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知(文學中年)父莫若(六)子
「兔崽子,戲精附體啊……」李煜心中冷笑,擺明了,這肯定是有人教好的。
而且不問可知,肯定是那位鍾學士的手筆。
李煜不知道的是,歷史上鍾謨確實是投了李從善。
但卻是在多年之後,南唐被後周打得從嘴巴里往外吐屎的時候,李璟派李從善出使後周求和,鍾謨作為副手,二人從後周回來后便正式勾結到了一起。
但因為他的穿越,不知道出於何種考慮鍾謨竟然開始提前入局,事情比原本的歷史更複雜了。
在穿越者眼裡,剛才的戲有點過,套路太明顯,感情過於外露奔放。
可能當局者覺得還不錯,旁人看在眼裡難免心中嘖嘖,好似後世那種給領導提意見「領導,您每天熬夜工作,太不關心自己身體和家庭了……」
可眼下自己的便宜老子還真吃這套,朦朧的醉眼竟然有了幾分泛紅……
操……
最讓李煜憤怒的是,自己出門剛做好了賣萌討好父母的決定,結果還沒付諸實施,便被別人捷足先登,這比大街上撞衫都不能忍啊!
繼續上演了一陣父慈子孝后,李璟看向李良佐和李煜。
李煜收拾一肚子怒氣,看看五哥,依然面色蒼白,他向來沒有急智,今天又受了折辱刺激
「算了,讓他有時間再多想想吧,我先說吧,五哥啊五哥,弟弟我只能幫你到這兒,這皇家於你而言並非幸事啊……」李煜暗想
只是自己該如何說?
統一中原,建立武功,這話也只有從李弘冀嘴裡說出來才算有分量,自己說只會惹來別人嗤笑。
為我大唐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剛才幾個小屁孩弟弟都說了,自己重複一次?也沒必要。
恭祝永遠健康,萬壽無疆?
已經被李從善故意以故意奶聲奶氣的腔調搶先說出來,**都已經長毛了還賣萌,惡不噁心,要不要臉?
但李璟這路文學中年就吃這套。
如果照方抓藥,一來這噁心腔調自己可學不來。
其次李璟吃這套不代表沒有別的想法,萬一被他留下個「拾人牙慧諂媚」的印象來,就得不償失了。
想著,想著,額頭上已經有點汗水,可看看李良佐還是面色蒼白,神色恍惚的樣子,李煜也只好強迫自己努力思考。
「媽的,該死的文青病,不對,文中病!」他又暗暗的腹誹
「嗯?文中病啊?我這便宜老子可是這時代第一號文學中年,這種人套路起來相對方便!」
「文學中年都有啥破毛病來著?我想想啊」突然間他靈機一動,瞬間感到柳暗花明。
「是了,第一就是喜愛文學,但這個不好下手拍馬屁啊,總不能說希望我們父子倆的詩詞流芳百世?這也太赤裸裸,不行,文學中年都要講究個沒有煙火氣,雖然內心有點油膩,但起碼不能流露出來,還要投其所好,要清雅……」
「再說二哥剛才也打過擦邊球了,如此說來的話,二哥還真是才思敏捷啊,先以自己的身體狀況作為引子,然後才帶出一句馬屁來,真是飄飄然,自然得體,一點煙火氣都沒有,堪稱神來之筆。」
「我這兒該怎麼說呢?前世那句文青金句,怎麼說來著,生活不止有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他既然讓我談理想。好吧……」
「理想嗎,又不一定是必須實現的。那就索性往玄了吹,越不接地氣越好。」
「嗯,有了,就這麼說,反正好話都被他們說去了,我也只能稍微冒冒險了,如果僥倖得勝,只怕還能落到些好處。」
站起來對李璟行了一禮道:「父皇繼位后鳩集墳典,將散落民間的各色典籍一一搶救,為此還建了澄心堂用以安置,孩兒日常總鑽在這裡面,每每翻書之時便想到父皇於此上的豐功偉績,說為我華夏保留文脈種子是毫不為過;
其中書籍何止上萬多是古籍善本,也不知道何時才能看得完,莊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有時想想,倒真不如化身堂前梧桐一株,天天看護著這滿樓古籍,也能沾染文氣,大概還能引來鳳凰為聖人賀吧」
這通話說得澄心堂大殿內瞬時寂靜無聲,幾個小的聽得似懂非懂,正你看我我看你,希望從對方眼中找到答案來。
七弟李從善低著頭,努力不讓別人看到自己眼中的怨毒,他年紀小但不代表傻,鍾謨在他耳朵邊也不知道說了多少次了,眼下第一步就是要蓋過這個六哥,讓聖人留下個好印象來,故而才有剛才那番戲。
眼看自己目標達成,結果李煜卻突發奇想,那話看起來飄渺虛無至極,而且荒誕不經,人怎麼可能變成樹?
但畢竟當了李璟十多年的兒子,對老子的心思多有揣摩,他有種預感,這話可能會讓李璟拍案叫絕。
二哥李弘茂依然是那副笑嘻嘻的樣子,眼中卻多了幾分欣賞,想說些什麼,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咳嗽打斷。
太子李弘冀的表情最值得玩味,看上去有幾分啞然失笑的神色,還暗暗的搖了搖頭。
個人表情不同,但有個共同點,都或明或暗的注視著李璟的表情變化,李煜話說完后心中也是忐忑不安,表面上並沒有顯露,依然是一副看起來若有所思,若有所憾的樣子。
「這小清新,不,老清新,應該會吃這套吧」他暗暗祈禱。
果然,李璟剛開始就面露喜色,在這個亂世中南唐,也只有南唐重視文化傳承。
其實后蜀皇帝孟昶也有此意,但蜀國和中原相隔甚遠,路途不便,這古籍的收集上天然就有了難度。
而南唐地處水陸要衝,加上不管是出身寒微李昪還是「皇二代」李璟,在擁有權力后都收集整理了大量散落於民間的書籍,其中不乏大唐皇家所藏,統統納入澄心堂,重新編目整理,修繕重刻,從這個角度而言,南唐在中國文化史上實在是勞苦功高。
其實北方的馮道也做了不少此類事情,但他終究只是一個大臣,能調用的資源實在有限,成果上和李璟也不能比。
李璟向來以文人自詡,沒事喜歡炫耀自己文采和文治,對於此類事情也一直放在心上,這種事情倒也可以被稱為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算是自己繼位后一等一的德政,眼下被自己的兒子當眾講出來,自然是喜不自勝,可謂被撓到了癢處。
再有,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裡,日子都過得順遂,皇位繼承上雖然出了的點麻煩,但總體來說有驚無險。
人是很奇怪的動物,永遠不會滿足於現狀,哪怕當下生活極美滿,卻依然會貪得無厭的去羨慕那種明知不可能卻看上去很美的生活。
比如一個小家碧玉,明明嫁給了青梅竹馬的意中人,但婚後操持家務之餘,也許會有一絲後悔,為什麼當初拒絕那個富二代的追求,倘若嫁給了他,自己便是少奶奶了,大可過上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生活。
同樣一個大家閨秀在進行了一場門當戶對且男女雙方情投意合的家族聯姻后,在老公應酬未歸,只能孤守空房時,難免也會想起當年大學時代,那個籃球打得極好的窮小子對自己展開熾熱的追求,如若當時同意了,大概此刻兩人會在雖然小卻溫馨的家中一起看電視或者嬉笑打鬧乃至相互纏綿吧。
但是,如果讓她們重新選擇,多半還是會選擇現在的生活而非自己想象中的日子。
人都是理性的,知道什麼好什麼壞,也曉得若要得到必要付出,那種想象中的生活無非是對現實不滿的投射而已,發發牢騷或許有,但真放棄眼下還算美滿的日子,去換去一個只是看上去很美的場景,大多數人是不會這麼乾的。
文青、文中也是人,和普通人的區別在於他們幻想的次數會多一些,幻想的場景也相對豐富些。
但最終還是會屈服於眼前的苟且,而不是瀟洒的去追尋飄渺無蹤的詩和遠方,否則就不叫文青而是被稱作理想主義者了。
可誰見過當皇帝的理想主義者?
中國歷史上文青、文中、文老皇帝不少,但理想主義者皇帝?
對不起。
一個都沒有。
莫說中國就是國外也是如此。
在殘酷的權力鬥爭中,理想主義者能活下來都已經是上天開恩。
遑論登基成功?
李璟是皇帝不假,皇位得來不易也不假,但這並不妨礙他在閑暇時幻想自己只是個坐擁書城的普通讀書人,每天就躺在書海中,看了睡,睡醒了看。
哪兒像現在天天早朝和群臣討價還價,夾纏不清,下朝後還要批奏章,看到那個宋左丞明明恨得牙根痒痒,卻還得客客氣氣的以國老呼之。
現在自己在做皇帝之餘,學問一道上已經頗為了得。
倘若,倘若真能過上那樣的日子,大概李璟這個名字在後世會被冠以大宗師之譽吧,或許孔聖,亞聖之後,還會有個次聖;尤其是詩詞歌賦上,在脫離了每日的務后應該也能大有精進,
「蒼苔迷古道,紅葉亂朝霞。
棲鳳枝梢猶軟弱,化龍形狀已依稀。」
這算是自己的得意之作,僅次於「菡萏(han-dan荷花別稱)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李璟有自信,憑藉這這兩句能讓自己在歷史上留下足夠大的名聲來。
詩句好是好,工整秀麗,又別出心裁,但依然未脫晚唐溫韋的花間習氣,依然是跟在前人後面邯鄲學步,如果自己所有精力都放到尋章摘句上,李璟覺得自己突破境界只是時間問題。
到時候自己看著馮延巳大可以對其嘆息幾聲「馮卿,於詩詞上,朕亦然悟道,愛卿可要加把勁啊,莫讓朕在前面等得太久,沒了卿,朕在此道上,寂寞如雪啊……」
想想看,那該是一副多麼美妙的畫面!
不得不說,一瞬間李璟被這番話語打動了,這個時候他的內心深處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六兒子才是真正理解我的人……」
「嗯,之前也只有馮延巳能深知朕意,就是朕的皇后,雖然相敬如賓,但在這上面,還是差了不止一口氣啊,她將門虎女,對這些是看不上的,哎……」
想到這兒右手往腰間摸去,準備把自己最心愛的羊脂玉帶鉤摘下來以酬知音之意,這可是當年鍾皇後送他的定情信物,現在傳給愛情的結晶,文學上的的知己,倒也講得過去。