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終了-前塵
凰平十五年,皇太女的冊封儀式上,景王和景王妃都黯然,不僅因為嬌養長大的女兒未來要擔當社稷重任,更因為,亡了一位故人。
她漂泊天涯十五年,身染重疾,終於回到故居——玉華州已不是玉華州,現在的景州卻還保留著從前的將軍府。油盡燈枯之際,她送了一封信給景陽與宋嘉歷,請他們送自己回家。
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景陽剛給景爾穿戴好皇太女的朝服。景爾才十二歲,雖然跟著她皇娘娘讀了許多經史,終究只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看著母親讀了信忽然就湧出淚來,怔住。聽說是胡娘娘快不行了,稚嫩的心也沉重起來,握住母親手,景爾認真道,「娘,你和爹去吧,我不會給皇娘娘添亂的。」
景陽的淚又來了,緊緊握住女兒的手,道,「孩子,你大哥也不在,我和你爹怎麼能讓你一個人?擔子是我們丟給你的,無論如何我們都要陪你這一程。」
宋嘉歷也沉沉嘆息一聲,拍拍景爾的肩,「記得,為你胡娘娘祈福。」
今生已經是無可奈何,來世,但願她能安樂順遂。
景爾鄭重點頭。
祭天禱告,九百九十九級台階,十二歲的景爾一步一步邁得堅定,皇娘娘在前,父王母妃在後,未來的女皇已做好了接過江山社稷的準備。
——
弘仁十五年,衛皇姜庭深駕崩,貴妃韋氏哀痛過度,亦追隨先帝而去。太子姜浥於靈前即位,改年號為長懷。
這是昭告天下的說法,實則——
見證了景爾受封,景陽與宋嘉歷馬不停蹄地趕往玉華州,終究還是來遲了。將軍府庭院深深,柳絮飛揚;樓閣依然,清泉流暢,卻靜謐得毫無生機。
小軒窗,胡絮伏在桌前,手邊是崔服之的帖子。墨跡新,人卻在紅塵中折損舊了。
景陽掩面,淚水卻還是從指縫滑落。到頭來,胡絮終於肯放過她自己了——她讓他們送她回家,可分明她已經回到了將軍府……回家,有她夫君和孩兒的地方,才是她最後想回的家吧?
一世漂泊,生懷愧疚,死而釋然。
絮兒,景陽這就送你回家了。
衛野史載,宋國景王及景王妃於弘仁十五年扶靈入京,帝親往城門相迎,伏棺痛哭,三日後,崩。
——
姜庭深的後宮空虛,多年來也只棠束一個。忽然之間,皇帝和貴妃雙雙崩逝,衛宮亂了陣腳,十五歲的太子姜浥雖然有著超脫同齡人的成熟,終究還是在靈前渾渾噩噩不知所措。這國喪,倒還是他們夫婦幫著料理的。
身死神滅,恩怨情仇都一筆勾銷。宋嘉歷和景陽都喟嘆,姜庭深這些年,過得屬實凄涼,以至於他未至不惑就白了半數鬢髮。
三天,他將自己和胡絮的靈柩鎖在風起閣內。飲食不進,目不交睫。若是有人夜半伏在窗欞旁邊,定然可以聽見這位莊嚴威重的帝王撕心裂肺的哭號。
三日後,打開風起閣,眾人看見的只是一棺,棺內兩人,皆滿頭華髮。
——
景陽和宋嘉歷此行帶來的不僅是胡絮的靈柩,還有玉均的消息。
招雲救了玉均,卻不知他過後去向何處。景陽滿懷愧疚,將當年之事一一告知棠束,棠束眼角當即便滾下淚來。
就知道……就知道阿衡有苦難言。
十五年了,已經和他分開十五年了……
既然他還在,那麼她就應該去找他。棠束卸下貴妃的華服,穿上阿衡從前贈她的衣裳,打算離宮。
這個封鎖了她半輩子的地方,她終於可以自己走出去了。
——只是還有兩個割捨不下的人。
一個是她的女兒,衡安公主;一個是新帝,她一手撫養長大,視如己出的姜浥。
前塵往事,她和姜庭深從來都沒瞞著姜浥。所以,姜浥從小就知道,雖然韋娘娘待他如親子,到底不是他的生母——他的母親,是和父皇有著血海深仇的將軍之女,新安郡主,天下人被告知常年卧病卻實則都知道是出走了的皇后。
他的母親啊,憎恨他的父皇,所以,一生下他,就離開了。離開了父皇,也離開了他。
姜浥知道一切,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知道唯一的妹妹衡安其實不是親妹妹。說起衡安,那又是韋娘娘的心傷往事了。
棠束要走,先向姜浥辭行。
這個孩子,她養育了十五年,維護了十五年,最初是因為交易,後來純粹發自內心。到現在,她終於要放手了,不能再護著他了。對此,棠束歉意極深。
姜浥卻讓她不必挂念。國家,他會治理好,他會做一個父皇那樣的明君;妹妹,他也會照顧好。衡安的身世秘密,他會保守好。過兩年,等她及笄,由著她的心意,為她挑選一位駙馬,十里紅妝送她出嫁。
姜浥送棠束到皇城門口,揮別,韋娘娘,願你心愿達成。
——
國孝期間,姜浥白晝里處理朝政,有條不紊,大臣們私下都慶幸,本朝又出了位聖君;夜裡,時間卻很難熬,坐在地上背靠著靈柩,姜浥覺得夜色都化成了水,漫過來,隨時要將他淹沒。
五臟六腑也浸在水裡,一抬眼,水就會漾出來。
可是,他不能濕了眼,他是皇帝。
忽然,一張帕子遞到面前,姜浥抬頭,眼睛里的東西按捺不住地要往外涌,他慌忙抹了一把臉,認清了面前的人,「景娘娘……你怎麼來了?」
來的不僅是景陽,還有宋嘉歷,不過他沒進來——他們都是苦難里摸爬滾打過來的,很清楚,男人很不願意讓別的男人看見自己哭。
景陽將帕子塞到姜浥手裡,坐到地上,也靠著靈柩,長長舒了口氣,道,「我做過皇帝,我相公也算做過皇帝,我倆都是會哭會笑的俗人。我兒子和你差不多年紀,如今閑散得很,不知道去哪闖蕩了;我女兒今年十二,已經是做了皇儲,不過,也只是個孩子——你看,這帕子,她繡的,糟糕得很,簡直比我當年還糟。」
姜浥怔了怔,垂頭看著手裡這張帕子,確實,帕子本身用料上乘質地精良,但綉工……無法恭維。在夜色中努力辨認,姜浥隱約認出繡的是幾株樹,傍水,那麼就該是柳樹了。
柳樹啊……眼裡的水氣又浮起來了。
景陽看得心酸,拍拍少年的肩,「你雖然是皇帝,但不必讓自己無所不能——悲歡喜樂,誰也免不了。哪怕在人前你要守住威嚴,人後,在這暗夜裡,父母面前,你只是個孩子。」說罷,起身離開,將無盡的黑夜,和容許自己軟弱一些的權利,都留給他。
攥著那張帕子,姜浥心頭忽然像鬆開一道閘口似的,掩面,放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