨面色有些尷尬的問道。
薛氏笑著向前,「少夫人您想盡孝心,咱們能明白,您多少動動手就行了,這粗使的活兒,還是讓底下人做,怎麼能讓您親自動手呢?」
煙雨微微點了點頭,將發上金簪取了下來,遞進薛氏手中。
「那就多謝你了。」
薛氏驚喜的接過簪子,「不敢當不敢當……」
煙雨側臉,淡淡的看著籠屜。
薛氏揚聲朝外面喚道:「別躲懶了,快進來!」
煙雨立在一旁,看著灶房裡的婆子們忙忙碌碌,她的視線只偶爾離開籠屜。
待婆子熄了灶火,那碗蒸的糯軟綿甜的火方被裝盤,淋上湯汁,點綴蓮子,青梅,櫻桃,桂花甚是甘香醇美。
「少夫人親自動手做的蜜汁火方就是不同,瞧著便比平日里好看上許多,這香味也濃郁,老爺夫人瞧見,定是喜歡!」薛氏將盤子放入保溫的食盒,連連誇讚道。
灶房裡的眾人,也跟著忙不迭的誇讚。
煙雨默不作聲,最後看了那裝了蜜汁火方的食盒,轉身出了灶房。
迎面遇見宣夫人院中前來傳膳的小丫頭。
「少夫人!」那小丫頭見了她,笑意盈盈的福身下拜。
煙雨抬了抬手,「母親要傳膳了么?」
「是。」小丫頭回道。
「那……父親回來了么?」煙雨淡聲問道,看似問的十分平常,也只有她自己聽到了自己驟然加快的心跳。
小丫頭笑了笑,「老爺也在。」
「嗯,你去吧,告訴母親,我很快就過去伺候。」煙雨說完,轉身回去宣紹院中換衣。
衣服在廚房裡呆的滿是油煙之氣,如此到公婆面前甚是失禮。
她換好衣服,來到宣夫人院中,正房裡已經將飯菜擺好。
她一眼便看見那盤精緻的蜜汁火方,正放在宣文秉位置的正前方。
她聽到自己的心跳之聲有些急促,故意放緩了音調,「給父親母親請安。」
宣夫人笑著扶了她的手,「早告訴你不必如此客套,都是一家人!聽聞薛氏說,今日你又到灶間,親自下廚?心意到了就行,怎的這般下力吃苦?」
煙雨抬眼,看見宣夫人眼中明晃晃的疼惜,心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如果宣夫人知道,她肯去廚房親自下廚,根本不是為了什麼表孝心,盡孝道,而是為了謀算她相公之命,又該何等的憎恨與她?
宣文秉也緩步上前。
他看著煙雨的表情和平日別無兩樣。
可煙雨此時此刻卻恨透了他,他親口說「是」,他親口承認了八年前葉家的慘案是他所為。自己的父親,母親,自己的兄弟姐妹,自己所有所有的親人,都在八年前離她而去。
如果不是宣文秉,她不會落得如今的田地。
她不會藏身春華樓,不會遇到宣紹,不會刻意接近他,不會愛上他……
也就不會為了報仇,而傷害他……
這一切,都是宣文秉造成的!都是他!
煙雨狠狠的咬著下唇,唇上傳來的痛楚,讓她瞬間冷靜下來。
她知道,自己不能被情緒左右,她必須克制。
「嗯,一起坐下吧,不必站著了。」
宣文秉的聲音溫厚舒緩,諄諄如暖玉劃過心頭。煙雨卻覺得他的話音都是那麼虛偽,虛偽的讓人難受。
這是宣文秉許久以來,第一次主動和她說話。
宣文秉看向她的眼中,似是長輩看著一個平常晚輩那種慈愛和肯定。
她終於獲得了宣紹父母的認可,她終於融入了這個家。
可是,今晚之後,一切都要結束了。
原本是幸福的開始,如今卻要變成最後的絕別。
煙雨背過臉,咬了咬下唇,再轉過臉時,臉上已經平靜的看不到波瀾。
「孩兒伺候父親母親就好。」她上前立在桌邊,手執筷子,預備為兩人布菜。
宣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沖她笑了笑,「傻孩子……」
宣夫人的每句溫和的話語,都像一把鎚子,狠狠的錘在她的心口。
痛的讓人窒息。
可她卻不得不做出若無其事,甚至分外歡心的樣子,好偽裝起自己復仇的心思,以完成自己最後的使命。
宣文秉和宣夫人落了座,見她不願同席,甘心立在一旁布菜,倒也沒有勉強她。
她殷勤的為宣夫人夾菜,見宣夫人指了指那碗西湖蒓菜湯,便盛了一盅,放在宣夫人手邊。
其實她的視線,有意無意的,從不曾離開那盤蜜汁火方。
當初宣文秉和宣夫人的喜好,她沒有白背,宣文秉果然對那盤色香味俱全的蜜汁火方甚有好感,丫鬟夾到他盤中的火方他盡數食光。
待宣夫人擱了筷子之時,那盤蜜汁火方,已經下去了大半。
宣文秉放下筷子,轉過頭正欲對宣夫人說什麼。
卻見他忽然雙目一瞪,整個人生生僵住。
煙雨心跳驟然加快。
她沒有問過舅舅,如果將整整一瓷瓶的毒藥一次全部投入,會有什麼後果?
毒發之時,會是什麼樣子?
對宣文秉接下來會有什麼反應,她全然不知,手足無措的看著面現異樣的宣文秉。
「老爺,你怎麼了?」宣夫人也發現了宣文秉的異常,擔憂的問道。
宣文秉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一口污血,卻是順著嘴角淌了下來。
「這……」宣夫人驚呼一聲。
卻只瞧見,宣文秉直挺挺的從綉凳上向後倒去。
她拉扯不及,宣文秉仰面倒在地上。
煙雨怔怔的站在一旁,眼睜睜的看著宣文秉倒下,眼睜睜的看著他四肢開始抽搐,眼睜睜的看著他口中湧出的血原來越多,眼睜睜的看著宣夫人驚慌失措……
「老爺,老爺……你怎麼了?這是怎麼了?」宣夫人半跪在宣文秉身邊的地上,連聲驚呼。
一屋子的丫鬟嬤嬤都嚇呆了,倒是劉嬤嬤上前道:「夫人別慌,快,快叫府醫來!」
宣夫人連連點頭。
宣文秉驟然倒下,讓她已經慌了心神,完全不知該怎麼辦了。
門外又小廝飛快的跑去尋府醫。
「快,將老爺抬到床上。」宣夫人吩咐道。
「別,」劉嬤嬤抬手攔住,「先別動,地上有厚厚地衣,倒也不涼,咱們先不要妄動,且請府醫看過在說。」
宣夫人聽了,立即點頭,一手緊緊抓著劉嬤嬤的袖子,一手抓著宣文秉抽搐不已的手,彷彿抓著她的主心骨一般。
劉嬤嬤抬頭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煙雨。
煙雨面上愣怔,似有些恍惚。
劉嬤嬤輕喚了一聲:「少夫人?」
煙雨不言不動,好似沒有聽到一般。
如今她眼中只剩下吐著血倒在地上的宣文秉,耳中只剩下宣文秉亂了節奏的心跳聲,以及他漸漸微弱下去的呼吸聲。
就這樣了?
他就這麼死了么?
葉家的仇,她報了?
害死她父母的仇人,她親手殺了?
她不是應該很高興的么?她不是應該頓覺輕鬆的么?
為什麼,她一點都不高興?為什麼她心口疼的像是被人拿刀子扎了一般?為什麼她一點也不覺得輕鬆,反而胸前墜墜的痛,像是有巨石壓在上面?
「少夫人?」劉嬤嬤加大音量,又喚了她一聲。
她遲疑的轉過視線,茫然的看著劉嬤嬤。
宣夫人此時也抬頭看她,見她愣怔的樣子,吸了吸鼻子,對劉嬤嬤道:「她還小,何時見過這場面,許是嚇傻了,快,讓人扶她到一邊坐著。」
煙雨聞言,忽然想笑,宣夫人得有多傻?還能在這個時候,以為她是嚇傻了?還能在這個時候,心疼她?讓人扶她到一邊坐下?
是她,是她下毒殺了她的相公!是她,辜負了她的信任,利用她一點一點將毒手伸向她的相公!
她扯了扯嘴角,沒有扯出笑來,倒是眼淚滾滾而下。
一旁的丫鬟倒是真的走上前來,將她扶到一邊,扶著她在黃花梨玫瑰椅上坐了下來。
「少夫人,您在抖,您是害怕,還是冷了?」小丫鬟低聲問道。
煙雨低頭,瞧見自己的手真的抖如篩糠。
她是怕么?毒是她下的,人是她毒死的,她有什麼好怕的?
她冷么?好像真的很冷……八年前,她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家。遇到宣紹后,得他傾心相對,得宣夫人認可后,她以為,自己又找到了家的溫暖,親人的溫暖……可如今,她又親手將這一切都毀了……好冷……
小廝拽著府醫,氣喘吁吁的自院中跑來。
「夫人,府醫到了!」小廝在外面喘息著回稟了一聲。
劉嬤嬤立即叫人打帘子,引府醫進來。
煙雨怔怔的看著屋裡的人緊張忙亂,怔怔的看著府醫半跪在宣文秉身邊,為宣文秉把脈,怔怔的看著府醫的眉頭越蹙越深。
府醫忽而收了手,聲音沉痛壓抑的對宣夫人道:「老爺這是……中毒!」
「什麼?」宣夫人霎時臉色蒼白,「可……可還有救?」
府醫起身退到一邊,無力的緩緩搖頭,「恕在下才疏學淺……」
宣夫人登時腿一軟,就向後倒去。
丫鬟們驚叫著上前扶住她。
「快,去通知公子!快!」劉嬤嬤朝門外喊道。
「不會的!不會的!老爺剛才還好好的,怎麼會中了毒呢?剛才還好好的和我一起用膳!」宣夫人難以置信的搖頭,撕扯著府醫的衣袖,「不可能的,你看錯了!你再看看,再看看?!一定是看錯了!」
屋子裡低低的抽泣聲,宣夫人嘶啞的質疑聲,府醫無奈的嘆息聲,聲聲撞擊著煙雨的耳膜。
也撞在她的心頭,她以為自己終於大仇得報,會快慰,會高興。
可是此時此刻,她卻想大哭一場,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場,將心裡的痛,心裡的壓抑都哭出來。
府醫抬眼看向桌上還未撤下的晚膳,指著晚膳道:「桌上飯菜都別動,待公子回來,找人查驗。我想,毒就下在飯菜中。」
宣夫人聞言怔住,回頭看向桌上飯菜。
轉過臉時,目光卻停在了煙雨身上。
此時,她才駭然發現,煙雨從宣文秉倒地的那刻開始,一直到現在,都格外的沉默,不曾安慰,不曾詢問,好似……她一點也不意外。
宣夫人緩步上前,俯身看著煙雨,「府醫說,老爺是中毒,你聽到了么?」
煙雨看著近在咫尺的宣夫人,默默的點了點頭。
宣夫人喉頭動了動,「不,不會是你……紹兒那麼喜歡你……你不會這麼做……」
煙雨緩緩從椅子上起身,艱難的開口,「是我。」
她緩緩走到桌邊,指著那盤蜜汁火方,緩聲道:「不用查了,毒就下在這盤菜中。」
宣夫人聞言詫異看她,瞪大了眼睛,蓄滿淚水的眼眶裡是滿滿的不可置信。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煙雨喉頭澀澀發疼,心頭髮苦,「我說,是我下的毒,是我要毒死宣大人。」
宣夫人揚手摑向煙雨的臉頰。
煙雨不躲不閃,閉上了眼,等著耳光的落下。
可耳邊向起一陣驚呼,火辣辣的痛感卻遲遲未來。
她睜眼瞧見宣夫人竟昏厥過去,倒在劉嬤嬤懷中。
丫鬟們手忙腳亂的將宣夫人往內室抬。
門外一些小廝也湧進來,將宣大人抬向另一側房內軟榻上。
煙雨不想宣夫人會驟然昏過去,無措的上前,卻被一旁丫鬟擠開。
她愣愣的站在原地,看著一屋子的人驚慌忙亂,卻無人理會她。
她忽然聽到破空聲急促而來。
她轉身面向門口,她知道,是宣紹回來了。
宣紹抬手揮開門帘,抬腳邁進門檻。
抬頭,與她的視線撞在一起。
兩人皆怔在原地。
宣紹面帶焦急之色,煙雨面色怔怔,恍如失了心魄。
一屋子忙亂的家僕,穿梭往來,可煙雨的眼中,卻只剩下離她兩步之遙的宣紹。
他漆黑的眼眸中,有著她清晰的倒影。
深邃的眼眸中,好似她的身影已經跌進深淵,無可救贖。
「公子,老爺身中劇毒,性命垂危。夫人急火攻心,昏迷不醒……」府醫上前低聲說道。
宣紹聞言未動,只定定的看著她。
煙雨渾身都在抖,抖的幾乎站立不住。
他的父母,一個被她親手毒害,一個被她氣得昏迷不醒……
她利用他的愛,他的包容,他的信賴……害他至此……
煙雨動了動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時隔幾日,她怎麼也不曾想到,兩人再見面竟是這種情形。
想必,他也不曾想到吧?
宣紹忽而抬腳,走向她。
煙雨終於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
「我以為,你會等得及,我給你一個交代……」他抬手輕輕觸碰她的臉。
他的指尖很燙。
渾身冰冷的煙雨很想抱住面前這唯一的溫暖。
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她已經沒有資格再貪戀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