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你知道我有多絕望?
煙雨皺眉,看到宣紹如今這個樣子,她比以往更恨自己。
「對不起……」
她話沒說完,宣紹卻放下手,轉過臉,對騎在馬上的皇城司侍衛道:「路南飛呢?」
路南飛縱身下馬,躬身向前。
「給她看傷。」宣紹指了指煙雨染血的肩膀。
煙雨順著他的手指看了看,「那不是我的血,是蘇雲珠的,我沒有受傷。」
路南飛卻沒有理會她。
上前拽過她的胳膊,指尖搭在她的脈門上。
良久,路南飛神色複雜的看了她一眼。
似有有些不確定似的,又扣住她的脈門細細診斷。
煙雨狐疑看他,自己有沒有受傷,難道自己不清楚么?
又過了好一陣子,路南飛才放下了手。
垂眸,似在思量著什麼。
也難得宣紹居然這麼有耐心的等在一旁,一直沒有催促,亦沒有離去。
路南飛猶猶豫豫。
抬頭看了宣紹一眼。
「照實說。」宣紹冷聲道。
「是。」路南飛應了聲,卻垂下頭去,低聲道,「她……懷孕了……」
不止是宣紹,連煙雨都完全愣住了。
懷孕了?
她?誰?自己么?
煙雨不自覺的抬手扶上小腹。
她這幾日的乾嘔,難道不是因為地牢里的氣味太噁心?不是因為那一群老鼠太噁心?不是因為血腥之氣太過刺鼻?不是眼前的景象太過震撼?
而是因為,她懷孕了?
為什麼早不懷,偏偏到了這個時候……
為什麼在她已經一心赴死的時候……
上天這是故意安排好了,來戲弄她的么?
宣紹也呆愣在原地許久。
目光隨之緩緩落在煙雨的小腹上。
「確定?」他低聲問道。
路南飛僵硬的點了點頭,「是,已有一月余。」
宣紹冷臉站著,沉默了許久,卻倏爾笑了起來。
絕美的笑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那般動人心魄。
煙雨獃獃的看著他,已經完全不知此時該作何反應。
記得很久以前,他對她說,「你為我生個孩子,我們才是一家人。」
她也曾憧憬過,她和宣紹和孩子,一家人幸福的生活。
可是,為什麼是現在?
一切已經無法挽回的時候?
「備車。」宣紹吩咐道。
路南飛一愣,很快應聲,「是。」
他轉身離去,讓人備車。
宣紹站在煙雨近旁,低頭打量著她。
「這樣很好,不是么?」宣紹抬手觸摸著她冰涼的臉頰道。
煙雨脊背僵硬,大腦空白一片。
「如今你更有了不能死的理由,那是我的孩子,你無權決定他的生死。」宣紹聲音清冷。
煙雨抬眼看他,「你要他?」
宣紹冷冷的回望著她,聞言漆黑的眼眸中翻滾著怒意,「這是自然。」
「你覺得,他該來么?」煙雨的話音有些抖,「他的祖父害死了他母親一家,他的母親又親手毒殺他的祖父……他一生下來就要面對這些,你真的覺得,他該來么?」
宣紹抬手捏住煙雨的下巴,他的手修長而有力。
煙雨只覺下頜骨都要被他捏碎了。
「上天讓他來,自有他該來的理由!你若敢對他動什麼心思!我就將安念之和那畫上的女子碎屍萬段!」宣紹直視著她,他黑沉黑沉的眼睛里,是近乎瘋狂的怒意,「你聽懂了么?」
煙雨詫異的抬眼看他。
畫上的女子?
他說的是十里亭那小院兒底下,石室中壁畫上的女子?
他說的是母親?
他如何知道?他都知道什麼?他知道母親的遺體是完好的?
煙雨大口的喘著氣,眼中儘是不可置信。
「對,我都知道。所以,做什麼事前,你先考慮清楚後果!」宣紹冷冷的在她耳邊威脅道。
馬車已經備好。
路南飛果然是最懂宣紹的人,竟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將宣紹那最是寬大舒適穩健的大馬車給備了來。
宣紹俯身拽起趴伏在地的煙雨,旋身上了馬車。
「帶我去哪兒?」煙雨低聲問道。
宣紹沒理會她,沖路南飛道:「回府。」
煙雨心中一緊。
回宣府,宣文秉還昏迷不醒,命在旦夕。
宣夫人也恨她入骨。
如今她借著腹中嬰孩,重新回到這個被她一手盡毀的家中。
她抬眼看向宣紹,「能不回去么?去你之前買下的宅子行么?」
宣紹低頭看她,「你怕面對什麼?害怕心裡的愧疚么?那宅子是我為最心愛的女人準備的。我一直以為,總有一日,她會心甘情願的和我一起住進去,以享天倫……」
煙雨聞言,彷彿心被一把尖銳的刀刺痛。
她緩緩闔目。
馬車裡有淡淡的蘭花香氣,是車角雕著的銅質鏤空雕著纏枝花卉的熏香爐里溢出的。
淡淡的,很宜人,也很安神。
煙雨卻只覺這香味分外讓人壓抑。
還記得,她第一次在春華樓遇見宣紹,第一次被他不由分說以嫌疑人的身份帶上馬車,他車裡就是熏得這種香。
似乎是沒多久以前的事,又似乎隔了許久許久的時光。
同樣的馬車,同樣的蘭花香,同樣的車輪碾壓在青石路上滾滾而過的聲音。卻是物是人非,滄海桑田。
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到最初。
記得她雙手搭在他的膝頭,擺出自認為最嫵媚的笑容,承認自己是要勾引他。
記得他不屑一笑,抬腳將她踹開,說這點本事也敢拿出來丟人現眼。
就是這樣一場在算計中不愉快的相遇,卻讓他們彼此都丟了真心進去,再也無法回頭。
如今,卻還要這般折磨的糾纏下去。
煙雨抬手扶上小腹,那裡安安靜靜,完全感受不到另一個生命的存在。
煙雨就這樣被帶回了宣府,回到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她和宣紹的院中。
院里的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什麼都沒有改變。
庭院中的芭蕉樹舒展著寬大的葉脈,映著剛透出雲層的月光靜默無聲。
道旁竹葉將月光剪成細碎婆娑的影,落下滿地蒼涼。
「少,少夫人……」浮萍聽到響動便迎了出來。
瞧見被宣紹抱在懷中的煙雨,很是愣了一愣。
再瞧見她身上的血污,嗅到撲面而來的血腥之氣,臉色微變。
「少夫人,您還好吧?」
煙雨看了她一眼,想到往常會和浮萍一起出現,伺候在自己左右的蘇雲珠,心中一陣木木的痛,她垂下眼眸,沒有言語。
宣紹將她抱進正房,吩咐浮萍取來衣服,讓人備下溫水。
煙雨木獃獃的坐在軟榻上看著他。
眼中似有他的倒影,又似整個人都陷入回憶,許久都不曾眨一下眼睛。
待溫水備好,宣紹讓她去沐浴。
她只獃獃坐著,毫無反應。
宣紹也不多言,親自上手,將她的衣衫一件件脫去。
不過幾日不見,她竟好似已經瘦了很多。瑩白的肌膚卻透出暗黃的氣色。
他眉頭微微蹙起,「你日後就不是一個人了,就算你不想活,也不能帶累你腹中孩子。」
煙雨怔怔看他一眼,默默的點了點頭。
他抱起光溜溜的她,一步步走進后間的浴室。
將她放入盛滿溫水的浴桶之中。
她抬手想洗去自己身上的血腥之氣,不知是餓了太久,太過虛弱。還是這一夜的刺激太多,她已完全沒有心力。從水中抬起的手,不住的顫抖,幾次從肩上滑落。
宣紹站在浴桶旁,一直沉默的看著她。
忽見她腳下一軟,整個人跌進滿是溫水的浴桶中。
他立即疾步上前,將她從水中拽起。
她卻仍舊不免嗆了幾口水。
宣紹雖一直冷著臉,卻生生忍著自己的性子,親自上手,為她搓洗。
煙雨沐浴之後,身上倒是清爽了。
宣紹卻已經是滿身大汗。
他為她換上乾淨的衣衫,將她放在床上,拉上被子為她蓋好。
忙碌了一夜,此時東方已漸漸透出微弱的亮光。
煙雨看著下巴上冒出微微胡茬,滿目滄桑疲憊的宣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宣紹將她安置好,坐在床邊,淡聲道:「什麼都不要想,好好的……生下這個孩子。」
煙雨動了動嘴唇,卻在他起身離開房間之時,也未能說出一句話來。
她聽見宣紹出了院子,騎上了馬,又出了府。
漸漸遠去,聽不見了。
她回來了,那昨晚那些去救她的人呢?秦川呢?
蘇雲珠……卻是再也回不來了……
眼淚順著她的眼角無聲無息的滑落。
為什麼蘇雲珠要推開她,為什麼她要去擋那隻箭……
她緩緩閉上眼睛,看到火光衝天的丞相府,看到父親母親在火光里掙扎。
看到宣文秉吐血倒地,看到宣夫人指著她的臉罵她狼心狗肺……
看到一隻羽箭射來,就要貫穿她的心肺,她閉上眼,只覺死了就輕鬆了,死了一切都結束了。
可臉上突然被濺上溫熱的液體,她掙開眼,看到蘇雲珠擋在她前面,擋住了那隻飛來的羽箭。
她看到殷紅的鮮血漫過了蘇雲珠的全身。
她看到蘇雲珠笑著倒下,血順著地面,漫上了她的鞋,她的裙角,她的腿……
那殷紅殷紅的血似乎要將她整個人淹沒……
她看到秦川,拿著劍,從遠處跑來,大聲叫著蘇雲珠的名字……
「雲珠……蘇雲珠……」
煙雨忽的從床上坐起。
浮萍推門而入,「少夫人,您醒了?」
煙雨大口的喘著氣,額上滿是細汗,她朝自己下身看去,想看看那血是不是已經淹沒上來。
卻只看到乾淨溫軟的棉被。
「蘇雲珠……」煙雨喃喃道。
「雲珠昨日就離開了,至今還未回來,也不知她又野到哪裡去玩兒了?這次回來,看我不好好罵她!」浮萍輕笑著說道。
煙雨抬頭,怔怔的看了眼浮萍。
是了蘇雲珠昨日就離開了,昨晚她和秦川一起去地牢救她,然後為她擋了羽箭……再也回不來了……
煙雨扭頭看了看窗外,陽光分外的明媚。
好似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夢醒了,一切都結束了。
煙雨抬手捂住了臉。
夢醒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驟然有反胃之感涌了上來,她伏在床邊乾嘔了幾口。
許久都沒吃過東西了,什麼也沒能嘔出來。
浮萍緊張上前,為她輕撫著後背。
「少夫人,公子讓人備了安胎止吐的湯藥,您起來喝點吧?」浮萍一面輕拍她的背,一面說道。
煙雨緩緩點了點頭。
自己如今能做的,就是為宣紹生下這個孩子了吧?
既然他看起來,那麼在意這個孩子,她還是不要違背他的心意,不管孩子將來要面對什麼,她都應該把他生下來吧?
上天既然安排了這個孩子在這個時間到來,就一定是有用意的吧?
煙雨沒有抗拒,就著浮萍的手,將一碗濃濃的湯汁咽下了肚,湯藥微苦,浮萍一早就備好了沾了桂花的蜜餞給她。
一個蜜餞沒吃下肚,那種反胃的感覺又涌了上來。
煙雨拚命的剋制,可好似身體偏偏要和她作對,她忍得眼淚都被憋了出來。伏在床邊,哇哇吐個不停,剛喝下去的湯藥,霎時被吐了個乾淨。
「去,再煮一碗來。」煙雨接過浮萍手中的帕子,一面沾著唇邊,一面吩咐道。
「是。」浮萍命人將地上收拾乾淨,又吩咐小廚房重新熬藥。
回來之時,卻見煙雨掙扎著正要下床。
她忙上前,「少夫人,您身子虛弱,還是在床上躺著吧?您有事吩咐奴婢就行。」
煙雨卻擺了擺手道:「許是躺得久了,所以才葯一入腹就吐了出來,下來坐著,不窩在那兒或許會好些。」
浮萍聞言,覺得有道理,便為煙雨穿好衣服,攙扶著她來到外間坐了。
煙雨坐著,只覺頭暈目眩,眼前時不時的發黑。噁心的感覺一陣一陣的湧上來,她都盡量去克制。
葯很快又被呈了上來。
浮萍備好蜜餞在桌上,吹涼湯藥,心有餘悸的看著煙雨,「主子,要不,您慢點喝,先喝一半?歇一歇,再喝另一半?」
煙雨嘔吐不止的樣子實在讓人心悸,好似要把五臟六腑全吐出來一般。
煙雨緩緩點了點頭,抬手,卻是端不穩葯碗。
只好還是就著浮萍的手,將葯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這次她只喝了一半,浮萍便放下碗,遞上蜜餞。
煙雨剛把蜜餞含在口中,那種噁心的感覺便抑制不住的涌了上來。
她雙手捂住嘴,拚命的想把這種感覺忍回去。
她知道自己現在身體狀況不好,很不好,不利於孩子的成長。
如今她已懷有身孕一個多月,孩子需要一個健康有力的母體讓他成長。
她一定要忍住……一定要為了孩子,為了宣紹忍住……
浮萍立在一旁,看她忍得辛苦的樣子,眼眶有些濕。
她瞧著煙雨煞白的一張臉,生生憋成了通紅的顏色,心下亦覺心疼又難過。
卻忽見煙雨一側身,濃黑的葯汁竟從她鼻中噴出。
嗆得她兩眼淚花,她放開手,扶著桌邊好支撐著自己的身子不倒下去。
可忍了半天的葯,卻從口中鼻中全部涌了出來。
吐光了湯藥,她的嘔吐卻仍舊停不下來。
直到嘔出了苦澀的膽汁,連帶著幾許血絲,才算有所緩解。
浮萍一面撫著她的背,一面為她擦著手上,臉上。
煙雨長嘆一聲,伸手去端剩下的半碗湯藥。
浮萍立時奪了過去,「主子,咱們不喝了,不喝了!成么?」
她實在是怕了,看煙雨忍得那般辛苦,卻還是免不了吐成那個樣子,她實在看不下去了。
煙雨垂眸,看著自己平坦的小腹,「不喝葯,行么……」
「主子吐得這麼厲害,就算喝下去也沒有用,奴婢去回稟公子,一定還有別的辦法的。」浮萍緊緊抱著手中藥碗說道。
煙雨抬頭,看她緊張的樣子,略笑了笑,「好,一定會有別的辦法的。」
浮萍轉身出了上房,扔下藥碗便立時去了外院,讓人去通知宣紹,煙雨情況不太好。
她瞧著煙雨面色蠟黃,人也消瘦了不少。
若這麼一直吃不下東西,連葯都喝不下去,還這般的嘔吐不止,可怎麼行呢?
浮萍從外院往回走的時候,抬眼看了看正院的方向。
正院里有許多年紀大的婆子,有些是宣家的老家僕了,有些是夫人從娘家帶過來的。這些年紀大的婆子,多有照顧孕婦的經驗,有些年長的甚至還給府里不少的婦人接過生。
若是問他們,說不得比請大夫都管用……
可是,如今……
浮萍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一步步的往回走,只但願公子會有辦法吧。
宣紹正在皇城司忙碌。
聽聞家僕來稟,立時帶著路南飛策馬回府。
回到家中直奔內院上房。
一腳剛邁進門,撲面而來的就是一股藥味。
煙雨正倚在烏木圈椅中,背後放著靠墊,纖細的胳膊支著頭,眼睛微眯。兩頰之上有著病態的紅暈。面色唇色皆是一片蒼白。
煙雨似乎聽到了他的腳步聲,緩緩的,吃力的抬起頭來,見到是他,奮力的扯了扯嘴角,「你回來了……」
宣紹大步上前,「吐了幾次?」
一旁浮萍忙道:「從早上醒來到現在已經吐了不下五次了,不吃東西吐,稍微吃點還是吐,喝葯也吐……」
「進來。」宣紹聞言轉過頭向外道。
路南飛聞聲邁步進來。
浮萍抬眼看了看路南飛,臉上立時飛上兩抹紅霞,她垂首後退了一步,吶吶不再說話。
路南飛上前,看了看煙雨,抬起胳膊將手伸到浮萍面前。
浮萍像受了驚的兔子一般,立時向後跳了一步,「路,路,路大人?」
路南飛看她一眼,「帕子。」
「啊?」浮萍臉上已經被紅暈鋪滿,「哦,哦。」
她從懷中拽出絲帕,搭在了煙雨腕子上。
路南飛搭指尖上去。
宣紹坐在一旁,漆黑的眼眸恍如深邃的幽幽潭水,望不見底。
良久,路南飛才收了手。
宣紹抬眼看他。
煙雨也吃力的支著腦袋看他。
路南飛立在一旁,躬身答道:「少夫人心有鬱結,加之身孕反應。所以會嘔吐不止。若不能保持心情舒暢,打開鬱結,這種嘔吐癥狀便難以緩解。」
宣紹聞言看向煙雨。
煙雨蹙眉,「我……已經儘力了……」
「是啊,少夫人很努力的在忍,奴婢都看不下去……可是……」
「你在怪誰?」宣紹突然開口。
煙雨擰著眉,沒有應聲。
「怪父親,還是怪你自己?」宣紹問完,轉過臉,對路南飛道,「想些別的辦法盡量止吐。」
「是。」路南飛躬身退下。
浮萍見狀,也垂著頭,退了出去。
房間里只剩下煙雨和宣紹兩人。
宣紹在她面前,緩緩蹲了下來。
煙雨低垂著頭,正好正對著他的臉。
他面上微微有些倦容,下巴上是泛青的胡茬,一雙漆黑的眼眸里,是她蒼白孱弱的倒影。
他抬手握住她垂在身側的手。
秋意漸濃,臨安並不算很冷,今日太陽正好,她身著夾襖,手卻冰涼冰涼的。
「你聽著,是父親害了你的全家,他有錯。但他當年實屬無奈,他一心忠於皇帝,就像當年把我推向刺客劍下一樣。他會那麼做,只是為了忠君。我也曾經恨他,不能原諒他,但……他有必須那麼做的理由,你,能理解么?」宣紹緊握著她的手,沉聲說道。
煙雨緩緩點了點頭。
「他殺了你的親人,毀了你的家。你只需理解他為什麼會這麼做,不用原諒他。任是誰面對這種事,也無法原諒那做下這些事的人。所以,下毒害他,想殺了他報仇,並沒有錯……若換做是我,只怕手段比你更兇殘。所以,你也無需自責,凡事出必有因果,不過是報應不爽罷了。死者長已矣,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對么?」宣紹半蹲著身子,一雙漆黑的眼眸就那麼凝望著她,低聲慢語,恍如暖流劃過心田。
煙雨回望著他,想要抬手觸摸他的臉頰。
她利用他,騙取他親人的信任,最後還親手毒殺他的父親。
此時此刻,他卻這般平心靜氣的安慰她,安撫她。
她何德何能,今世竟遇見他。何德何能,竟獲他如此傾心相待?
「你,不怪我么?你不恨我么?我……始終是利用了你……」煙雨緩緩吐出話來。
宣紹垂了垂視線,再抬眼時,眼中已平靜毫無波瀾,「恨過,我恨你不信我,不肯將自己的身世告訴我,不肯依靠我,不肯讓我和你一同面對,恨你把我和他混為一談,恨你……這樣就想離開我……」
宣紹的嗓音忽然帶上了些暗啞,握著煙雨的手也緊了幾分。
「可是當我昨晚,聽到你懷有身孕,你有了我們的孩子。我很開心……真的,哪怕是經歷這一切,只要我們還沒有結束,只要還有希望……我可以不去恨,不去怨,為了他,為了你……當聽到你說,這個孩子不該來的時候,你知道我有多憤怒么?你能明白我的絕望么?」
煙雨的視線已經模糊,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點了頭,只聽聞宣紹的聲音輕輕的,繼續了下去。
「所以,照顧好自己,照顧好他。你的仇也報了,你的秘密我也知道了。不管日後會走向哪裡,原諒你自己,我們重新來過,好么?」
煙雨閉了閉眼,擠開眼中水汽,定定的看著宣紹,「還有可能么?」
「會有的。」宣紹輕聲說道。
「我會努力……」煙雨終於扯出了笑臉。
宣紹起身,將吻落在她的額頭上。
宣紹還有公務在身,眼瞧著煙雨的情緒似乎好了很多,他便又匆匆離府而去。
路南飛配製了止吐的熏香,交代浮萍將熏香熏在帕子上,少夫人噁心反胃之時,將帕子捂在口鼻之上,多少能減緩孕吐。
午間煙雨用了點清粥小菜,皆十分的清淡。
飯菜入口不久,噁心之感就涌了上來。
她拿帕子掩住口鼻,帕子上的葯香果然將噁心之感壓了下去。
浮萍瞧見,甚是鬆了一口氣。
不久煙雨又幾欲作嘔,好在她帕子不離手,總算沒有吐出來。
多少吃了些東西,腹中不是那麼空了,她便有些睏倦。
浮萍扶她到裡間休息,見她面色擔憂,便安慰道:「主子不必擔心,我聽府上的婆子們說,懷了孩子的女人就是這樣,都會吐的,還憊懶嗜睡。您多少睡上一會兒,養養精神。也不能睡的太久,太久晚上就睡不好了,您稍歇歇,奴婢一會兒來喚您起來。」
煙雨點了點頭,在她攙扶之下,往床上躺了。
浮萍就守在外間。
起先,她還能聽見浮萍怕吵到她,故意放輕了的呼吸聲。
後來,沒過上多久,她便昏昏沉沉的什麼都聽不見了。
好似又回到了那間地牢,地牢里那隻碩大碩大的老鼠齜牙朝她笑,還帥著一眾的老鼠烏壓壓的向她走來。
她後背緊貼著牆壁,牢門緊鎖,她逃不出去。
眼看著群鼠越靠越近,她似乎已經聽到了老鼠們磨牙的聲音。
身上冒出一層的冷汗,錚錚磨牙聲聽在耳中毛骨悚然。
她以為老鼠們就要撲上來撕咬她的時候。
卻見牢門忽然打開,一襲水紅色的身影凌空一躍,擋在了她跟前。
走在最前面那隻碩鼠瞬間變成一隻疾馳的羽箭,噗——的一聲,狠狠扎入擋在她前面那人胸前。
鮮紅的血色將她的視線彌滿。
她看到那一席水紅色的身影,無力的向她倒來。
「蘇雲珠——」煙雨大叫著驚醒。
眼前是浮萍焦急的臉。
她翻身扶著床邊大口嘔吐起來。
晌午吃的那一點點東西,又全部嘔了出來。
嗆出的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似乎又看到那隻碩鼠,看到蘇雲珠中箭倒下的身體……
「少夫人……」浮萍聲音里滿滿儘是擔憂,「我去告訴公子……」
「不。」煙雨連忙抓住她的手。
她動作太快,眼前一陣昏花,險些一頭栽下床去。
「近來這許多事,他皆要處理,別再讓他擔憂。」煙雨低聲說道。
浮萍看著煙雨毫無血色的臉,滿面焦急,「那……那您怎麼辦?」
「沒事,會好起來的。你不是說了么,懷了孩子的女人都會吐的,只是小事,不要大驚小怪。」煙雨說這幾句話,已經是氣喘吁吁。
浮萍扶著她靠在床頭坐好。
心裡卻沒有半分安慰,懷了孩子的女人是都會吐,可也沒見誰會像少夫人這般虛弱呀?她分明就是,和別人的情況不一樣……
浮萍霍然起身,「主子您坐著,她們幾個都在外面候著,奴婢去去就來。」
「你往哪兒去?」煙雨問道。
浮萍咬了咬下唇,「我去尋,蘇雲珠,主子這麼惦念她,昨日她就不知去向,今日到現在也不見她回來!我去把她尋回來!」
煙雨聞言,心頭一痛,呼吸都抑制不住的急促,她翻身伏在床邊,適才已經吐光了腹中飲食,如今再吐,只能是連連乾嘔,吐到後來甚是連膽汁都大口的吐了出來。
浮萍慌忙拽過熏了葯香的帕子拿在煙雨面前。
可仍舊止不住她不停的嘔,直到吐出一口血來,看著那殷紅的顏色,她才漸漸平復。
「主子……您這到底是怎麼了?」浮萍擔憂的眼中已經浮起了淚光。
煙雨微微搖了搖頭,已經力氣全無,說不出話來。
浮萍讓人將地上清理乾淨,又開窗通風。
她發現,似乎只要一提到蘇雲珠,少夫人的反應就很劇烈。
且每每會驚慌失措的喚著蘇雲珠的名字從夢中驚醒。
蘇雲珠一直不出現,該不會是……出了什麼意外吧?
浮萍一直呆在府中,還不知衙門大牢外發生的事。但小心翼翼的沒再提及蘇雲珠的名字,打算再遇見路大人時,要好好打聽一番。
煙雨晌午醒過來,便依靠在床頭,有氣無力的呆坐著,望著淡青的床帳,默默出神。
她一向聽覺敏銳,可如今,有時浮萍在近旁喚她,她都沒聽見。
浮萍瞧著她的樣子,甚是擔憂。
可宣紹著實忙的緊,也不好出一點事兒就去煩擾他。
夜深時候,宣紹才裹著一身寒氣回了宣府。
他先到正院去看了宣夫人,和仍在昏迷之中的宣大人。
而後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煙雨已經歇下了。
他在床邊靜靜的看著她蠟黃的小臉兒。
才幾日的光景,她的下巴竟都尖了。
即便是睡著,她眉宇之間,好似也鎖著化不開的愁緒。
她睡著了,呼吸卻時快時慢,似是睡的很不安穩。
宣紹不欲吵醒她,悄悄出了上房。
浮萍等在門外。
見宣紹出來,便上前欲言。
宣紹沖她比了噤聲的手勢,兩人又走出不近的距離。
宣紹在停住了腳步,「何事?」
「少夫人狀態很不好,路大人原本配的止吐的熏香很有效果。可是後來又不行了……只要一提到蘇雲珠,少夫人的反應就很大,看似十分痛苦。」浮萍小心翼翼道,「公子,蘇雲珠怎麼了?」
宣紹聞言,回頭看了看房門緊閉的上房,漆黑的眼眸中儘是擔憂。
她的心結若是化解不開,是不是就會一直這麼折磨著她自己?
分明不是心狠的人,卻要將這麼大的仇恨背負在身,如今大仇得報,卻枉害死了無辜之人,她既失了活下去的目標,又背負著愧疚的包袱。
嘴上說著會努力,可她仍舊面對不了自己,面對不了救她而死的蘇雲珠。
難道就只能這樣下去……
浮萍久等,也不聞宣紹回應。
她皺眉以為蘇雲珠是什麼不能提及的禁忌之時,忽而見宣紹轉過臉來說:「她中了一箭,已經死了。」
浮萍聞言生生怔住,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宣紹已經走遠了。
她忽覺背後一陣寒氣,忍不住打了哆嗦。
抬頭看向上房的方向,幽幽嘆了口氣,抬腳在上房門外守了。
原以為做下人不易,如今才知做主子也是這般不易。煙雨究竟經歷了什麼,她已經不想去探究了,起初聽聞少夫人下毒毒害老爺之時的震驚和憤怒如今在心底也不見了蹤跡。
下毒的人,未必就比被害之人更好過。
瞧瞧如今少夫人的樣子就知道了。
她一直覺得少夫人人不錯,且少夫人心不狠,比她被路大人救以前遇見的那些惡人差的太遠了。心不狠的人實在不該去害人,害了人,自己倒是最受折磨的人……
浮萍倚在門外打起了盹。
煙雨驚醒之時,她才驚醒。
拍了拍身上灰塵,忙跑進上房。
瞧見煙雨睡了一夜,氣色卻別昨日更差了許多。
如今她連坐起來,都十分吃力。
宣紹昨夜歇在了書房,天不亮就走了。
廚房備好了早膳,剛端進屋,煙雨嗅到味道,就開始嘔了起來。
抓過熏了葯的帕子,捂在口鼻之上,大吸幾口葯香,才算好了些。
可她卻再也不敢吃東西了。
早起坐了不久,她又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睡夢中一直抓著浮萍的手,時緊時松,一直睡得不踏實。
浮萍憂心不已。
人不吃飯亦是沒有力氣,何況少夫人如今還懷著身子。
一直這麼下去可如何是好?
她皺眉看著躺在床上,時不時低聲夢囈的煙雨,眉頭緊皺。
良久,看少夫人似乎睡的穩了些,她將自己的手從煙雨手中拽出,拿了被角塞進她手裡。
起身,輕手輕腳出了屋子。
交代了旁的丫鬟在門外守著。
她則直奔正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